在陆府一躺,又是半个多月过去。陆风那个被清冷一剑穿胸的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只是胸前却留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伤疤,显得有些可怖。但此番大难不死,陆巡和孙氏都是庆幸万分,若不是莫问和玄叶真人出现得及时,他们儿子这条命可就算是交待了。
老陆老爷和孙氏这些时日也没闲着,一边着人去各处搜买了许多名贵的补药,一边又对陆风百般照料,积极得让陆风都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二老最为担心的,反而是那名叫清冷散人的老者,生怕他会卷土重来,对陆风他们不利。于是老陆老爷动用了所有他还能动用的关系,不光在京城、周边各府,甚至还派人特地去了趟清冷山,随时观察着清冷山上的一举一动。
这天晚上,陆巡听完了从某条渠道传来的回报,对在一旁的孙氏说道:“夫人,眼下看来,那个清冷的确应该是受了重伤。听回报,他似是一回清冷山,就闭关休养去了,看情形没有个两三年是出不来的,这下风儿总算是暂时无碍。”
“无碍?什么无碍。”孙氏却是眉头依旧紧皱,不见一丝一毫松气的神色:“那清冷又不是死了,如今风儿与那种江湖高手结下了梁子,迟早还要出事。依我看,老爷,咱们还是让风儿留在苏州吧,这样大家也能有个照应。”
老陆老爷叹了口气,却是摇了摇头,道:“留在苏州又能怎样?若那清冷真的卷土重来,我们一个小小的知府衙门如何抵挡?”
他接着安慰孙氏道:“夫人,我已经老了,往日京中的那些关系,早就已经少了许多。即使他们如今还念旧情,认我这个前任侍郎,也不可能大老远从京城赶到苏州来照料。风儿人在京里,我倒反而还能托人照看一下。那清冷再怎么说也只是个江湖草莽,未必有胆量敢在天子脚下有什么动作。”
孙氏听到这里,也只好点点头,心中却仍是担心不已,道:“老爷,风儿上京不过短短半年,就出了这般天大的事情,我这心里总是心神不宁。当时你说,风儿在外闯荡一下也好,总是一种历练。我权当他是想去考个科举,顺便游历一番,可谁知道科举没能参加,反而到了老远的地方去走了一遭,如今还出了这种会忧及性命的事情。过两日他就又要上京了,这往后的日子究竟是福是祸,我是怎么也猜不到了。”
老陆老爷道:“上次风儿没能参加科举的原由你又不是不知道。风儿为人古道热肠,郑大将军刚收他做了徒弟,转眼便失了踪,风儿又怎能坐视不理?我们从小教他滴水之恩当涌泉为报,他这件事我却觉得是做得对极了。”
他接着道:“不过咱们风儿的运气还当真不差,他虽错过了春闱,竟又赶上了恩科。看来这也都是天意,老天就是要让风儿在京中成就一番。”
孙氏苦笑道:“可京中那些事情老爷你又不是不知道,不然你怎么又会回来安心当个知府?”
老陆老爷叹了口气道:“哎,当年那些破事就不要提及了。今日不同往日,如今大靖也称得上算是内忧外患,风儿这等才学若是将他留在一个小小的苏州城,也是对天下不公。”
他又道:“再说,风儿的脑筋可比我那会儿活络多了。我相信他定能为朝廷做一些大事,不像我,没个几年就顶不住了。”
孙氏看着老陆老爷自嘲,心中也是难受,道:“老爷,那便听你的吧,风儿吉人自有天相,我往后便每日去山里烧香,向菩萨多多祷告风儿能够平安便是。”
老陆老爷点了点头,便不再多加言语。苏州城虽不大,但事务也尚算繁忙,总不能为了自家的事情而误了实务,于是陆巡便返回了桌案,处理公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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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恩科之期将近,陆风寻思着若再不回京准备,怕就得误了事情,便和林睿儿两人,带着朱惜,向双亲辞别,出发上京。
出城了以后,三人坐在马车里,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谈着天。林睿儿问道:“风哥,这次朝廷开恩科,你可有几成把握?”
