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深处，韩晓鹊的哥哥韩福生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烛光映衬下，他的眼睛宛若磷火，眼神涣散在屋内的空气中。灯火颤动了一下。
“哥。”晓鹊怯生生地叫了声，“你……”
这时，福生的眼神开始迅速汇集，汇集到康秦的眉心一点。屋内的空气仿佛随之被抽干。
“你把她弄哪儿去了？”
“哥，不是的，是我带他去村外采花儿了。你就说我们是从地窖里出来的，求你了。”
外面响起脚步声。外面的火光把窗子照得通红。晓鹊即刻吹熄蜡烛。只听几个不同的嗓音依次说：
“大姥姥，山上找遍了。”
“没在西榃里。”
“东面也没有。”
“怪了。”大姥姥道。
昏暗中，晓鹊和康秦看着福生向他们缓缓走近，又经过。“哥！”晓鹊声嘶力竭地小声喊。
吱呀一声，福生打开了门，三个孩子的脸顿时被火把照得红彤彤的。
“大姥姥，他们刚刚从村外溜回来。”福生正色道。
“晓鹊，是这样吗？”大姥姥说着走向他们。
“韩福生，你混蛋！”晓鹊喝道。
大姥姥一手一个捏着康秦和晓鹊的脖子，把他们拖到大寨门前。村民们也都陆陆续续赶回来，向大寨聚集。
两个孩子惴惴不安地跪着，终于等到大姥姥开口说话，然而她的口气并不十分严厉，“韩晓鹊，你也是没几年就要成家的人了，怎么还不懂人事。你抬头看看乡亲们，他们终日操劳，有的还带着伤，就为了救你们两个毛孩，深夜还要到荒郊野岭跋涉。你以为死就是你一个人的事？”
有那么一会儿，只能听到熊熊的火声。
晓鹊向大姥姥下拜，继而向其他三个方向下拜。康秦也照做。拜完，晓鹊厉声道：“乡亲们，对不住啦！”
“照规矩，跪一夜。”大姥姥说完便转身离开，村民们也各自散去，火把尽皆熄灭，地面陷入黑暗与静谧。此时仰望繁星闪耀的天空，恍若隔世。
康秦听到晓鹊轻微地啜泣。
“对不起，今天都是我不好。”他说。
“不是。每到深夜，我就想我父母。他们走的时候，我只有四岁不到，还记不住他们的相貌。我哥说他们是被洪水冲走的，但我知道不是，我又听到村里的老人们说起，他们都被同一剑客杀了。你说，我哥为什么骗我？”
“可能他也不知道实情。”
“他那是已经九岁了，一定知道。”
“他肯定是有苦衷的。我猜，他是怕你去找那个剑客报仇，反被剑客所害。你知道吗？大姥姥说要教我武功了，等我学会武功，救出姐姐，就去给你父母报仇。”
康秦看到晓鹊的眼睛在夜色中闪烁着晶莹的光点。
“丢丢，可不敢轻易许下杀人的承诺。替人报仇，更要三思。”
“张妈妈？”晓鹊道。
一个浑圆的身影向他们靠近。康秦看到了她白亮的牙齿，嗅到了她身上柴禾的气息。
“晓鹊啊，”她在他们面前席地而坐，“哥哥是骗了你不假，但你要理解他。记着仇，可不好受，更别说杀父杀母的仇。瞧你那可怜的哥哥，还没年轻就老了。”
晓鹊已是泣不成声，“血海深仇，怎能不报！”
“血债血偿，天经地义。但你真这么做，失去的总比得到的多。父母和哥哥都希望你好好活着。”
晓鹊再说不出什么，只有哭泣。
张妈妈抚着他们的脖子，“你们都是好孩子，叫你们跪着，就乖乖跪着。小孩子嘛，淘气，有啥的。来，起来。”
晓鹊和康秦迟疑地站起。
张妈妈牵着他们的手走进大寨，“你们就睡在这儿吧。明天鸡一打鸣，就赶紧出去跪好，啊？听见没有？”
“嗯。”
张妈妈笑笑，出了大寨。
康秦与晓鹊就地而眠。夜里寒冷异常，他们不觉抱作一团。
鸡啼嘹亮。
“丢丢，快醒醒。”
康秦感觉自己的脸颊被生生抽了两下。他刚刚睁开惺忪睡眼，就已被晓鹊拖出大宅。外面的地面潮湿冰冷，康秦打个激灵，彻底清醒，见晓鹊已在自己身边跪的笔直。于是他也连忙跪起，在清冽的晨风中瑟瑟发抖。
他们依稀听到悠扬的渔歌随着江水流走。形色各异的狗在街上跑来跑去。许多人家的屋顶上升起袅袅炊烟。就在这时，大姥姥婀娜的身影向他们款款走来。
“呦，这么乖呀。跪了一宿？”
