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境的事件进展很快又被呈到了宣政殿上。这一道新的折子把事情调查得清清楚楚,说是半个月前,这一队西楚商人和一个当地的录事参军曾当街起过争执,那个录事参军仗着家世,在西境一向是横行霸道,曾扬言一定要杀了这几个不长眼的刁民。没过几天,客栈就出了事。裴言其已经查实,此事确实是这位录事参军所为,已将他收监关押,他也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案件证据都已一并提交,听候永安帝的旨意。
内侍把折子念到这里,永安帝挥手示意他停下,看下了殿下的一个年轻人,“宋仪,朕刚才让你查这个录事参军的卷宗,你可查清楚了。”
“回皇上的话,臣已经查阅过了他的卷宗,”宋仪道,“这位录事参军是三年前通过荫补得到这个官位的。”
永安帝看了他一眼,示意他接着说,宋仪遂道:“这位参军姓袁。”说完他顿了顿,朝中顿时响起了细碎的谈话声,袁家在大越也算是名门望族,出过好几个将军,袁家大房的大小姐还是顾延明的正妻。
“也是兵部尚书顾大人夫人的内侄,同出顾家长房。因乡试屡屡不中,后其父得到军功荫补,西境正好有个空缺,就派他过去了。”
这下,不用说大家也心知肚明了,一个从七品的小官为什么能在西境如此蛮狠,因为之前的西境大将军就是他的亲姑父。
永安帝没有看顾延明,可他的脑袋上却开始冒汗了,再不是前几日从容的模样。他立刻走到殿下,跪了下去,“皇上恕罪,是臣管教不周。臣这位妻侄确实功课上欠缺一些,可臣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会顽劣至此。”
“管教?”永安帝听了,突然意味深长地反问了一句。“朕记得,录事参军这个职位,司的是军中监督,举弹善恶。应该是他监督你,怎么成了你管教他了?”
顾延明被这一句反问问的哑口无言。他这个妻侄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当年顾延明在西境的时候,他就失手打死过人。可后来裴言其接任,顾延明也没听说他出什么大的岔子。这次听说西境死了五十个人,他还以为是天都要薛连衡亡,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自家的妻侄犯的事。
难道这次要让薛连衡全身而退,让他来背这个黑锅吗?
顾延明想了想,冷静地道:“皇上,臣这个妻侄虽然偶尔行为有失检点,但绝没有这个胆量,敢一口气杀了五十个人啊。他一定也知道,这样的大案是要上达天听的,就算是臣也帮不了他,他又怎么敢做下这样的事呢?”为了得到永安帝的信任,顾延明不惜抛掉了那套虚伪的做派,接着道,“皇上,录事参军司军中监督,难免在行事上会得罪一些人,臣疑心此事是有人故意挟私报复,诬陷他,皇上不可只听信裴大人一面之词啊。”
“说的也是。”永安帝思量着道,“朕刚才让门下省查了一下,袁参军确实先后弹劾了裴将军很多次。”
顾延明立刻道:“是啊,裴将军一定是对他怀恨在心。”
“怀恨在心?”永安帝的神色在一瞬间变得冷厉,“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永安帝说着把桌上的一张卷轴扔给了内侍,“你念给他们听!”
那是一封西境商人和一些民众的联名上书,怒斥袁参军在西境期间,依仗顾家的权势,四处欺压百姓,向商户借款不还,索要高额的“孝敬”,如今更是杀人放火、烧杀抢掠。自裴将军上任后,广开商路,却处处受到袁参军的为难。
听到内侍一句一句地往下念,顾延明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
一封长长的上书终于念完,永安帝幽幽地问:“这个袁参军如此作恶多端,为什么三年来却没人弹劾他?”
因为平日里臣子上奏,都是要先交中书省查阅,草拟后再递交永安帝批阅。而这其中,自然就会筛选掉一些无关紧要的折子,以减轻皇帝的负担。所以借此机会,裴言其数次上书弹劾这位录事参军的折子,就都被顾家的人给拦了下来。
本来以为在中书省安了人就是万无一失的,可是这次永安帝等着裴言其的回函,他的折子一进京,直接就送到了宣政殿。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裴言其会在里面加上一笔往事。不仅要处理了这个录事参军,还要把袁家和顾家都拉下水。
“朕说过多少次,我们对西楚的策略要软化,这事朕当时就已经授意了裴言其便宜行事,不必事事请旨,务必要保证两国商路畅通。可是为什么袁参军弹劾他不经审批擅自修路的折子还要递上来?为什么裴言其弹劾他收受贿赂的折子朕却没有看到?你们中书省真是能耐大了!”
