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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荒漠玫瑰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

我和宋伊汶重逢之后,第一次交换了联系方式。他还以短信的形式把自己的酒店地址和房间号码发给了我。

交换联系方式的时候,宋伊汶忍不住笑。

我问他:“你笑什么?”

宋伊汶说:“亨利说,我和你都不需要电话联系,平时可以用脑电波找人。”

我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话倒是既刻薄又客观。我和宋伊汶确实有这样的本事,不需要事先预约,总能遇见。

想到这里,我对他说:“那我们来打个赌吧?”

“赌什么?”宋伊汶问。

“你周末有空吗?”我问。

“一天有空,一天没有。”宋伊汶说。

“那我就打赌,我能在你没空的那一天,来酒店找你,而且正好能够遇到你。”我说。

宋伊汶的眼眸颤动了一下,他问我:“那我能不能先押输赢?”

“你说。”

“我赌你做得到。”他的语气十分坚定,好像已经看到了几天后的结局。

看到他那副志得意满的模样,我真想将他的坚定敲得碎碎的。可偏偏对我来说,他这样最能吸引我。

我撑着下巴,说:“那要是我争强好胜,故意做不到怎么办?”

“那你就错过你想知道的事情了。”宋伊汶的表情高深莫测。

“我想知道什么事情?”我被他勾起了好奇心。

“我赢了你就知道了。”

这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好像跳到了自己的陷阱里,怎么都爬不上来。

谁知这个得寸进尺的人又问了我一个问题:“赌注是什么?”

“赢的人可以问输的人一个问题,输的人必须回答实话。”

宋伊汶听后笑了,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眼里有着洞悉一切的了然。宋伊汶看破了我的小心思,他对我说:“那你输惨了。”

我真的输惨了。我好不容易造了个必赢的赌局,却被宋伊汶的一句话给翻了盘。和他比算计,就是与虎谋皮。

周日下午,我收拾打扮了一番,去找宋伊汶。

我去到酒店,刚走进电梯准备关门,有人急匆匆地跑了过来。我连忙按开了电梯,这时我看清了,站在电梯外的居然是亨利。

他看到我,也是一脸惊讶。亨利走进电梯,和我并肩而立。他小声用中文问我:“绵绵,你又来用脑电波找人啦?”

“对啊,我来得及时吗?”我问。

“Evan下午有工作,不过现在还有时间。”亨利说。

亨利领我去了他们的房间,他拿卡开门,对着室内喊了一声:“Evan,绵绵来了。”

我走进去,宋伊汶正好从书桌边站了起来。和煦的阳光撒了一室,他站在光芒里,熠熠生辉。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眼睛对喜欢的人自带滤镜,这一瞬间,我觉得他好看至极。

我看向宋伊汶,说:“你赢了。”

“谢谢。”他冲我笑。

“那我想知道的呢?”我问。

宋伊汶不慌不忙地从桌边走了出来,在我身边的沙发落座。他拍了拍沙发皮面,说:“坐下来,喝点茶,慢慢聊。”

宋伊汶打电话叫了份下午茶,全程使用英文对话,我好奇地看着他。他知道我的疑惑,冲我点了点头。等电话挂断,宋伊汶才说:“我和亨利,除了对你说中文之外,没人知道我们会中文。”

“为什么?”我忍不住问。

亨利突然插话:“手段,懂吗?”

“会中文,合作方自然有所顾忌。有时候他们会仗着我们‘听不懂’,和翻译说上一点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宋伊汶扬起了嘴角,眼里的星芒让我汗毛奓起。

我连连点头。

不一会儿,房门被人敲响,下午茶送到了。

借着下午茶时间,亨利跟我详细讲述了一遍他们从巴黎到江城的事情,宋伊汶在旁边偶尔说上两句,补充疏漏。

宋伊汶之前就有在中国开设高级酒店的想法,他已经敲定了一切,但是艾薇那边非要插上一脚。最让人头疼的并不是合作,而是两人的经营理念不同。本来他们认可的经营模式就不一样,现在更是出现了不可调和的问题。但艾薇的注资非常有诱惑力,而且她答应五年之后,将酒店业务的版图扩展到美国。

董事会经过商讨后,同意了艾薇的加入,并强迫宋伊汶接受。

亨利喝了口茶,说:“艾薇非常强势,她带了一个律师团来清算婚前财产,还企图在酒店开发这件事上占据发言权。我是不知道Evan在装什么,他表现出一副言听计从的模样,好像一切都打算听她安排。”

“人有个很严重的认知问题,会下意识保护自己先入为主的观点和想法。我当时的表现,让我后面的计划顺利实施。我觉得我的行为很合理。”宋伊汶说。

“因为太合理了,艾薇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魅力竟然不如一个小姑娘。她丢了脸,带着自己的律师团回美国了。董事会的美梦也随着她的撤资破灭了。”亨利又添一句。

而后,趁着董事会和艾薇那边一团混乱,宋伊汶趁机带走了酒店里的几名高管人员。那几个人是他从进公司的时候就开始带起,自然共同进退。接着他们赶到了巴黎,开始详谈投资的事情。与此同时宋伊汶已经要中国这边的合作方准备好合同传真过来,只要事情敲定,就马上动工。

这种有备而来的闪电战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鸣金收兵。而且宋伊汶为了让家族里的人晚一步找到他,不仅没有在欧洲泄露身份,甚至在出入境的时候都是蹭着合作方的私人飞机往来中国,他出国的消息延迟了一步发回家族,家族里的人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应对,毕竟鞭长莫及。

我听得目瞪口呆,贴在唇边的茶杯举了很久,居然忘记喝上一口。

宋伊汶伸手帮我把杯子摁了下去。他敲了半颗方糖,掷入我的茶杯,搅匀后递给我。宋伊汶说:“这样好喝一点,你试试看。”

陪我喝完那杯茶,宋伊汶这才起身。他说:“我要去面试一个法语助理,亨利在这里陪着你。”说完后,宋伊汶拿了包,出门了。

房间中安静了半分钟。

我和亨利对视一眼,我抬了下眉毛,他“哈”地笑出了声:“我们想的是不是一样?”

