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洛浮是在一个男人的怀里醒过来的。
其实,在神志完全清醒之前,她以为怀中是个抱枕,因此,她极为顺理成章地捏捏蹭蹭,就像自己从前睡觉时惯常的动作一样。
而之所以会清醒过来并且意识到,这并不是个抱枕,完全是因为——
“别动这儿,很痒啊……”
猛地睁开眼睛,洛浮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可能因为心底慌,动作也大,于是她的手掌正好就压到了沐辰的头发。
“嘶——”
沐辰被疼得倒吸口冷气,一个激灵拨开她的手:“你干吗?!”
他的声音有些闷,还带着点点起床气。
而洛浮愣了一愣,低头,抬头,再低头。很快,她晃了晃脑袋,扬起手对着沐辰就是一巴掌。
“啪——”
洛浮望着自己的手,低低感叹:“哇,不是很疼嘛。”
“……”沐辰一时语塞,好半天才想起回话。他捂着脸、咬着牙,“不然我们换换,拿我的手掌接触你的脸,再看疼不疼,怎么样?”
可这时,洛浮却忽然恢复了淡定:“你该不会以为我是觉得自己没睡醒吧?”她清了清嗓子,“虽然在梦里的人不会知道自己在做梦,但睡醒过来的人一定知道自己已经醒了。”
“……那你这是?”
洛浮眨眨眼:“在教你规矩。”
沐辰蒙了:“什么?”
洛浮讲得理所应当:“你见过老板和打工的睡一张床的吗?”
面对她的无理取闹,沐辰气极反笑:“的确,我是应该尊敬老板娘,可老板娘您看……我的工资是不是还没发过呢?”
“所以我控制了力度,打得不是很疼嘛。”她扬扬手,“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我试过了,你别想蒙我。”
背过身子去,沐辰用力做了一个深呼吸。
虽然道理的存在就是用来讲的,可凡事都有例外,总有那么一些人,你是不能去和他讲道理的,因为这种东西,和他们根本就讲不通。很明显,洛浮就是这么一种人。
他早就知道的,犯不着为此生气,大概是因为睡得蒙了,没有反应过来,才会就着起床气和她争论。
在心底和自己念了好一通,沐辰终于压制住心头火气。
他老老实实下了床:“老板娘说的是,我记住了。”
洛浮挑了挑眉头。
原本以为,能趁着他刚刚睡醒、意识不清的时候,拿话刺他,激出点儿什么东西,却没想到,这个小孩儿,年纪不大,性格倒是挺能忍的。不过若非如此,也就没这么有趣了。
她整了整睡乱了的衣服:“这是哪儿,我们怎么在这儿?”
沐辰眼睛一动。
果然,对于前夜的事情,她半点儿也不记得了。
“这是唐子谦家。”他说完之后,停了停,刻意观察了一下她的反应。
果然,洛浮一愣,可虽然反应类似,但这个“愣”和昨夜的“愣”明显不是一个出发点带出来的。昨夜她的愣怔是出于担心,而现在,明显是因为惊讶。
“唐子谦?你怎么找到他的?”她皱着眉头,“我们昨天不是看到车祸之后,不久就离开大桥,回去休息了吗?”
沐辰心思一转:“老板娘你是真的不记得了吗?昨天晚上,我们所见的那场车祸的主人公是谁?”
“谁?”洛浮想了想,“你该不会告诉我……”她一顿,“是唐子谦?”
“就是他。”
洛浮沉默良久。
“是吗?”