“嗯。”他们点点头。
“起来吧。”
康秦正要动身，可晓鹊纹丝未动。他捕捉到了她眼角和嘴角流露出的隐秘的信息。
“起来呀，时间到了。怎么都不动？”
晓鹊说：“大姥姥，腿不听使唤了。”
大姥姥笑着点点头，显得十分满意。
“他们骗人！”韩福生突然出现在路的另一头。
“哥？！”
韩福生缓缓走来，仿佛每一步都想留下深深的脚印，“他们在大寨里睡觉，根本就没有跪。”
“哦？”大姥姥的目光在康秦和晓鹊的脸上滑过。
福生说：“我昨夜出来倒药渣，听到他们说话。都是那个小杂种撺掇我妹妹的。”
“不是的！”晓鹊道，“韩福生胡说！”
福生说：“大姥姥，一夜长跪两腿必然酸麻，敲击梁丘穴便可验知。”
晓鹊咬牙切齿，“韩福生，我迟早会杀了你。”
“够了！不思悔改，还有脸说。再跪一个白天。”说完，大姥姥拂袖而去。
日头升高，村子里真正繁忙起来。众目睽睽之下，康秦和晓鹊不得不规规矩矩的。时不时有三五成群小孩子跑来围着他们，唱着歌谣取笑他们。
“再闹，老娘把你脑袋打进肚里！”晓鹊一声厉喝，小孩子们嬉笑着一哄而散。
一个异常健硕的汉子肩扛大木墩子经过大寨，笑道：“鹊儿啊，还没嫁男人，到学会偷男人了？把个小丢丢拐到大寨里耍了一夜。”
闻者无不大笑。
晓鹊从容道：“我会偷，还不是你家婆娘教得好。”
一语落点，半个村子的人笑岔了气。不知情的人闻声赶来询问发生了什么，知情的人只顾笑，来不及回答。一位大婶的红豆洒了一地，也顾不上捡，索性把箕畚一扔。那汉子苦笑着摇摇头，默默离去。
日近晌午，炊烟又起，街上少有行人，村子重归宁静。这时张妈妈悄悄跑来。老远就能注意到她皮肉的颤抖。她在他们面前跪坐下来，一脸神秘。
“你不是又来给韩福生说好话的吧？”晓鹊说。
张妈妈没答腔，从怀里掏出两个热气腾腾的发面饼，解下腰间的葫芦。
“饿坏了吧？先喝点茶水。”张妈妈说。
晓鹊自知失言，红着脸一撇嘴。
两人接过葫芦轮番鲸吞，拿起饼狼吞虎咽。
张妈妈笑道：“不够吃，我再去取。”
两人含糊到：“唔，够了够了。”
张妈妈挨个抚抚他们的脑袋，起身离去。
午后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持续到黄昏。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张妈妈再次风风火火地赶来，这次还带着两个同样装束的后生。
“先弄进小寨里，快！”张妈妈说。
康秦和晓鹊被两个后生分别抱起，才发现膝盖已经僵硬难以弯曲。躺在竹榻上，饥寒顿时袭来。神智不清的他们任由陆续进来的几个妇女脱光自己湿淋淋的衣服，用毛巾擦干身上的雨水。有人端来米汤，用小勺喂给他们。这时韩福生也赶来，挎着个小药箱。他从中取出两枚银针，掀开棉被一角分别扎入妹妹两膝盖附近的穴位。
喝过米汤的晓鹊渐渐清醒，见哥哥为自己针灸，切齿道：“少假惺惺地。”
福生没有理会，他取出另外两枚银针俩到康秦塌前。康秦怯生生地看着他掀开自己的被角。
“慢。”大姥姥出现在门口，“不能这么便宜他。”说着，走到康秦塌前，一手压住大腿，一手攥住脚腕。康秦似乎猜到她的下一个动作，“不要”二字尚未说出口，只听“咯滋”一声，一条腿已经被她抻得笔直。这一下，疼到心坎，康秦欲呼无力，只得倒吸凉气。
又是“咯滋”一声。
“行了，装什么死。”大姥姥拍拍康秦的脸，“这点罪都受不了，还学什么武。”
入夜不久，雨停了。康秦和晓鹊的衣服早已在火上烘干。村民们陆续离去。
福生对晓鹊说：“回家。”
晓鹊没有看他，“我绝不和你进同一个门。”
“那我们此刻不是共处一室？”
晓鹊狠狠瞪他一眼，气呼呼朝门走去。
“晓鹊。”大姥姥在身后喊她，她头也没回，消失在夜色里。
福生背起药箱，“大姥姥，我也回了。”
“嗯，你好好跟妹妹说。”
小寨中只剩下了康秦和大姥姥。“走吧，你跟我住。”大姥姥说。
康秦下了地。他的双腿仍然很疼，但已活动自如。他抱怨道：“我都已经受过罚了，你干嘛不让福生给我针灸？”