“在哪里面试?”我问。

“我查过他电脑上的行程,上面写的是七楼咖啡吧。”亨利说。

“去吗?”我又问。

“走!”

我们摸进了咖啡吧,远远地看到了窗边的宋伊汶。他的对面坐着一个女人,大概就是前来面试的助理。

亨利选了一个离宋伊汶不远的位置,不过我们身后有道木质隔断,上面还摆了两盆水生植物,正好可以挡住我俩。

我听到身后传来若有若无的法语,身侧的亨利听得聚精会神。没过一会儿,他垮下脸来:“无聊,都是工作上的事情。”

亨利又问:“你对Evan说‘你赢了’,是什么意思?”

听到这话,我有些无奈,将昨天发生的事情向亨利解释了一遍。他压住声音,哧哧笑了起来。等他笑够了,这才对我说:“你疯了,你居然敢跟Evan打赌。”

“我做错了什么?”我问。

亨利告诉我,宋伊汶是个胜负心很强的人。从来不服输,他从小就想把事情做到最好。大学时候,他的朋友玩德州扑克赢过了他。宋伊汶花了半年的时间练习德州扑克,不仅赢过了朋友,而且打入了专业级别的比赛。

“不要和他赌。万一他输了,日后你会付出更大的代价。”

说话时,亨利的神情略带恐吓。他讲得尽兴,完全没察觉自己的头顶上有一方阴影笼罩。亨利还准备说点什么,宋伊汶突然说:“讲够了吗?”

亨利被吓得“哇”的一声大叫,我笑到不行,差点滑到桌下。

等吓得半死的亨利恢复过来,我和宋伊汶已经一人喝了一杯咖啡。亨利抚着胸口,说:“面试呢?”

“结束了。”宋伊汶说。

“还是不满意?”亨利问。

“我留下她了,毕竟这是傅司泉的好意。”宋伊汶说。

这个名字好耳熟,我记起来了,是那个财经杂志上提到过的人。

亨利说:“你不怕他有什么阴谋?”

“就像你说的,我没输过什么,又怕什么呢?”

我突然觉得,宋伊汶有种睥睨天下的气势。这种张狂放在他身上,正好。

这时,亨利突然接到了电话,说了几句之后,他站起身来:“不跟你们说了,我的游戏机和电脑到了,我回房间打游戏了。”

宋伊汶看着我,问:“出门走走?”

我欣然同意。

我上楼拿了背包,下来时看到等在酒店门口的宋伊汶。远远看去,他的身影给我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一时间,我竟然想到了宋老。

等我走近,这种荒诞的念头还没有消失。我突然问了一句:“你懂古英语吗?”

“外婆有研究,我不是很懂。偶尔听她提到过,和冰岛语类似。”宋伊汶那双浅褐色的眸子看了过来,“怎么突然问这个?”

“随便问问。”我说。

“你要是有这方面的需求,我可以找人帮你翻译。”宋伊汶说。

“真的吗?”

“当然,你把要翻译的东西复制到电脑上,发到我的邮箱里。我们可以签保密协议,不会有第三方知道你需要翻译的内容。”他说。

笼罩在我心头多时的阴霾终于散去,我吁了口气。我确实畏难,当初看到书信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放弃。如果不是宋伊汶的这句话,我只怕又想半途而废了。

好在这人是我的救星,总能及时把我拖出情绪的旋涡。

此时,宋伊汶又问我:“那天我去找你,你不是说发生了很多事情,不想聊聊吗?”

我摇了摇头,说:“天大的麻烦你都帮我解决了,这种小事,我相信我自己可以搞定。”

说着,我信誓旦旦拍了拍胸膛。宋伊汶被我的模样逗笑,他点了点头,说:“我相信你。”

宋伊汶那双浅褐色的眸子被夕阳的余晖映照得波光粼粼,好像一片平静深邃的海。

在这片海里,我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安宁。

为了早日把信件中的古英文整理出来交给宋伊汶,我开始频繁出入宋老的宅子。

那些文字资料看得我头疼。白天里工作烦琐,又要维持脆弱的办公室情谊,夜里还要尽心尽力地去完成这项工作,我真的是耗尽了所有的耐心。

我很了解自己,我的三分钟热度维持不了多久。如果不趁着心血来潮的时候一鼓作气整理完,只怕这个事情直接会被我忽略到十年之后了。

有利益做动力又怎么样,架不住我真的懒啊。

周五时候,我在宋老的宅子里忙了个通宵。天蒙蒙亮,远处的景色还笼着一层薄雾。我站在阳台上,远眺街景,心里莫名的平静。

回到屋内,我从包里找东西,谁知掏出了之前被水打湿黏在一起的书信复印件。漂亮的花体英文在晨光中显得更加飘忽,我看了一眼,却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

我抓起那两张黏在一起的信纸,从第一张中间第八行看到第二张第二行,这两行本来毫无关系的字,却组成了一句话。

翻译过来大概就是:“如果可以见他一面那就好了,我并不想打扰他的生活。”

他?什么他,哪个他?

我站起身来,去翻阅原始书信。等我展开之后,这才发现书信上只有一个简单的题头,还是一个国外姓氏Dumont。信件内容也稍显平淡,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全都是一些对于文化的探讨和相互之间的问好,仅此而已。

我以为这是巧合,连续掏出了另外几封信,却怎么都找不到能够对上的句子。我看了半天,只觉得奇怪极了。心里隐隐有个答案,但理智告诉我,我所追求的答案,没有这么简单。

几张复印件被我揉得快要烂掉,但除了那句凭空冒出来的话外,便没有什么再值得我去注意的东西了。

我瘫坐在椅子上,双眼凝视着远处的大书柜,我的视线毫无落点,只是无聊地扫视。

这句话到底是线索还是意外,为什么我的脑子里一直在默认那句话里的“他”,一定和宋老的后人有关呢?