还没等陆风表态,朱惜却是在一旁插了进来道:“少爷学富五车,是多少读书子弟都比不上的,此次必能高中。”
陆风苦笑摇摇头,说道:“朱惜你这么大信心?少爷我倒是有些受宠若惊了。”
他转而又说:“科举一事向来艰难,一年一度的春闱虽是盛大,但能高中之人总是寥寥几人而已,而天下学子又岂止百千?朱惜你就别给我增加压力了,上次春闱没能赶上,这次恩科若还是一击不中,便又要再等一年,我心理压力已经老大了。”
林睿儿却是笑了,她饶有兴趣地开口道:“你这人就是这样,别人夸你吧,你就一个劲得谦虚,弄得好像谁都喜欢高看你一眼似的。我问你一件事,你得平心静气地好好回答,可不许再瞎谦虚。”
陆风奇道:“哦?什么事?”
林睿儿悠悠说道:“论才学,你与那安瑾言相比如何?”
陆风转念便知道林睿儿想说什么,笑道:“眼下安兄不在,那我可就不再自谦了。安兄对天下政事的着眼点极准,脑子也足够活络,是一等一的才子。只不过要说诗词才学嘛,怕是我要略胜一筹。”
“好。”林睿儿接着道:“那论政事,你与方仁相比又如何?”
陆风笑道:“方兄这人是天生的诗人,对诗词歌赋是颇有研究。况且他为人和善,又对器乐礼数深有心得,不然又怎会被礼部看中,刚入朝便能当上礼部员外郎?这从六品的京官虽不能说是太大,却也足够羡煞旁人了。只不过呢……”
陆风有些刻意地咳了一声,道:“说句不好听的,真正朝野大事,安兄还没能看得像我这般透彻。”
林睿儿似是对这些回答甚是满意,笑着道:“那不就结了。这两人既然都能高中入朝,你又能出什么问题?”
朱惜在旁连连点头,附和道:“林小姐说得对极了。要我说呀,若是当今朝廷连咱们少爷都看不上,那便都是傻子,大傻子。”
陆风瞪了朱惜一眼,道:“胡说八道什么。回到京里你可得注意点,省得祸从口出。”
朱惜只好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便就此逃过一边。林睿儿看着两人的互动有些好笑,但转而又念及一事,便又开口问道:“风哥,你的伤真的不要紧?那莫老前辈不是也说,你体内的那股恶息一日不除,便多一分性命之虞?”
陆风摇头道:“可前辈也说过,我这伤暂时不会恶化。如今恩科是大事,至于那清河镇嘛,等科举之后再去不迟。”
林睿儿仍是有些担忧,道:“可若风哥高中,皇上立刻降旨册封却又如何是好?若在京城做事倒还无妨,可若安排到了别的地方……”
陆风摇头,打断道:“这倒不会。新官上任之前,历来会留有一段时间打点家事。若我不猜错,再怎么着急的差事,也一般会在走马上任之前留给我一两个月时间的。”
林睿儿听到这里,便点头道:“这样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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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三人闲话家常,没几日便来到了京城近郊。眼看着就快要见着城门口了,三人却突然感到马车一顿,听得一声长嘶,整辆马车竟缓缓地停了下来。
陆风和林睿儿正面面相觑,一旁的朱惜却是吓得脸色苍白,颤抖着对陆风道:“少、少爷……该不会又、又是那个白头发老道来了吧?”
陆风和林睿儿虽早知道那清冷早已回到清冷山中闭关一事,此时一听朱惜此言却都有些心惊。不过陆风毕竟还是胆大,索性掀开布帘,却见那驾车的马夫一脸愁容与不耐烦的神色,正对着马车旁边站着的两女一男三个年轻人紧紧盯着。
陆风见那几人都不像是来寻事的,便饶有兴致地仔细看了看,发觉这三个人年纪都还不大。看上去年纪最长的一位女子,也不过就是二十三四的样子;三人中唯一的一个少年,皮肤稍稍有些黝黑,看上去有些瘦弱,大概二十上下的年纪,此时一脸似是闯了大祸的神情,哆哆嗦嗦地站在一步之外;而其中年纪最小的另一个少女,虽然衣着朴素,但却生着一双有神的大眼睛,估摸着也不过十七八岁,正皱着眉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那马夫见陆风探头出来,立即皱了皱眉头,随即便陪笑道:“陆公子,怎得还惊动了你呢?这三个小鬼不长眼睛,竟在道路当中玩耍,还差点撵上了马车。若不是我手脚快,将马匹赶紧拉住,这三个小鬼受伤不说,闹不好还会伤了公子几位。”
语毕,马夫便立刻转过头去,瞪大了一双小眼睛,似是在震慑那三个年轻人。
少年被那马夫凶狠一瞥,竟吓得哆嗦了一下,支支吾吾地不肯开口。却是那位看上去年纪最小的少女,此时稍稍仰头,回道:“这位大叔,明明是你赶着马匹却有些困得迷迷糊糊,差点撞上了我们三人,你怎么能将话反过来说?”