语毕又是一阵沉默。
她说:“我不记得了。”
我不记得了。
很浅的一句话,却被她念得极深。
其实她的记性从来都是很好的,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隔一段时间,她就会陷入一阵莫名的恍惚之中。而在那恍惚之间发生的事情,她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原本以为都是些琐碎不重要的事情,现在看来,或许不止如此。
在这次之前,她对自己的遗忘有过怀疑,也有过猜测,却没有过多去想。毕竟,很多时候,一个人是不会知道自己究竟忘记了什么的。尤其在那些时候里,他们连“忘记”这件事本身都不记得。
洛浮一个人过了很久,从来没有一个身边人能给她做参考或提醒,因此,她也从来没有重视过这件事情。可这一次,她忽然感觉到了危险。
如果她连这个都可以忘记,是不是说明,她也曾经不记得过许多重要的东西?
“老板娘,你在想什么?”
洛浮从思绪中抽回神来。
“那你呢?”洛浮飞快掩好心思,不答反问,“刚刚观察我那么久,你在想什么?”
沐辰满脸诚恳:“在想我刚刚问的那个问题。”
“哦,那既然你回答了我,我也不能不回答你,不然好像很没有礼貌。”洛浮撩了撩头发,冲他招招手,沐辰见状凑了过去,接着,就听见洛浮很小声地在他耳边说——
“我刚刚在想呀,这个世界太危险,我又是这么一个弱女子,一定得好好保护自己。”她顿了顿,“而一个女人嘛,保护自己的第一点,就是一定不能让一个明显看上去就很危险的人,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沐辰被这话一噎,没了回音。
反而是洛浮,她清了清嗓子,一下又恢复成平时那个叫人捉摸不透的女子。
“昨天发生了什么?”
沐辰不动声色地打量她几眼,最终半真半假回了话。
他极其简单地交代了一下事情经过,无非是什么车祸之后,洛浮莫名昏倒,而他在唐子谦钱包里翻到身份证,看见他的住址,拿着钱背着两个人换了几辆车回到这里,累死累活。他下意识隐去了她为唐子谦疗伤那一段。也没有讲,她是如何扒着唐子谦不放手,他又是如何无奈去扯她,她扒的人到底是如何换了一个的。
说完之后,沐辰看似好奇:“老板娘,你在做这桩生意之前,认识唐子谦吗?”
“不认识。”洛浮下意识回答,答完之后又斜了眼睛,“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是好奇。毕竟老板娘看起来不是普通人,而往往厉害的人都是无所不知的嘛。”沐辰一通乱扯却说得毫不心虚。
可这话听在洛浮耳朵里,却又不对了:“不是普通人?你觉得我是怎么不普通了?”
“啊,这话是我含糊了。”沐辰笑出一口小白牙,“我的意思,老板娘毕竟不是人嘛。”
洛浮瞳孔一缩。
她知道沐辰对她不可能一无所知,她也知道沐辰喜欢装疯卖傻,可她知道的,只是他愿意让她看见的,而他在这样的外表之下所隐藏着的那些东西,她其实一无所知。因为不知,所以无法预测,所以每每被他打乱节奏牵着走。
而这一次,他忽然捅破他们之间的窗户纸,又是为了什么?
洛浮还没想明白,却听见沐辰带着笑意的声音又响起。
“老板娘当然不是人,老板娘是小仙女呀。”
“……”
沐辰继续笑:“如果不是小仙女,老板娘昨天怎么会发光呢?”他用手划出小星星,“亮亮的,一闪一闪的,从老板娘的指尖飞出来,那一幕……怎么说呢,总之就是很好看。”
洛浮微怔:“什么?”
什么发光,什么指尖?那是她施放灵力的动作没错,可她在这儿不是早就没有灵力了吗?她不是释放不出来吗?
沐辰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她一阵,在确定她是真的不记得而不是假装之后,耸肩。
“老板娘不知道吗?呀,那也可能是我做梦梦到的。”他说,“老板娘也说过,做梦的人不知道自己在做梦嘛。”
洛浮几乎是咬着牙:“可你已经醒了。”
沐辰忽然闭眼一阵又睁开,伸个懒腰,作惊奇状。
“咦,我怎么在这儿?老板娘……你怎么也在这儿?”