我一直都相信自己的直觉。这一次,也不例外。

整整一天时间,我都花在了研究宋老的书信上。尤其是宋老和那个Dumont的来信,我更是全部复印下来了。

认真做事的时候,我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迅速流逝。直到我脖子痛到直不起来,我才发现天已经黑了。

我已经有三十多个小时没有合眼了,而且粒米未进。我都不知道自己还可以这么认真。

我将东西收好,卷起了一本书厚度的信纸,从宋老的屋子里走了出去。

天色全黑,我这才掏出手机,发现上面有十几通未接来电。我打了个电话给爸妈报了平安,边说话边往楼外走去。这时有一辆黑车打开了大灯,我的眼睛被照得几乎都睁不开。

我忍不住说:“开这么大灯,有病吧。”

“我有病,你是药吗?”

讲话的声音很耳熟,我猛地转头,看到了站在车边的郑克己。

他双手环胸,脸色难看至极。见我看了过来,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电话都不接了,你这是在做什么?”

说着,他大步走向我,用力地捏住我的脸,扯了几下。

“痛痛痛痛痛!”

我的脸被扯得变形,讲话都有点漏风。我用力拍着郑克己的手背,对方却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我冲他喊:“我真的在做事。”

大概是我被扯到歪斜的表情看起来还算认真,郑克己半信半疑地松开了手。他扶着我的肩膀,上下前后把我打量了一遍,说:“你真的没事吧?”

“我有什么事?就是熬了一个通宵,白天又忘记吃饭了。”我有气无力地说。

“下次不能不接电话。”郑克己嘱咐了一句。

“哎呀,法治社会,我又不会突然被人绑架,你瞎担心什么。”我说。

郑克己不说话,只是瞪着我。

我被他这种莫名其妙的眼神看得心虚,只好松口做保证:“我错了,我下次一定会提前报备自己的行踪。你不要再瞪我了,带我去吃饭,我要饿死了。”

郑克己把车开到酒店门口,我下车一看,心跳突然加速。我忍不住左右探看一番,表情很像做贼的。

不是别的,这家酒店恰好是宋伊汶住的酒店。我心里暗想,郑克己怎么这么会挑地方。

他看到我缩头缩脑的模样很是不解:“我是带你来吃饭的,你能别想那么多吗?”

我看着他,一脸嫌弃:“你想得美。”

郑克己难得的没有生气,脸上罕见地出现笑意。

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眼花了。毕竟郑克己真的很少笑,平常最多就是意思意思翘下嘴角,哪像现在这样,简直要露出几颗牙齿。

郑克己带我去了餐厅。看样子他是个常客,从进门开始,便有服务生跟他打招呼。

待我们落座,服务生递上菜单,他推了回去,说:“一切照旧,准备两人份的。”

我不挑食,但也不爱点餐。郑克己深知我的坏毛病,便自己做了主。

我和他在餐桌的两头坐定,服务员开始上菜。头盘是一份鹅肝,接着是两份加了很多蔬菜的土豆泥,我舀了一勺,发现里面还有鸭肉。吃了一口,味道确实不错。

“你要来点酒吗?”郑克己问我。

“不喝,我晚上还有事情要做,要保持清醒。”

我的口气一本正经,郑克己却抬起左手遮了下嘴,又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

我有些生气:“哪里好笑了,我怎么就不能有正经事了?”

“以前要你背千言古文,你花了一个星期做心理建设,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背完。现在倒好,居然知道要做正事了,还真是长大了。”

提到这些旧事,我不是不惭愧的。以前我太懒散,做什么也不算尽心。但宋老不厌其烦,他相信我一定能做好。面对宋老,我再不想做的事情,也会着手去尝试一二。

现在他不在了,我还能自觉自愿地做事,想来,也是他教得好。

我点头:“那是,人总不能一辈子原地踏步不是。”

听到这话,郑克己突然开始对我谆谆教诲:“俛仰,入社会不比在宋老身边,你不能想发脾气就发脾气,想不理人就不理人。委屈确实会很多,但万事开头总要忍一忍。”

我知道,他对我那一日在办公室里突然撂挑子感到不满,所以才说出如此婉转的教诲。但我不是小孩,我自知有错,也不需要这样的嘱咐。

大概是我的不高兴摆在了脸上,郑克己又是一声叹气。他伸手,将我掉落在脸颊上的头发绾在了耳后。

我愣了一下,只觉得这样的动作太过暧昧。还没等我拨开他的手,郑克己却已将手缩了回去。

他半是感慨地说:“你真是不好教又不好带,老师带你两年真是辛苦了。”

“那你也真是辛苦了。”我扔下搭在腿上的餐巾,突然站起身来,往别处挪步。

郑克己直接抓住我的手,他眯起了眼睛,口气有些凌厉:“你又怎么了?”

“我要去洗手间,刚刚水喝多了。放手好吗?”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宋老会把我交给郑克己管。我俩真是一个炮仗一个火把,凑在一块儿时间长了就会噼里啪啦。我看不惯他的“自以为是”,他看不惯我的“说变就变”。虽然偶尔有平静,但大半时间,我俩都是处于互看不爽的状态。

这次也不例外。

他不松手,我干瞪眼。

旁边还有中年客人掩嘴偷笑,我甚至听到有人在说:“这对小情侣真可爱。”

哪里可爱了,我们又不是情侣!

我气得不行,咬牙切齿:“郑克己,我尿急!”

他终于松了手,我甚至感觉到左手心里留着两人的温度。郑克己牢牢地看住我:“去了洗手间后老老实实给我走回来。”

如果可以,我觉得郑克己恨不得找条绳子拴在我脖子上,他要往东,一定会勒紧绳子把我拖去东边。

我从洗手间出来,走到公共洗手台前,却意外看到了宋伊汶。他一身铁灰色西装,看起来就是社会精英的模样。这样的人站在洗手间门口,进进出出的人都忍不住多看他两眼。

宋伊汶看向我,眼神深邃,表情平淡。

那一秒钟,我只觉得心脏差点骤停。这人真是神出鬼没,而且每次都能恰到好处地出现在我面前。我几乎都要以为他在我身上装了追踪器。

他开口喊了一声:“绵绵,过来。”

我分明没做坏事,但这一瞬间也非常紧张。我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到了他的面前。

宋伊汶笑出声:“你这么紧张?”

