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太医反复强调了要好好休息,徽音也不多打扰薛连衡,说了一会话就让他继续歇着了。
徽音出了涵青馆,本想去园子里转转,理理思绪,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一件接着一件,让人猝不及防。她现在一心都系在薛连衡的身上,真怕要是再出什么事,自己会无力应对。可没走了几步,徽音就被人挡住了去路。来人着急地把她拉到了一边,拉着她的手臂就走了起来。
徽音知道是朝风,她没有拒绝也没有挣扎,任由朝风把她一路拽进了客房。
可徽音的脸色却是冷冷的,一进屋就讽刺地问道:“你还有脸来见我?”
朝风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徽音积了数日的恼怒瞬间爆发起来,气急败坏地道:“你明明知道我们躲在哪里,为什么不派人过来?我出事之后,你说要亲自过来寻找,永安帝不会不答应吧?”
朝风的声音似乎比之前更为低沉了,缓缓地道:“是,我确实请旨了。”
“那你为什么没有来?”
朝风道:“如果最后是我救了薛连衡,太子会怀疑的,不是吗?”
“太子?现在你还要跟我说太子?”徽音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你就是知道我安然无恙,而连衡挨不过几日,所以你想着拖得越久越好,最好拖到薛连衡死了最好,是不是?”
“公主……”
徽音看着他,仿佛已经不认识这个自小相识的人了,“朝风,你怎么那么狠心?就算你要帮助太子,可薛连衡他现在是我的夫君!”
“我不是狠心,我只是在执行可汗的计划。”
徽音别过头去,没有说话。
朝风又道:“公主,你怎么可以把线索告诉刑部尚书,这样一来,他肯定能查到什么蛛丝马迹的。”
徽音冷冷地反问:“怎么?我就是要让他查到啊。有人要杀我,我难道还要继续坐以待毙吗?”
“可你明明知道,想要刺杀薛连衡的人除了太子还有谁!”
“是啊,我当然知道。”
朝风问:“公主,你这么做,是真的要放弃太子,转而帮助薛连衡吗?”
“太子?”徽音“呵”得笑了出来,“朝风哥哥,你搞清楚了,他要杀的人不止是薛连衡,还有我。这样薄信寡言的人,你还要帮他吗?”
朝风道:“那个内侍只是一个意外,不然你以为那天你们能逃过他们的搜查吗?”
“意外?”徽音冷冷一笑,“好啊,那就看看刑部尚书能不能查出点什么来了。”
“公主,你……”
“不对,”徽音忽然打断了他,“查不查出来都一样。父汗是告诉过你,到了帝京之后一切听我安排吧?”
“是。”
“那么现在,我告诉你,我们从现在开始放弃太子,转而帮助清河郡王。之前说的条件都不必再谈了,这事我自己决定了。”
“为什么?”
“他是我的夫君,我理应帮他,不是吗?”徽音道。
“公主,你爱上他了,是吗?”
徽音舒了口气,缓缓地吐出一个字:“是。”
朝风不悦地别过头去,又道:“可是公主,这是家国大业,怎么能因为情爱的事情擅自决定?”
“若是不信任他,若不是相信他是值得托付的人,我又怎么会喜欢他?”
“那薛连衡呢?他对公主也是一样的心思吗?”
“那是自然。”
“公主,你当真明白他的心思吗?薛连衡与你成婚,一步步都是利用。”
徽音淡淡地道:“这是我们的事,我自己有决断。”
朝风看着她,缓缓地道:“那你知道……他喂你喝了‘七杀’吗?”
“什么?”
“‘七杀,’公主应该听过这种毒吧。七种世间剧毒配制而成,每七日必服一次解药,不然七窍生烟,一命呜呼。无药可解。”
“你在胡说什么?”
“你进清河王府的第一天,他就给你喂了‘七杀’。”
“不可能。”徽音坚定地说。
“不然,你以为他那时候怎么可能允许一个异国公主,一个完全不知是敌是友、是否会与他合作的人住到他的府上?”