洛浮:“……”
沐辰:“嗯,我刚刚可能是梦游了,听说梦游中的人和平时醒着的时候没什么差别,我看不见自己,但老板娘你觉得呢?”
洛浮几乎要被气笑了:“装疯卖傻?”
沐辰眨眨眼,看起来很是纯良:“皮卡皮卡?”
洛浮的指节被捏出一声脆响。
就像是在烧得沸腾的油锅里,有人忽然泼进一瓢冷水,于是滚烫的油全都溅了出来,飙在离油锅不远的人身上。洛浮觉得自己就是那个人。明明知道那只拿着瓢的手要做什么,还是会克制不住被他带偏、忽视那瓢里的冷水,到了最后,只能看着自己身上被溅出的印子懊恼,然后对他提高一些警惕。
然而,她并不真的能够确定,下次的自己还会不会继续被他带偏。洛浮越想越堵,刚刚准备发作,可惜,还没来得及,就听见半掩着的门被叩了几下。
洛浮的怨气值积得很满,已经满到了喉咙口,是以,这时候开口,她即便再怎么努力告诉自己需要平静,也还是不由得带上几分不耐烦——
“谁啊?”
门外的人愣了一会儿。
“打扰了,我是唐子谦。”他说完之后,又隔着门板极有礼貌地问,“请问,我可以进来吗?”
2.
沐辰站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默默看着唐子谦与洛浮彼此相对,大眼瞪小眼。
好半天才等来一句话。
却是唐子谦带着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唤出来的。他小心翼翼开口,仿佛之前的愣怔,全都是因为这一个情绪。
他向来平静的面上出现一丝裂缝:“洛浮?”
由于前夜里,唐子谦重伤,即便是被洛浮的灵力修复好了也还是处在受创的状态,昏昏沉沉一直睡到刚才。所以,他和洛浮并没有见过面,只是迷迷糊糊之中,记得是有人救了自己,并将自己送回了家。
按照常理,唐子谦应该是要来感谢对方的,只可惜,他并不习惯轻信于谁,即便是救了自己的人,他的第一反应也是防备。因此,他没有第一时间过来找他们,而是选择先理清自己的思路、回想之前所发生的事情,然后做些推断,并根据这些推断来考虑该怎么应对那两个救了他的陌生人。
只是,没想到,站在他眼前的人竟然是她。
他不确定似的又唤一声:“洛浮?”
与他相比,洛浮便显得漫不经心多了。
她敷衍道:“嗯,在呢。”
唐子谦上前几步:“你这些天去哪儿了?”
洛浮奇怪:“到处在找你啊。”
“找我?”唐子谦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如果真是在找我,之前又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走?为什么一直不回来?”
前边都还正常,却是到了这个时候,洛浮和沐辰的心里同时浮现出几分怪异。
“那个,你在说什么啊?”