我当然矢口否认,但是他嘴边的笑意,却一直没有退去。

这场景要多怪异有多怪异。两人站在公共洗手台边互相看着对方,不发一言,看起来比某些粗制滥造的偶像剧还要尴尬。

“你……有事?”我忍不住问他。

“倒也没有,和别人在餐厅聊点事情,看到你来吃饭,便来看看你。”宋伊汶说。

我“哦”了一声:“那你先忙,我接着去吃饭了。”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我刚刚迈出的脚步又收了回来,左脚脚尖点在地上,举棋不定。

“你等等。”说着,他抽出了自己置于西装口袋的装饰丝巾。

宋伊汶将丝巾置于感应龙头下,龙头里的水涌出,将丝巾打湿。他俯下身子,拉过我的左手,仔仔细细地将我的手擦了个遍。接着,他转过身子,将手里的丝巾扔在了一旁的垃圾桶里。

这时,我才发现郑克己也站在洗手间门口。大概是我来了太久,他不放心,怕我又借机溜走了。

郑克己没有走上前来,他的视线在我和宋伊汶身上游移。宋伊汶只是站直了身子,对我点了点头,返身往外走了过去。

两个男人迎面对上。

郑克己看着宋伊汶,宋伊汶却从他的身边走去。

路那么宽,我却看到宋伊汶撞上了郑克己的肩膀。郑克己没个防备,居然趔趄了一下,往后退了好几步。

回程的路上,郑克己全程一言不发,脸上更是心事重重的表情。他没有问我关于宋伊汶的任何事。我想,也好,免得我还要解释这冗长的来龙去脉。说真的,我也不大乐意和别人分享关于宋伊汶的任何事。

他的存在,就像是小女孩最珍视的那串项链,又像是经年时光里最甜的糖。既然是最宝贝的,自然就要好好收藏,不让旁人知道。

过了立夏,江城便热到令人不敢置信。即使是早上,灼热的空气吸进鼻腔,也烧得人感觉每走一步都在自焚。

我买了碗牛肉粉,穿小巷走捷径去事务所的时候,居然遇到了蹲在地上哭的朱青。

平日里的她耀武扬威,和我还有王思吵架的时候仿佛四肢展开的章鱼。现在,她哭成这样,我看得都有点不忍心了。

我被牛肉粉辣得泪眼蒙眬,她蹲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

我实在看不过去,从随身的包里摸出一包纸巾递给她:“擦擦吧,你鼻涕都要掉到地上了。”

她哭到打嗝还不忘回敬我:“窝……妖泥……关啊(我要你管啊)!”

“我是不想管你,我只是觉得你现在的样子影响了整个江城的市容,你擦一下吧。”

我说完之后,她奋力地用纸巾擦眼泪揩鼻涕,然后将纸团成了团,往我身上丢。

这女人还真是心胸狭窄,我之前胳膊上被划出血痕都没反咬一口,现在我只是刻薄她一句她还拿纸扔我。

“我没要你假惺惺地做好人!”她愤怒地朝我吼,鼻涕居然鼓起了一个泡儿。我“噗”的一下将嘴里的粉喷了她一脸。

这下朱青怒了,爬起来就要追我。我刚跑两脚,身后就传来一声巨响。再等我回头,这人居然踩着自己的长裙摔到了地上。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现在到底是做好人还是不做好人呢,我要不要扶你上医院呢?”

朱青在地上吼得天崩地裂:“你快点扶我起来!”

于是我搀着朱青先去事务所请了假,再扶着她拦的士去医院看病。上的士的时候司机还嘱咐了一句:“你们两个,别把我的后座给弄脏了,我昨天刚换的。”

朱青敢怒不敢言,只能拿眼睛瞪我。

“你横我干吗?有种你去怼司机啊。”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我一眼,我直勾勾地望着后视镜,愣是把他的视线给看了回去。

下车之后,我多给了司机二十块钱:“弄脏的麻烦你去洗洗,下次别对女生说这种话,特别是女生还在难过的时候。”

朱青跛着腿把我推开,一把抢过了那二十块钱:“我挂号还要钱呢,有钱不如花在我身上。”

她话音刚落,司机的眼神突然变得诡谲起来。他猛地蹬了一脚油门,车子飞速离开了。

我和朱青面面相觑,随即大笑出声。

这司机是不是想多了?

我去挂号,扶她去包扎。医生建议她还是应该去打点滴消炎。我又要陪着朱青在长椅上干坐几个小时,熬完那一瓶药水。

医院的人永远那么多,而且没有一个心平气和的。生老病死,病后跟着死。临死之前,谁不慌乱?

我想到宋老,忍不住开始发呆。

朱青“喂”了一声:“我渴了,你帮我去买瓶水吧。”

“喝什么?”

“矿泉水。”

我买来之后,她喝了小半瓶,转过头来对我说:“我还真看不出来你人这么好。”

“客气了。”我回答。

我俩一开始莫名地针锋相对,今日难得心平气和。不过仔细想想,我跟朱青的仇恨毫无来由,像是天生作对。

“朱青,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想了半天,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朱青捏着水瓶,陷入了思考。她迟疑了一阵,回答我说:“大概觉得你跟王思关系好,然后又觉得你特别喜欢装。”

这倒是个新鲜事,我有些好奇,往朱青的方向凑得近了些:“你说说,我哪儿装了?”

“我没夸你啊,你为什么一副沾沾自喜的表情?”朱青往后挪了挪。

“我就是想听听。”

朱青有些迟疑,但还是说了出来:“一来吧,你搞定了我所高岭之花郑克己,你看郑克己有事没事就来看看你;二来,人事部的人跟我说,你穿的都是A货。”

我怎么不知道我穿A货?

我忍不住问:“谁说的?”