大姥姥笑道：“他那么讨厌你，你不怕他一针扎废你？”
康秦说：“我看他并不十分坏，只是性情古怪。”
大姥姥笑而不语。
大姥姥的寨子与一般村民并无不同，简陋而整洁。一个角落已经拉起一张吊床。“你就睡那儿吧。”大姥姥说。
康秦刚一躺下，大姥姥就吹熄了油灯，四下里一片漆黑。月光与蝉鸣流淌进来，令人心胸舒畅。
“赶紧睡吧，明天一早，我们练武。”黑暗中传来大姥姥的话语，那嗓音苍老不堪，令康秦感到十分陌生。
这一觉，康秦睡得很浅，大姥姥一推，他就醒了。醒时鸡啼的余音尚在耳边萦绕。
“我只叫你这一次。以后但凡有一天你不是鸡鸣时主动起床，我就再不教你。”大姥姥说着，已经走到门口。
康秦连忙跳下床。他双膝未愈，落地时一个趔趄，将将站稳，忍痛追上去。
大姥姥领他走进村子东北方的山地，说：“一早练内功，午后练刀法。明白？”
“嗯。”康秦点点头。他蓦地想起在家乡时，有一天姐姐带他上后山看日出，看到父亲的徒弟们在绝壁上攀爬。那情形令他害怕得要命，藏到姐姐怀里问姐姐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姐姐说，天晓得。
果然，大姥姥在一座小山丘前停下，山体表面怪石嶙峋，颇为陡峭。“你要做的就是爬到山顶。”她说。
康秦仰望天空，面露难色。
“念你天生羸弱，我才选了这座不算高不算太陡的山。你要是连它都不敢爬，我就没法教你了。”大姥姥说。
“我会不会摔死？”
“摔死，是你没有习武的命。”
康秦一咬牙，“为了姐姐，摔死也值。我上去了。”
“等等。记住，不要使蛮力，呼吸要平稳。”
康秦郑重点点头，接着一阵摩拳擦掌，便着手攀爬。大姥姥选的这座小山表面岩石十分突出，再加上前天夜里与晓鹊攀岩的经验，此时的康秦只觉得得心应手，爬了不到三丈，信心大增，愈发努力。又过了一会儿，眼看就到了半山腰，他的身体终于开始不听使唤。他只觉自己吸入的气息通过四肢源源不断地快速外流，凭他怎么奋力吸气都是不够。气息不足，便头晕眼花，四肢乏力。他想喊大姥姥，但再没有多余的气息可供他喊叫。这时，他心下忖道：即使无力向上，也好歹稳住，不要滑下去。于是他集中精神，试着平抑呼吸，使气息协调地在体内运转。很快，他原本汗珠滚滚的额头变得冰凉。
“丢丢，你让我好找。”
听晓鹊的声音从山下传来，康秦大喜过望。
“别往下看！”晓鹊一声厉喝，康秦立马收回投向腋下的目光。
“你右上方不到一丈有个岩洞，到那里休息一下。别怕，先动右脚，往上，再往上，往左一点……”
那个岩洞勉强够一个成年人蹲在里面，康秦在晓鹊的帮助下成功到达那里，畅快地喘息着。
晓鹊说：“你干嘛爬那么高？”
康秦说：“大姥姥让我这样练内功。”
“练内功？爬山有什么难，这里人人都会——不过也难怪，像你这样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搬两棵大白菜也是练了内功了。”
“谁说我娇生惯养！”
“村里的孩子都这么说。瞧你白白嫩嫩的，我们这儿最水灵的姑娘也比不上你。哈哈哈……”
康秦给气得咬牙切齿，却无从发作，于是决定一鼓作气爬到山顶。谁知他还没离开岩洞多远，脚下一滑——
“啊！——”康秦与晓鹊同生尖叫。
这时大姥姥腾跃而来，只手拎住康秦腰带，平稳落地，“我说甚来？呼吸要平稳。你负气攀爬，气息早乱。”
康秦深深低下头，偷偷看晓鹊。小却带着歉意的笑吐了下舌头。
午后在村外原野演练刀法，康秦放松许多。然而他天性愚钝，大姥姥手把手教他数次，仍是不得要领。好容易习得一招半式，又动作笨拙，手忙脚乱。晓鹊在旁笑得前仰后合。
虽然康秦武艺进展很慢，但生活安定，倒也愉快。他每日闻鸡入山，日过正午提刀出村。晓鹊常伴左右，送水擦汗。月余光景转眼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