莫非,这个唐子谦……
“我知道,你不愿意。”唐子谦答非所问。
说话的时候,唐子谦的眼帘垂了下去,像是在努力掩饰什么,却最终泄露了几分失落。
“没关系,你不愿意,我就不再提了,总归我是可以等的。”
他抬起眼,对她笑了笑:“好好休息。”
这时候,沐辰才发现,原来,在唐子谦失明之前,这双眼睛这样亮,里边也承载过这样多的情绪。也是这时候,沐辰又发现,今天的洛浮,在面对着唐子谦的时候,没有了那份异常。由始至终,她的表现都能淡定。
与沐辰所想不同,也没注意到其他什么,洛浮只是一惊。
如果没有猜错,这不是那个与她做交易的唐子谦。这是四年前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发生。可若当真如此,那么事情就变得很奇怪了。
因为他认识洛浮。
同名还好说,长得相似也好说,可他认识的却像是她这个人。
然而,洛浮很确定,四年前的自己并不认识他。
或者说,不论是四年前、四百年前,还是四千年前,她都不认得他。
在洛浮的记忆之中,关于唐子谦唯一的印象,只有那个雨天。那天,他带着空洞的目光和薄弱的灵魄走进店里的那一幕。在他们见面的时候,唐子谦已经看不见了,又因着魂魄将散,五感也薄弱一些。在那样的情况下,他对她说,他要和她做个交易。
接着,她查阅古籍,破开时空,来到这里。
仅此而已。
这是一个谜团。
然而,与此相比,还有一个更大的谜团。
那就是,如果他真的只是四年前的唐子谦,他们是不可能碰面的。因为她是时空旅人的控制者,而他是她的雇主的前身。为了防止意外发生,在这个时空里,世界自我保护的压制之下,他们绝不可能见面。
这实在是一个很大的悖论。
她想,她需要将这件事情弄清楚。
思及此,洛浮抬眼,对上唐子谦的目光。
“那个,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情。”洛浮小心翼翼地开口,“我其实忘记了一些事。”
唐子谦的眼睛猛地睁大。
“原来的事情,我想不大起来,也不很清楚。我只记得,你是唐子谦。”她说着,顺手扯过在边上看戏的沐辰,“对了,介绍一下,这是我弟弟,他叫……洛辰。我前段日子发生了那些事情,就是他在照顾我,你有什么都可以问他。”
洛浮转头,笑眯眯道:“小弟,前段日子我昏昏沉沉记不清楚的那些事情,你都应该还记得吧?”
沐辰僵硬了一会儿,很快从善如流。
看来她是一时编不出来,想找他挡一挡了。而他别无它法,只能承认。
“当然,记得的。”
可唐子谦却是微微皱眉,似是想到了些什么。
他是她的弟弟?真的吗?可为什么从前从没有听她说过?
还有……
唐子谦四顾了一周。他们昨天是睡在一起的?
就算退一步说,他们真是姐弟,但也不是小孩子了,洛浮和这个人都是成年人,睡在一起真的合适吗?这个弟弟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偏在她失忆的时候冒了出来……
这真不是有人刻意安排的?
洛浮看出他的担忧:“你放心,这真的是我弟弟,亲弟弟。以前没有告诉你,是我觉得没必要,毕竟他一直在国外,实在是很少回来,远得像是不存在一样。”她说,“就像,我即便失忆了也还记得你,我也是记得他的。”
闻言,唐子谦稍稍放下心来。
也不怪他想歪,毕竟昨夜的车祸太过明显,他虽然没有晕倒之后的印象,但被追逐和撞击的记忆,他实在是很清晰。那些人分明就是要置他于死地的。连这样的招儿都用上了,那么,在此之前,背后的人还做过些什么其他的动作,便也不足为奇。
是的,唐子谦将洛浮的失常与这件事联系在了一起。
他的脑子飞速运转。如果真这样说,那么洛浮当初不是无故消失,而应该是出了什么事情。也难怪他怎么都找不到她。
思及此,唐子谦再次望向洛浮的时候,便多了几分愧疚。
“你除了记忆有损外,还有哪儿不舒服的吗?”他半蹲下身子,“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了。”洛浮入戏地摆摆手,“我已经好多了,你不用担心。对了,你怎么样?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这么问,完全是想转移他的注意力,可听在唐子谦耳朵里,却有些暖。
他笑着:“没什么,除了头晕之外就没有别的问题了。说起来有些奇怪,我迷迷糊糊之中觉得自己好像受了很重的伤,醒来却发现身上只有些很细小的口子……大概是昏倒时产生了幻觉吧。”
他说完,又带上忧虑:“反而是你,真的没事吗?”
失忆这种事情可大可小,在他看来,失去记忆这件事情本身并不算什么,但引起失忆的原因有很多。他害怕她的身上还有潜在隐患,那些隐患,一时查不出,一时就让人不安。
“真的没事,别想太多,我挺好的。”
虽然她说不必担心,但他怎么能不担心?唐子谦努力控制着,不让眉头皱起来,想了想,没有继续下去这个话题。
只是,很明显,他就算不再纠结这个,也没想到什么好的地方去。
果不其然,过了会儿,他忽然问道:“你只记得我是唐子谦,不记得我们的关系吗?”