“王思跟人事部的人说,你总是偷偷在网上买A货假装正品呢。于是大家都开始为郑克己打抱不平,他怎么会被你这样的人迷住了?”

我指着脚下的鞋子:“我这鞋,795欧。”

“真的?”朱青有点不信。

“要不你闻闻?”我翘起来脚来。

她半是好笑地打了我一下,然后对我说道:“我信你。毕竟郑克己那么有钱,为了不掉他的面子,他也不可能给你买假货不是?”

这个理由听起来真让我觉得不是滋味。我忍不住跟她讲:“我和他真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朱青反问:“那是朋友关系?得了吧!周俛仰,你又不是女明星,用得着遮遮掩掩的吗?”

我没有遮掩,只是拿出手机,点开宋伊汶的照片递到她面前,很诚恳地说:“我喜欢的人,是他。”

宋伊汶的照片是我在巴黎的时候偷拍的。

他坐在椅子上,半俯身去翻阅摊在茶几上的一本书,晨光熹微,侧颜俊美。

拍到这张照片的我,暗自开心了一整天。

朱青看了一眼后,非常嫌弃地说:“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迷恋网络上的帅哥。你说吧,这图你在哪个网站找的?”

我没被气得当场背过去真是我度量大。

大概是我脸色不好,朱青小心翼翼地说:“那个啊……不好意思,我是不是侮辱了你的爱豆?他是不是很有名但是我不知道啊?”

“你还要喝点什么吃点什么赶紧说吧,这大概是你最后的早餐了。”

我鼓起勇气终于敢说出我喜欢宋伊汶,哪知却遭到如此质疑,我这到底是有多不配喜欢他啊?

这一次,我很认真地生气了。

我和朱青沉默了很久。

吊针打完,护士帮她拔针,她看着我:“你刚才说的喜欢,是真的啊?这人是你生活中认识的人吗?”

她的反问好像一记重锤砸在我心上。我这才察觉,原来我和宋伊汶之间的距离有这么远。

璀璨的星在天边闪烁,它的光芒我可以看见,若想伸手摘星辰,其实相隔数亿光年。

一瞬之间,我居然有点绝望。说不上来的失落感突然在心头倾轧,好像快要封顶的大厦在顷刻间崩塌。如果不是朱青说起,我差点又忘了,宋伊汶的存在,一直都是那镜中花、水中月。

朱青的电话乍然响起,打断了我的思绪。女生手忙脚乱地翻包接电话,模样很是慌乱。电话那头的人说话声音很大,即使朱青把声音调小了,我还是听得到几分质疑的声音。

一向趾高气扬的朱青这次软了下去,她只能捧着电话唯唯诺诺地说“好”,模样还有几分委屈。说到最后,她的声音竟然哽咽了。

看到这一幕的我惊呆了。

虽然我跟她不算熟,两人也数度交恶,但我依旧相信,这样张扬跋扈的漂亮女生不会轻易垂泪。她的张牙舞爪,也是一种美。

她在电话这边放肆地哭出了声:“好,我去!我知道,我会去的,我断手断脚也会爬回去!”

挂断电话的她,站在原地哭得很伤心,像是江娥啼竹,又如芙蓉泣露,反正美人怎么哭都是好看的。

我纠结再三,还是走近了她,递了一包纸巾过去。

哪知朱青“哇”的一声就扑了上来,死死地抱住我,鼻涕眼泪糊了我整个肩头。她真的太伤心了,伤心到我都不忍推开她。

我扶着朱青在一个角落坐下。她平复了一阵,对我说:“知道吗?我本来可以去当电视台的主持人,都是王思给毁了!”

接着她告诉我,她的父亲路瀚文是事务所的合伙人之一。

“你跟你爸爸不同姓?”我忍不住问。

她向我解释:“我妈那边比较有钱也比较强势,我爸是入赘的。”

明明是私事,朱青也不惧拿上台面来说,我真不知道这姑娘是爽辣还是心大。

我乍然想通王思之前对我说朱青和某个大老板有暧昧了。原来人家是父女关系,所以偶尔也会从一辆车上下来,一个甩脸色一个赔不是。我站得远了,还真以为是情人呢。

这时候我有些汗颜,向朱青原原本本说了王思的误导。

朱青吼道:“不要脸的是那个王思,有一次她赖着我爸一起去了个饭局。她给我妈打电话说路总喝醉了赖在她身上不起来,当天晚上我爸妈就大吵一架。那时我正在准备电视台的复试,结果我妈直接找人把我的名额撤下来了,然后把我塞进了我爸的事务所。”

说着说着,她又哽咽了起来:“我是真的很想当主持人,那是我从小的梦想。我放弃了那么多,我妈只是一句‘女孩子就应该本本分分坐办公室’,就把我所有的努力全部抹杀了。她要我好好监督我爸,接着又马不停蹄地给我找相亲对象。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女人一定要坐办公室当文员结婚生孩子,我难道没有追求自己梦想的权利吗?”

我看着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大概是话题太过沉重,朱青发完牢骚之后,便略过了。

我扶着她回了事务所。刚进事务所大门,我和朱青就听到前台有人议论,今天来了一个很帅很帅的男人,还说他是去找郑克己咨询的客人。

朱青问我:“你猜她们说很帅的男人,有没有郑克己帅?”