宣政殿上,无人敢出声应答,过了一会,薛连衡开口道:“录事参军只是一个从七品的小官,四品以下官员的考核问题都是由吏部决断的。”他说着还替中书省遮掩了一下,“按祖制,此事本就不必上达天听,中书省也是按例行事。。”
“吏部?”永安帝瞥了一眼吏部尚书,“那吏部都是怎么决断的啊?”
“这事……”吏部尚书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老臣没有注意到,可能是两位侍郎批复了,是老臣太不仔细了。”
话一出口,立刻便有人接道:“皇上,吏部尚书任职期限已满,皇上因他为政清廉,特施恩让他连任,可如今看来,尚书大人真的是年老了。吏部这么重要的位置,还是得干练的年轻人来主持大局才是啊。”
这件事被这些言官纠缠了很久,这回得了机会,自然是纷纷附和。
“这事容后再议,”永安帝有些恼怒地打断他,又看向吏部尚书,道““你先给我回去查查清楚,裴言其的折子到底是谁给他批复的!”
三日后,吏部的清查结果出来了,将裴言其的折子留中、未曾批复的人,正是吏部左侍郎。
对于此事,永安帝处置的非常果断。袁参军当众斩首。袁父的荫补收回,降侯为伯,此次向西楚的赔礼也尽数由袁家交出。顾延明降公为侯,他夫人的三品诰命也被收回。吏部左侍郎降至到工部待补,吏部尚书上书请辞,推举侍郎宋仪接任尚书之位,永安帝批了“允”。
如此看来,永安帝对顾、袁两家还是留有情面的,不过是一些封赏上的处罚,顾延明还是好端端地坐在兵部尚书的位置上。反而是吏部,一下子走了一个尚书、一个侍郎,留下一个年纪轻轻的宋仪主持大局。这事明面上看因为袁参军,可若是没有修罗卫连日来的活动,吏部尚书也不会这么快自己上书请辞,最多也就和顾延明他们一样,来个不痛不痒的处分罢了。
可纵是薛连衡将棋局谋划得如此完全,却还是没能一箭双雕。
明瑟楼中,薛连衡把事情的结果都告诉了徽音,他喝了一口茶,不满地道:“想不到出了这么大的事,父皇居然还不动顾延明。”
徽音自然比他更恼怒,冷冷地道:“在永安帝心中,五十个西楚人的命,根本不算什么吧。”
“徽音……”
“不过,”徽音说着顿了顿,“顾延明有一句话倒是说的很对。”
“什么?”
“袁参军不会不知道,杀了五十个人,就算是顾延明也保不住他,他哪里来这个胆子?”
薛连衡愣了愣,很快就道:“他不是胆子大,是没脑子,以为放一把火就可以掩盖一切了。”
“就算是放了火,最后死了五十个西楚人,这事肯定要上书到帝京。一查不就什么都清楚了吗?我不信这个袁参军真的那么蠢。”
“可是,他自己都招认了。”薛连衡犹犹豫豫地道。
“他那样的公子哥,从小到大就没受过什么苦。进了诏狱,还不是要什么口供就有什么口供。”徽音说着放慢了语调,“再说了,主审的人是裴言其将军,审出来的责任,自然是逃不开国舅爷一家了。”
“徽音……”他知道,她想到了别的事。
徽音缓缓地道:“也没什么,徽音只是想起了王爷那天说的两种可能。”
他说还有一种可能,凶手确实只杀了跟他有仇怨的那一行人,客栈里剩下的人,都是别人嫁祸给他的,为了把事情闹大。当时薛连衡说,这是为了借弹劾裴言其攻击自己。可现在,凶手是顾延明的妻侄,被弹劾的人明明是顾延明。
那么事情的主使,还会是谁呢?
徽音冷冷地道:“是徽音疏忽了。当时与王爷定约的时候少说了一条。王爷,我们西楚地广人稀,不及大越人口繁荣,经不起王爷这般安排,还请王爷放我们一条生路。”
“徽音,你不要误会……”
误会?她有什么好误会的呢。如果这件事一开始就不是顾家安排的,那事发之后他们浑然不知真相,自然会自以为是天意,想法设法攻讦裴言其和薛连衡。等到时候真相查明,却是顾家亲信所为,永安帝又怎么会想不起他们之前弹劾裴言其的话。那顾家在永安帝心中的形象,就成了不遗余力地攻击清河郡王了。不管顾延明最后得到了什么处罚,他在永安帝心中的位置,都再不从前那般稳固了。永安帝是要防清河郡王夺嫡,可若是太子有残害兄弟的嫌疑,永安帝自然也要重新考虑了。
无论怎么说,薛连衡都是此事的最大收益者,而事情,又怎么会刚刚这么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