马夫一听,立即大声吼道:“胡说八道!我驾车的功夫那是出了名得好的,怎得可能发困?你这小娃可不能胡说,砸了我的生意!”
说着,马夫便提起手中的马鞭,竟要就势抽向那三人。
陆风在旁看得分明,心中知道这马夫只是作势出鞭,却并不会真的出手伤人,想他应当只是尴尬之处被几个少年少女点破,有些气急败坏罢了。
可马夫这一抬手,却将三人中的两人有些吓到。除了那位出声责怪的少女之外,另外两个人都吓得倒退了一步。那少年向后一退,竟还有些脚软,随后一下坐倒在了地上,却是有些好笑。
陆风再看那位大眼睛少女,却见她全然毫无一丝惧意,仍是不依不饶地半仰着脖子,死死看向那马夫。
马夫被那少女一看,倒也有些心虚,便放下手中马鞭,转过头来对陆风道:“陆公子,你看这可……”
陆风尚还没来得及言语,林睿儿却抢先一步跨下了马车,对那马夫道:“旁的先不论,你一个汉子和几个小娃凶什么?”
小陆少爷见林睿儿又要出头,便闭了口,笑着对那马夫摇了摇头,对他说道:“今儿你这一顿骂是躲不了了。”
随后陆风便也下了车,将还愣愣坐倒在地上的少年一把拎了起来,道:“几位,孰是孰非我倒也明白清楚,就先代我这鲁莽马夫向诸位陪个不是。”说着,他一拱手,一鞠礼,竟将平日里那副读书人姿态体现得那叫一个淋漓尽致。
马夫见客人对这三个不速之客如此客气,一拍脑袋,知道坏事了,这才想起咱们这位苏州城知府少爷向来平易近人,从不做那仗势欺人的事情,便也赶紧跳下车,对三人陪笑道:“不好意思,是我不对,我不对。”
少年被陆风一拉,便从地上站了起来,但此时他受到的冲击却似乎比方才更大数倍不止:他原本以为,车上的人非富即贵,这次怕是要遭大难,却没想到下来的却是一个美丽绝伦的女子与一位知书达理的公子,而且两人不但没有责怪自己,反而向自己道歉,这才是怪了又怪的奇事。
长着一双大眼睛的少女也吓了一跳,赶紧连连摆手道:“不,不,其、其实我们也有错。这条路那么宽,我们方才稍稍向旁避一避就没事了。”
陆风却是笑道:“那可不成。你刚才不是说,看到我那马夫打瞌睡了吗?若他赶着马匹就这么与你们擦身而过,保不齐一会儿还要把我们一车人带进下水沟里。”
马夫闻言想要解释什么,却半天没能蹦出一个字儿来,心知这下赏钱可算是打了水漂儿,能回个本就不错了,顿时脸色发白,看着却有些滑稽。
小陆少爷自是不会与这马夫一般计较,他只是接着对三人说道:“几位莫不是要进京?若不嫌弃,与我们同行可好?虽说这里离京城已经不远,但为了向几位赔不是,你们要去哪儿,便坐我们的马车,我们送几位一程。”
那三个年轻人闻言却是面面相觑,似是还有些惊讶。那位年纪看上去最小的少女刚想开口婉拒,却被陆风打断道:“看你们三人,似是不像京城百姓,是从外地来的吧?我跟你们说啊,这城门口的卫兵可不是好惹的,万一正好碰到喜欢刁难人的……”
陆风煞有其事地吓唬道:“不给些赏银恐怕连城门都进不去哦?”