这时,舒迦陵突然从楼上走了下来。她是郑克己的助理,人美且有品位,工作也完成得很好。事务所上下,每个人都对她赞誉满满。我也很欣赏她,而且我暗地里觉得,她和郑克己非常般配。

“俛仰!”舒迦陵喊了我一声。

“什么事?”我问。

“郑律师找你。”她拍了拍自己的心口,似乎是因为跑得急了,有些喘。

“我把朱青送去办公室,马上过去。”我说。

在回办公室的路上,朱青虽然跛着腿,却精神奕奕地跟我八卦:“我猜那个人肯定还在咨询,你等下记得告诉我,那个人到底有没有郑克己好看。”

“好。”我点了点头。

我折去郑克己的办公室,推开大门,刚说了一句“打扰了”,便愣在了原地。

坐在沙发上的宋伊汶看着我,他轻眨了下眼,像是发现了我的秘密,又不想明说。我被他的小动作惹得脸红,只能背过身子,关上办公室的门。

宋伊汶身边还跟着一个女人。她的穿着打扮很有法式风情,五官小巧精致,眼神里藏着说不出的勃勃野心。

我看着郑克己,郑克己同样看着我。我俩对视的时候,彼此眼里都有困惑。

这时那个女人开口自我介绍,她告诉我她叫宁芳,是宋伊汶的法文助理。这次他们来事务所,是咨询公司相关业务。如果谈得好,宋伊汶想和郑克己长期合作。

宁芳的声音也很好听,淙淙之声犹如小溪缓缓流淌。可我听得云里雾里,这都不关我的事啊,郑克己把我叫来是干吗?

好在我的茫然没有持续太久,郑克己说:“这个事情我还要商榷一下,因为我时间有限。这样吧,如果贵司还有什么需要,可以直接联系俛仰,她可以随时跟我反馈。”

宁芳看向我,说:“俛仰小姐,方便给张名片吗?”

一瞬间我有点尴尬,我基本没有对外社交的场合,就没准备名片这个东西。可这个时候,她已经从包里拿出了自己的名片,双手呈到我的面前。

我灵机一动,接过后道了声谢,掏出手机对宁芳说:“你扫个二维码吧,有我联系方式。我忘带名片了。”

在宁芳扫码的时候,我看到不远处的宋伊汶悄悄冲我比了个拇指。我想笑,可还是憋住了。

宋伊汶全程装作自己不会说中文也听不懂中文,那模样真的是像极了。如果我不知内情,也要被他骗过去了。

这人真厉害,他不去竞争影帝,真的是耽误了影视圈的发展。

事情差不多谈完了,郑克己叫舒迦陵送走两位客人。我也跟着出去,刚走到门口,郑克己说:“俛仰,等下过来找我。”

“好。”我应了一声。

我走在宁芳旁边,她没跟我说话,倒是一直在跟宋伊汶用法语小声说着什么。

我听得一阵焦虑,真的好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啊!可惜我的法语才学了最基本的东西,眼下也确实派不上用场。

刚走到楼梯口,我就看到了端着茶杯跛着一只脚的朱青,她肯定是出来看八卦的。

可谁知道,朱青一看到了宋伊汶的脸就傻了。她连手里的杯子都忘了捏紧,陶瓷杯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整条走廊都荡漾着回音。

宋伊汶被吸引了目光,朝朱青的方向看去。朱青立即转身,做贼似的拖着一条伤腿,跑得飞快。

我和舒迦陵将两人送走,便回了郑克己的办公室。他停下敲字的手,问我:“说说看,这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我耸了下肩膀。

“你不是认识他吗?”

“又不是我要他来的。”

“他给我开的律师费很高,比一般正常价格高出百分之二十到三十。”郑克己看着我,有些疑惑。

“有钱不赚王八蛋啊,你看着我干吗?”

我被他的眼神看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忍不住搓了搓手臂。

“你觉不觉得,Evan有点像一个人。”说话时,郑克己按着自己的额角。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类似荒诞的神情,语气也显得特别斟酌。

“谁?”我问。

“老师。”

吐出这两个字的时候,郑克己双手扶着脑袋,好像也觉得自己的话太过荒谬了。

别说他,我也生出过这样的感觉。

宋伊汶和宋老之间明明应该没有关系,可他们总有一种类似的淡定超然,那种类似的气质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

“俛仰,你看过老师年轻时候的照片吗?”郑克己有些无力,抬头看我一眼。

“没看过。”我坦言道。

他顿了一下,捏着鼠标,开始在电脑上搜索起来。没过一会儿,他喊我过去看。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宋老穿着长衫,很是俊朗帅气,笑容自信得体。

看过之后,我也愣了。

我和郑克己再次对视,他问我:“像吗?”

我对着郑克己比画了一下自己的脸,说:“额头和眼睛这一块,真的很相似了。但……这可能吗?Evan不会是宋老要找的人,我相信不是。没有任何一条信息对得上。”

“所以我也觉得我的猜测很荒唐。”郑克己叹了口气,“算了,不想了。我这几天把他们的委托看一下,到时候你跑一趟去送个资料。”

“好。”我点了点头。

说到这里,我想起来之前的任务。我对郑克己说:“关于宋老留下的书信,我想我可能找到了一点头绪。”

郑克己愣了一下,反应了半天才明白过来我在说什么。他狐疑地看着我,问:“你说什么?”

我看着郑克己,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人有时候真的能用一个非常单纯的眼神轻易将我打败。他的眼神里,清清楚楚地写着“不可能”三个字。我一肚子火,只能把自己烧成火焰山。

“你等一等,我拿东西给你看。”我说。

我走回办公室,从包里拿了文件。路过朱青的位置时,她一把将我抓住,说:“快,告诉我八卦,我要憋死了。”

“等我回来,我有正事。”

说完这话,我准备离开,却看到不远处的王思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样的眼神冰冰凉凉。我终于认定,第一次下班时她看我的神情,的确是怨愤的、狰狞的。

我把黏在一起的那两页纸给郑克己,他翻来覆去地确认,终于承认,我确实发现了一条线索。

“你这表情是什么意思,被我发现很丢脸吗?”我忍不住质问他。

“不是,就觉得不可思议。”郑克己顿了一下,说,“我还以为你没那么机敏,哪知道是我把你想得太傻了。”

他觉得我傻,我觉得他拙。好像人与人之间永远都是这样,隔得近了,我们只看得到对方身上的缺点。久而久之,越发生厌。但是我们忘了,最初相交,是因为对方拥有我们无法企及的美好。

我又跟郑克己说了一遍关于古英文翻译的事情。

我本以为他会拒绝我的提议,谁知他说:“可以啊,我觉得你的提议不错。不过保密协议先发给我看一遍,我审核一下。”

“好。”

我伸手去拿那张纸,接过来的时候,问郑克己:“宋老跟你讲过《六韬》吗?”