听见这个问题,洛浮心底一蒙。
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关系吗?这么想着,她也就顺口这么问了出来。只是,在问题出口之后,她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并不希望他将后面的话说出来。可惜,当她想制止的时候,已经晚了。
洛浮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握上自己的手,笑得温柔。
“洛浮,在你消失之前,我是你的未婚夫。”他说完,在看见她不可置信的眼神时,又有些苦涩。
“可现在,我愿意和你重新认识。”
沐辰和洛浮皆呆在原地。
但还好,这是两个不管心里什么反应,脸上都还勉强能够维持住淡然的人。
“所以,你好,我是唐子谦。也许你现在对我这个陌生人有所防备,但我希望你能够暂时相信我。毕竟,现在的外边并不安全。”他顿了顿,“之前是我连累了你。可这一次,我会保护好你。洛浮,你要信我。”
3.
——洛浮,你要信我。
不得不说,那天唐子谦将这句话说得很认真,认真到,就算是现在,洛浮再想起来这句话,还是会忍不住冒鸡皮疙瘩。对啊,只有鸡皮疙瘩,完全没有感动。
她是一个不喜欢谈感情的人。
这话说得很奇怪。
其实,由始至终,她会走上这条路,冒着违逆天命的危险与人交换魂魄,都是为了一个人。她知道自己是深爱着那个人,也觉得自己是不能失去他的,却就是从来记不起他是谁。这种感情很难讲清,她从前没有细究过,因为她从来没有做过对比。
却是今天,在看见唐子谦的时候,她忽然就有些迷茫。
洛浮觉得,比之唐子谦的激动和控制不住,她的这份感情,更像是被谁强加在心上的。她可以为那个人做任何事,真要提起什么“喜欢”、什么“爱”,她也能够想到这个人的存在。不然,她其实是半点儿都感觉不到的。
原来没有细究,现在却很疑惑,这是怎么回事?
她越想越想不清楚,原本清楚的思路,像是忽然被一层雾给隔断,那雾气漫得很快,不一会儿就让她一片模糊,接着,什么也再看不分明。甚至,想久了,连她的头也开始疼起来。
很多时候、很多事情,都是当局者迷,如果这个时候有一个局外人在,说不定能帮她分析明白。可洛浮谁也不能说,谁也说不出。
就比如沐辰好了。
她猜,如果她真要和他说了,估计他能给出一百种猜测的结果,甚至更离谱一些,他还可能会觉得她记忆里那个模糊的人就是唐子谦。的确,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很多让人困惑的事情,就都有了答案。
可她知道不是。
这很奇怪,明明她对什么都淡然,对什么都模糊,却在这件事上那么肯定。
她肯定,那个人不是唐子谦。
洛浮轻叹,摇了摇头。
算了,不想了,想也白想。
她将脑子里之前的想法都晃出去,开始整理着这段时间打听到的事情。
也是前几天,她才从唐子谦口中知道,她回来的时间段出现了差错。现在不是四年前,而是两年前。并且,这个世界里本该有一个洛浮,可因为她的出现,于是那个洛浮消失了。
是她代替了这个世界里的洛浮。
她终于找到自己能力被强压的原因,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托着腮坐在飘窗上,洛浮望着窗外——
所以,不代替那个人走完这段剧情,自己就回不去了,是这个意思吗?
还有,唐子谦本来应该是“参观者”的身份,现在却变成了参与者,所以他也完全不记得自己现在和未来会发生的事情。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要怎么做才能够不改变时空轨道走完这段剧情呢?
“烦啊……好烦啊……”
“叮!您的生活小助手已上线,请问是有什么烦恼吗?”沐辰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此时就直直站在她的身后,“如果有烦恼,老板娘可以和我说说。”
洛浮冷着脸:“你哪位?”