林睿儿和朱惜在一旁听了,知道陆风这滑头又是要多管闲事,不过却也不点破,只是捂着嘴偷偷乐。
而那三人却从未来过京城,听了陆风这话,顿时脸上泛起难色。陆风趁热打铁,便一把将那少年抢先拉上了马车,余下两位少女看了,有些哭笑不得,却再也难却盛情,也只得跟着上了车。
陆风见三人上车,便对那马夫说:“你要是再打瞌睡,看林小姐不扒了你的皮。”
马夫闻言立刻摆手连道不敢,于是也坐上车,小心翼翼地驱使起了马匹,向京城赶去。
在此插曲之后,一路倒也顺遂,狭小的车厢因为多了三个人,不免有些拥挤,但陆风一众却也乐得热闹。众人一路上有说有笑,不多时便进到了京城之中。自然,城门口也完全不会遇到什么麻烦的卫兵。
陆风得知三人要去的地方是个叫做神冶堂的兵器铺子,却顿时想到自己的长剑在和清冷一战之时遗失在了那片树林之中,倒也起了兴致,借着送人,也顺便去那铺子看看,想买把趁手的兵器。
于是众人便商量着,将林大小姐先是送回了尚书府,而陆风与朱惜则带着三个年轻人,让马夫将车赶到了那神冶堂的门口。
打发走了马夫之后,陆风便带着几人进到了铺子之中,惹得此时正在铺中挑选买卖的客人侧头注目。毕竟神冶堂是家兵器铺子,大都是些粗大汉子来买刀刃的,此时却一下子进来了这许多年轻人,怎么说也有些稍显怪异。
这神冶堂的掌柜是位瘦弱的中年人,大概也就四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有些瘦弱,此时看到有客人上门,立刻堆起满脸的假笑,一边搓着手,一边有些卑躬屈膝地上前招呼道:“几位客官,不知是来寻些什么?”
陆风看了那掌柜的一眼,道:“我就是随便看看。不过我身后这几位,却是来寻你的。”
语毕,那三人便向前一步,仍是由那年纪最小的少女最先开口道:“我……我们三人是从滦平县来的,我这里还有严师傅亲手写的信——”
少女尚还没将话全部说话,那掌柜的却是一听到这里,便伸出手掌,轻轻向下虚按了一下,示意少女先暂时不要继续说,接着笑道:“原来是这样,几位随我来吧,咱们到里面说话。”
陆风见此,便说道:“那我就先告辞了,这几位就有劳老板了。”
见陆风要走,那三个年轻人却是面露难色。掌柜的则笑着对几人说道:“几位不必拘谨,我与你们师傅是生死之交,你们大可放心。至于这位陆公子嘛——”
掌柜笑道:“这位陆公子在京中也算是小有名气,若稍后几位仍要寻他,我自会送你们去郑府。”
陆风听到这里,诧异道:“怎么,掌柜的居然还认得我?”
掌柜道:“郑大将军的首徒,鄙人就是再眼拙,也不能认不得您啊。鄙人这个人吧,也没什么优点,就是记性尚还算得不错。”
陆风点点头,又将这位神冶堂大掌柜的仔细瞧上了一瞧,暗自记下以后便道:“好,那老板就先忙你的吧,我这就走了。”
随即,小陆少爷又对三人说道:“那我就送到这里了。话说回来,咱们几个人倒也算是有缘,你们以后在京里要是有什么事,便可以托这位老板找我便是。”
那掌柜的见陆风这么说,便也心知肚明这位公子是个善人,还知道为刚刚认识的几人铺垫,却也是笑而不语。他又与陆风礼过,随即便带着三人向后堂去了。
几人走了以后,陆风却是对今天的事情有些好笑。之后,他便在铺子里随便找了一柄品相不错的长剑买下,付过款项之后,便离开了这神冶堂。
只是咱们这位小陆少爷尚且不知,他今日无意间的这么顺手一善,却是在日后大大地帮了他自己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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