“老师为什么要跟你讲用兵谋略?”郑克己问。

“教完《老子》之后,宋老就顺便把这本也给我讲了。他着重给我讲了《龙韬卷》,主要是军事指挥和兵力部署方面的内容。”我回答。

说完之后,我自己先愣了。

《龙韬卷》有十三篇文章,其中《阴书》和《阴符》主要讲的是古代的密码学。

对这两篇文章,我记忆很深。因为说到密码学的时候,我还吵着嚷着让宋老给我讲了讲密码学的相关知识。为此,宋老单独腾出一天时间,给我讲了密码学在军事上的运用。

当时我听得很带劲,好像看好莱坞大片那么兴奋。

虽然宋老很细致地给我讲过分类,但是那些东西太复杂难记,我写在笔记本上之后,便抛之脑后了。

我终于能将那个突然凑成的句子和宋老授课的内容结合起来了。那些繁复而又杂乱的信件中,可能暗藏了什么密码。破译它的关键,应该就在《六韬》里。

我突然站了起来,郑克己看着我:“你想到什么了?”

“不知道。还要等那些古英文和法文翻译出来之后才能断定。”我摇了摇头。

我的猜想是需要大量的证据才能够得出结论的,可在此之前,说出来也没有意义。所以郑克己的追问让我没有办法回答。

郑克己大概也明白我的想法,他点了点头:“到时候再看吧,你也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听到这话,我忍不住笑了:“到底是谁把我逼得太紧了?”

“唉。”郑克己叹了口气,他撑着额头没有看我,只是兀自说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你不认真的模样,觉得你特别不争气,但是看到你太辛苦了,我又觉得你还是懒懒散散比较好。”

他的语气中夹杂着浓浓的矛盾感。这副模样的郑克己真是罕见,平日里他的果决让我震撼,但我现在才知道,他的迟疑更让我感动。不愿意强迫,也是一种温柔。

“谢谢。”我低声说。

“别吧,你这么礼貌让我不习惯。”他抬头看我,漂亮的嘴唇弯出好看的弧度。

他的眸子极深,看进去的时候望不到底。而且郑克己看人的时候向来认真,那种专注很容易让人产生他的眼中只有你的错觉。

我看着他,忍不住问出了那个在心底悸动已久的问题。

“郑克己,为什么是我?宋老为什么要把那些东西交给我?”

郑克己没有正面回答我这个问题,他只是说:“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

这段话我太熟了,取自《老子》第三十六章。我只是不太明白,他这突如其来的引用,寓意何为。

我看着郑克己,他微微颔首:“你会明白的。”

没过两天,郑克己遣我去寰霖集团送材料。他说宁芳留的地址是这个,我点了点头:“那正好,你顺便把协议看完,我一起送过去。”

郑克己看完文件,确认没有问题,他对我说:“你……要是有可能,打探一下Evan和宋老之间有没有什么……神秘的关联。”

说这话时,郑克己格外斟酌,那样的措辞,他自己都嫌荒唐。

我冲他比了个“OK”的手势,说:“我会的。”

等我走出事务所,一阵热浪朝我袭来,那样的温度灼得我没有踏出去的勇气。

我正在做心理建设,哪知手机响了,号码很陌生。

我接起来“喂”了一声,那边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绵绵,Evan要出轨了!”

“啊?”我被这样的消息震了一下,“什么东西?”

“那个法文女助理,你知道吗?Evan在和她约会!约会你知道吗?约会的下一步是什么你知道吗?”亨利的声音里充斥着愤愤不平。

“是什么?”我半是好笑地问。

“是滚床单,你还不赶紧来阻止他们!”

我大笑出声,说:“亨利,如果Evan要出轨,他一定不会让你看到。而且,出轨不是这么用的。他并没有正面说明我和他的关系,所以也不构成出轨的条件。”

“你如果再不过来,就没有好戏可以看了。这次我可是听到他们在聊公事以外的事情。”亨利在电话那头嚷道。

“我正要过来。哦,对了,Evan为什么会选我们事务所?”我问了一句。

“我知道,但回答你是有条件的。你再答应我一个要求,我就告诉你。”亨利在电话那头卖了个关子。

“算了,你别告诉我了。我马上过来。”

亨利怕我不知道位置,挂了电话后发了条短信过来。我走到马路边拦车,在我快要被日头烤焦之前,终于拦到了一辆出租车。

我打过电话,亨利来门口接我。大热天里,他居然穿着一件白色长袖衬衣,领子上还缀了金色的领饰。

我伸手去捞,他不甚在意,笑眯眯地问我:“好看吗?”

我点头,亨利的笑容变得阴险:“法文女助理送的,她是不是比你有心机?你甚至不会送礼物也不会跟我讲客气。”

“那你为什么还记不住人家的名字?”我反问。

就像我记不住太多的外国名字,亨利也记不得中文名。他说他从不费脑子去记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名。

他想了半天都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我,只得作罢。

亨利带我来到这个大楼的花园咖啡厅。他跟我解释:“这个集团业务多样,我们只是作为管理人员前来落脚,借个办公室用用。Evan不喜欢在休息的地方办公。”他又向我透露,集团总裁傅惟灵和宋伊汶有些交情,两人曾合资做过生意。牵线搭桥的是傅惟灵的小儿子,傅司真。傅司真和Evan二人,曾是大学同窗。

“亨利,嗨!”

不远处有人打招呼,我和亨利同时看了过去。那边走来两个男人,身形差不离,但容貌有差异。一人俊秀倜傥,一人稍显阴沉。

那个稍显阴沉的人我认识,傅司泉。

傅司泉率先走来跟亨利套近乎,对方过于热情,让我都忍不住倒退几步。另一个人看我退避三舍的表情,偷偷翘了嘴角。他清了清嗓子,问:“这位小姐,怎么称呼?”

“周绵绵,字俛仰。先生你呢?”