“这个问题真是漂亮。”沐辰挑了挑眉头,“我就是传说之中,居家旅行、穿越时空的必备良……人。”
那个“药”字在口中转了个圈,最后出来,变成了“人”。然而,也就因为他急转弯的这一变,最后那个词便显得有些暧昧。
却还好,洛浮并没有注意到这份暧昧。
她嘴角微微抽动,盯着窗户里沐辰的倒影。
“这位……助手先生。”
沐辰笑得很公式化,仿若一个真正的服务人员:“哦,这位美丽的女士,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有的。”洛浮起身走向他,停在他的背后,右手搂住他的肩将他拉下来些,左手指向自己之前看着的窗户,放轻了声音,像是在说一个秘密。
而沐辰如同受了影响一样,也配合地弯下身子,将耳朵贴近她。
接着,就听见洛浮悄声说:“我的要求就是说麻烦你从那儿跳下去,别回来了,谢谢。”
“……”
“老板娘你也太狠心了,这里是十八楼啊,我要真跳下去,估计也就回不来了。”
洛浮听得很是舒爽:“听你这么一描述,嗯……真是美好的未来啊。”
沐辰也不再和她玩角色扮演,身子一转摆脱了这样勾肩搭背的动作:“老板娘想出原因了吗?”
洛浮挑眉:“什么原因?”
沐辰勾唇:“那么老板娘想出解决的办法了吗?”
洛浮继续装傻:“解决什么?”
沐辰直直盯了她一会儿,最终叹一口气:“其实刚刚那两句都是我没话找话说的,我真正想问老板娘的,是今晚上准备吃什么?”
“烤……”
“烤鸡翅?”沐辰抢答。
洛浮冷漠脸,明显是不甘心被他猜中:“不是。”
于是,沐辰意外了:“不是?”
这时候,洛浮才发现自己方才有些幼稚了。
不过这也不是她的锅,这一定是沐辰的错。否则,为什么她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都正正常常的,只有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才幼稚?她越想越觉得就是这样。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被这个蠢货传染了。
可是刚刚才说不是,现在反悔,又实在很没面子。于是她强行高深。
“烤翅就是烤翅,又不一定要鸡。唔,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去休息一会儿,没弄好之前别来打扰我。”
说完,洛浮朝着卧室走去,只留下默默无语的沐辰立在原地。
好半晌,沐辰才无奈地笑笑,接着便准备去买烤翅。
沐辰边走还边想,既然她都这么说了,为了不拂她的面子,那就鸡鸭鹅一个来一点儿吧。只是,刚刚想到这里,沐辰又怔了怔。
居然已经对她的指使习惯到这种地步了吗?
真是不妙,恐怕,再这么下去,他怕是真要成她的贴身保姆了。
4.