徽音没有说话,但她显然开始慌乱起来。
“更何况,你那时候还刺了他一刀,他怎么能信任你?”朝风缓缓地道,“而能够更好的使用一枚棋子,最好的办法不就是控制住她吗?比如,给她下毒。”
“可是我没有感到任何不适。”
“因为他及时给你送了解药呀。”
“那好啊,我就试试看七天不吃他送来的东西,看我有没有死。”徽音道,“朝风哥哥,若是七天后我还活着,我希望你能接受我的决定。”
朝风蹙眉看着她,没有说话。
“不是答应考虑,是完全接受,好吗?”
“若是真的出事了呢?若是到时候他不给你解药,和你谈条件呢?”
徽音淡淡地道:“这种事情根本没有发生的可能。”
徽音说完就径自离开了客房。朝风站在屋里,看着她决然地走了出去。那背影的姿态,当真刚毅得像是一个西楚的女子。
以前,他总觉得大阏氏把徽音教导得太过娇嫩了,完全是大越女子温婉的做派,若不是她骨子里那份西楚人的爽朗与大胆,他有时候都不敢相信,西楚的公主竟然会是这般模样。
朝风遇上徽音的时候,他还不是能眼也不眨就手起刀落的杀手,也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西楚国尊荣无双的大将军,那应是他此生最糟糕的时候。
朝风出生在西楚最平凡普通的人家里,他有一个酒鬼父亲和一个软弱的母亲,朝风对生活最初的记忆只有醉酒的父亲对他和母亲无尽的责打,直到父亲把酒壶砸向母亲的后脑,屋子里终于恢复了久违的寂静,只留下一地滚烫的鲜血。
哪怕到今天,朝风都能很清晰的记得,当时母亲是怎么忽然倒下的,她像是一只秋风中被吹落枝头的花枝,飘渺无依的,就这么倒了下去。朝风眼睁睁地看着母亲一点点失去呼吸,最后竟还露出了如斯重负的笑意,她对这世间仿佛已经没有了任何的眷恋。
朝风永远都忘不掉那个画面。
那之后,父亲有些惊慌失措,他有好几天没有回家,而就在那几天,朝风把家里所有的、也是仅剩的那些值钱的东西都卖掉了,他拿着那些钱,换回了满满一包砒霜。
他看着那些白色的粉末,无法想象它们是怎么能够在一瞬间夺去人的性命的。
回去以后,朝风把整整一大包砒霜全部都洒进了父亲的酒坛,那分量足够毒死两头牛,可他还是不放心。他就站在帐子里,等着父亲回来,看他走进了帐子,骂骂咧咧的,问都不问一句,拿起那只酒坛子就仰头喝起了酒。
这是他的命,他自己选的,是不是?
朝风躲在墙角,整个人慌张得心都要跳出来了,朝风只能这样安慰着自己。他没有错,他一点错的没有。
可是很快,那个男人就倒了下去。不像朝风的母亲那般轻飘飘的,父亲倒下去之前,还挣扎了一下,他伸出手想扶住身边的桌子,却只是把桌子上的陶罐打落了地面。陶罐在落地的一瞬间破碎成渣,碎片溅到了朝风的脚下,吓得他面色惨白。
父亲转过头来,他像是发觉了什么,恶狠狠地盯着朝风,咬牙切齿地挤出了几个字:“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我当初……就不该……”
他还没有说完,就彻底地倒了下去,躺倒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再也没有起来。
可是朝风不放心,他不敢相信一些细碎的粉末就可以杀人。朝风走了出去,拿起了那坛酒,他颤抖着双手,继续往烂醉如泥或者说早已是一命呜呼的父亲嘴里灌起了酒。
时至今日,无论他杀过多少人,无论他变得多么冷血无情,无论有多少更狰狞的鲜血曾飞溅到他的面前。朝风记忆里最最深刻的杀戮,却是这一次不见争执、不见血的谋杀。
那个酒坛子似乎比剑还锋利,一直刺在朝风的心口,拔不出来,也刺不死他。
那流淌而出的酒水,似乎比血还腥绸,一直缠绕在朝风的身边,让他避无可避。
从此以后,他再也闻不得酒的味道。
不过,那也是朝风第一次发现,原来杀戮是解决一切的办法。
那个人死了就好了,就不会再有人打他了,他再也不用面对无尽的吵闹与争执了。他就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