“我是傅司真,那位是我的二哥傅司泉。你……是宋老的助理周俛仰?”傅司真的语气有点不确定。

“是,恩师赐字俛仰。”

“是你?”

一直在和亨利聊天的傅司泉突然转过脸来,他的笑容变得热情起来,接着就将傅司真撇到了一边去。

傅司真一脸意外,更意外的是我。

我站在原地被傅司泉扯得转过了半个身子,他拉着我作势长谈,我也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热络算个什么。

亨利借口说有事,但是傅司泉非要扯着我喝杯咖啡,亨利也无法拒绝。

傅司真本要跟来,傅司泉突然转头对他说了一句:“你今天晚上不是有事吗?滨江路六点半容易堵车,去晚了不礼貌。”

逐客令如此明显,傅司真只能告辞。

我们找了座位坐下。亨利在桌下踹我一脚,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边坐着宋伊汶和宁芳。

从侧面看去,宁芳确实动人。长长的头发垂在身后,一张小脸精致秀美,身段玲珑动人,穿衣也不错。

我撑着下巴,时不时往那边偷觑一眼。那厢相谈甚欢,女人笑声清脆,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眯了起来。宋伊汶也在笑,两人低声细语,神态间有种说不出的亲昵。

亨利突然凑到我耳边,用中文小声对我说道:“绵绵,你吃醋了。”

我回看了亨利一眼,在手机上打字:“那他要还回来的,我也是个胜负心很强的人。”

亨利在桌下接过了我的手机,悄悄往下瞟了一眼,忽然间就笑开了。他又在手机上敲了行字,递还给我。

备忘录上多了一行字,上面写着:“我看好你。”

大概是我的小动作太明显,傅司泉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周小姐,周小姐,你听清了我刚才的问题吗?”

“啊?”我这才抬头,对上傅司泉的视线。

即便傅司泉再有耐心,也被我给磨没了。他终于不打算跟我兜圈子,直接抛出了他的问题:“周小姐,不知道宋老的书有没有再版的计划?”

原来这才是重点,前面那些拉扯全是套近乎。

我礼貌地笑了笑:“暂时没有。宋老的书籍我尚在整理,因为稿件珍贵,所以我非常重视。”

对方说:“那是自然,对了,如果你有再版的计划,请一定一定要联系我。我有朋友是出版社的,他对宋老很是仰慕,也很热爱国学。他毕生的愿望就是出一套宋老的书。”

我一听到“国学”二字就好笑。宋老在世时便极力想要摆脱这两个字的紧箍咒,现在又有人想把这种东西往宋老手里送,我可不会同意的。

他强硬地留下了我的手机号。正在输入的时候,傅司泉问了我一句:“周小姐,你有男朋友吗?”我刚准备回答没有,哪知傅司泉抢在我前面说,“瞧我这明知故问的,你的男朋友肯定是郑克己郑律师,是吧?”

坐在我旁边的亨利假装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但在暗地里,他狠狠地踹了我一脚。

听到这话,我只觉得怪异。总觉得这个阴沉的傅司泉话里有话,但又觉得他想要从我这里获取点什么东西。我看着他,不动声色:“傅总真是什么都知道呢。”

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这句话让他够猜。

我身边的亨利却不淡定了,此人改踹为踩,狠狠地从我的鞋上碾了过去。

被亨利提醒过两次,我这才反应过来。再抬头的时候,我看到了站在亨利身边的宋伊汶。他微微笑着,可是那样的笑里流露出来的不怀好意,我已经深深地感受到了。他这表情,应该是把刚刚的话听到了耳里。

我咳嗽了一声,假装无事发生。但宋伊汶应该不会如我所想,因为他直接找了张椅子,坐在了我的旁边。

那一瞬间,我背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傅司泉不明白宋伊汶的突如其来,他用英文问了一句:“你们认识?”

我在旁边解释:“Evan先生是郑克己的客户,这次来,我就是替郑克己来送资料的。”

当我说到郑克己的时候,宋伊汶侧头看了过来,神情似笑非笑。他英俊的脸庞挂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厉色。

听到这话,傅司泉了然地点了点头。他做出一副绅士模样,说:“那我就不打扰了,我先走了。”说着,他向宋伊汶和亨利道了别,便离开了。

等傅司泉离开,亨利也找借口溜走了。

此地只剩我和宋伊汶。

我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宋伊汶压低声音说:“上次的赌局,我还没有行使权利。”

“那你问吧,我一定说实话。”我说。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说完后,宋伊汶带我回了酒店。

在车上,宋伊汶坐在我的身侧,我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水味道。水生花里搀着琥珀的气息,我一闻就头晕难受。

宋伊汶察觉了我的不妥,他摸了摸我的脸,让我靠在他的身上。我连忙推了一把他的肩膀:“不要。”

他被我推歪了半边身子,只好缩在角落里。宋伊汶时不时看我一眼,还问我需不需要去医院。

我连连摆手,连话也懒得说。

下车之后,我连忙打开车门逃了出去。宋伊汶跟在我身后,隔了大概半米远的地方。他又好气又好笑,问:“到底怎么了?”

“你的身上有我最讨厌的香水味道,我一闻就头晕想吐。”

他被我打败,妥协地举起了双手:“我去洗澡换衣服,一定不会让你再闻到这个香水味道。”

我在大厅点了杯冷饮,等那阵头晕的感觉过去了,这才决定上楼。上去的时候,宋伊汶正好洗了澡换好了衣服,空气里也是好闻的薄荷香气,没有之前那种让人眩晕的味道了。

他看到我,说:“真被你打败了,你像只小狗,味道不对都不让人接近。”

我龇牙咧嘴:“谁是狗?”

宋伊汶笑,伸手拍了下我的脑袋。

我想起来还有正事,便从包里把文件拿了出来。我对他说:“这边是公司业务条例修改之后的样本,这边是我签的保密合同。还有这一份是我整理出来的古英语原文……”

我还在介绍,宋伊汶伸手便拿了那份古英文的信件摘抄。他指着其中一行说:“你是不是抄错了一个单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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