唐子谦已经离开这儿许久,并且,在他离开期间,除却每天一个定时的电话之外,再也没有露过面。然而,就是那偶尔来的几通电话里,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很是疲惫。洛浮隐隐猜到,他是在处理一些事情,而那些事情大概和他所遇见的车祸有关。
却是万万没想到,事实上,那次车祸的原委他早调查得差不多了。
他真正在找的,是洛浮失常的真相。
当一个人认定了一件事情之后,他就会入障,会深信、会多疑,会将任何意外和巧合都当成与之有关的蛛丝马迹,会在那上面一点点抽丝剥茧,试图找出自己隐约猜到却无法认定的真相。
可却因为在这些东西上做调查,而使自己陷入一场无妄的灾难之中——
这恰恰就是当年唐子谦失明的前因。
不得不说,时空的强压是很可怕的。即便人不对了、路不对了,但该怎么样,到了最后,其实还是会怎么样,不论中间出了什么差错,结果都是既定的。它总会用另外的方式将结果做出来。
只可惜,除了那玄之又玄的老天之外,这种事情,从来都无人知晓。
躺在沙发上翻了几个身,洛浮环着手臂,盯着天花板开始发呆。
她知道唐子谦有事情瞒着她,可因为他实在瞒得太好,所以她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被瞒了些什么。
不过,比起被瞒了些什么,洛浮更关心的还是这个世界里的“洛浮”和唐子谦之间的事情。她觉得,自己至少需要弄清楚他们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往。不是为了模仿,也不是为了不露出破绽,事实上,洛浮对这个并不很重视。
左右她和唐子谦也没有什么关系和感情,这桩生意结束之后,他们也不会再有交集,甚至她还要拿走他的魂魄。这样的事情,做第一次的时候或许会有许多复杂的心情,但做得多了久了,也就麻木了。
况且,她也并不想多去在乎这些那些,在乎的事情多了,会很累的。
她想弄清楚,只是为了改变现状。
虽说她也不知道自己当初是怎么一时脑抽答应了他这件交易,竟然真的就这么穿破时空来到了过去,不顾前不顾后的,分毫没有考虑过可能会发生的意外。可事到如今,应都应了,来都来了,意外都已经发生了,再去追究也没什么用。
现在最重要的,还是要想办法让所有都回到正轨。否则,要真的这么混乱下去,不去解决这桩事情,她真担心自己可能会回不去。
这里是两年前的世界,也就是说,在时空的压制之下,她还能这么过活两年。虽然不能使用能力,但其实现在的生活算不得太糟。可问题就在于,两年之后呢?
她找不到穿梭时空的先例,也不知道被困在过去的人,如果顺着时间的流逝,回到他本应在的现世会发生些什么,心底终归有些不安。两年之后,如果她真的没能解决,洛浮隐隐觉得,天道为了保证世界不乱不崩,强压之下,可能真会要了她的命。
“太短了。”
她喃喃道。两年,真的太短了。
“什么太短了?”
沐辰从沙发的另一头冒出来,洛浮一惊。
“你什么时候在这儿的?”
沐辰摸摸头,一脸无辜:“我一直在这儿啊。”他指了指沙发脚,“我都蹲在这里好久了,老板娘你也把我忽视得太彻底了。”
说着说着,他还有些委屈。
洛浮:“……”
“你这副表情是要怎么样,是不是还想让我哄哄你?”
“那倒不必了。”沐辰几步走过来,低头望着依然躺在沙发上的洛浮,忽然俯下身去,“只是,我很希望老板娘能告诉我,你最近到底是在烦恼些什么。”
洛浮微微撑起点儿身子,与他靠得更近了些:“好奇?”
沐辰勾唇:“有一点儿,不过更大的原因,是我觉得,老板娘在烦恼的事情,也许我能稍微帮上些忙。不是夸大也不是吹牛,但我知道许多老板娘不知道的东西,那些东西,说不定老板娘能用上呢?”
他们离得太近,说话的时候,温热的气息便缠绕在了一起。
洛浮原本不觉得什么,现在却忽然有些不自在,尤其是鼻腔内忽然涌上一阵湿热。于是,她一手抄出身边的手帕,一手伸出了根手指,戳着沐辰的肩膀,将他推远了些。
“所以,你知道些什么?”洛浮擦着鼻血问。
而另一边,被推远的沐辰神色怪异地盯着她的手帕。
“老板娘原来这么纯情的吗?”沐辰意有所指,“只是稍微靠近了一点点,就这么激动?”
洛浮把鼻血擦干净,冷漠地望着他:“说正事。”
在对上洛浮的眼神之后,沐辰瞬间正经:“老板娘想问些什么?”
洛浮垂下眼帘,想了想。
这个空间对外来人的压制实在很大,作为一只存活千年的妖,就算是对她都影响颇深,而沐辰一个人类,却一点儿事都没有……这件事她从前没往深处想,现在看看,却是真的不正常。所以她想,他一定知道什么。
“你知道什么是时空压制吗?”
洛浮觉得鼻子有些痒,想了想,干脆用手帕堵住。这个样子实在有些叫人想笑,偏生她的表情又是意外严肃认真,于是沐辰憋了憋,勉强压下嘴角。
“知道。”
洛浮的眼睛虚了虚,他果然知道。
“你都知道些什么?”
沐辰歪头:“老板娘问的是原理还是效果?”
洛浮也不废话:“我想知道摆脱它的方法。”
沐辰闻言,沉默一阵:“关于如何摆脱它,这点我还真不知道。”他说着,一顿,“啊,也不对!其实我知道一个。可我知道的那个唯一方法,就是回去。回去了就摆脱了。”
洛浮也不计较他的废话:“那你呢?你为什么一点儿事都没有?”
“我这体质是天生的,不论到哪儿、不论遇见谁,都只能看得到和感觉到,却是不受影响的。”沐辰摊手,“比如第一次见到老板娘的时候,老板娘眼睛变红,我就只能看见老板娘眼睛变红,至于别的,就没有了。”
洛浮狐疑道:“天生的?”
“嗯,天生的。”沐辰点头。
这时候,洛浮忽然蹙眉。
这种答案她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有些意外和不可置信,因为,在她的认知里,拥有这种体质的人,只有一脉……
“你是除妖师?”她凝眸,分明是个问句,却是陈述的语气,“你是段家的人。”
记不清是多久以前的传言了,洛浮只知道这个说法已经流传许久,久到是个妖都知道这件事情。或者说,不仅知道,还了解得很深。毕竟,这个关乎到他们的性命。
说起来只是一个家族的事情,可偏偏就是这个家族,牵扯了整个妖界。那是一个除妖世家,没人知道他们的本事究竟多大,也没有谁知道他们那些本事究竟都是哪里来的。他们像是天生的除妖师,血脉相承,与之有关的人,都掌握着克制妖术的能力。
这一克,就是数千年。
久了,妖界里没谁不怕的,大家不敢直呼那个家族门下族人的名字,于是,不论男女老幼,他们将其统称为段家。
比之洛浮,沐辰倒是淡定得很。
“老板娘,我姓沐。”他想了想,“我爸、我爷爷,都姓沐。”
洛浮却是丝毫不放松戒备,只是紧紧盯着他。
“老板娘,你别这样看着我,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我不会那么做的。”沐辰幽幽一叹,似真似假地说,“老板娘这么一个弱女子,我怎么下得去手对你怎么样呢?”
依照现在的境况,倘若沐辰真要对她做什么动作,她是必定反抗不得的。毕竟失去了能力的妖比人都还要脆弱,而沐辰却是真的深不可测。联系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想想,发现沐辰确实没有什么异常,洛浮原本紧绷着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了些。
只是,如果一个人在心底埋下了疑惑,那么不论轻重深浅,都是不会轻易被驱散的。
洛浮倚回了沙发上,半真半假地笑了声。
“你这么说,我还真是相信呢。”
沐辰耸耸肩:“老板娘当然得信我,毕竟,如果不是我,老板娘可就不止流鼻血了。”
“嗯?”
“我除了能护自己,也能利用这个体质,护一护身边的人。怎么说呢,大概是一种磁场?”他轻笑,“老板娘不会真的以为时空的压制这么轻,流个鼻血晕一晕就过去了吧?”沐辰看似随意,话却说得认真,“所以,希望老板娘以后也别老是躲我防我,难道老板娘不觉得,在这个地方,离我远了,会有些难受吗?”
经他这么一说,洛浮才将这些日子几桩巧合联系起来。她皱着眉头,发现似乎真是这样。然而,心底是惊讶的,面上却不动声色。
她说:“哦?我还以为是想你想的,原来不是啊。”
沐辰勾唇:“或许两者皆有呢?”
洛浮但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