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隽丽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白色的绷带几乎绑住了她额头的大部分,她眼神呆滞,怔怔地盯着天花板。那里有一部分墙皮已经脱落,灰黑色的水泥露了出来,另一部分则藕断丝连地悬挂在上面,白黑交替之间,形成一幅别有风味的抽象画。
尽管感到极度疲劳,但周隽丽不敢睡去,因为一闭上眼,那个疯狂的流浪汉的身影就会在脑中出现,她就会感到不寒而栗。
想到这里,恐惧感顿时袭满全身,她不禁双手抱住自己的身子,努力地控制着身体的剧烈颤抖,病床在她的晃动下不停地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会袭击我?
周隽丽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她只是一个刚刚二十岁的女孩,从来没有树立仇敌,也不可能与任何人有经济上的分歧,为什么会袭击她?
周隽丽得知,昨天晚上,除了她以外,奶奶也被袭击了,但是奶奶已经永远停止了呼吸。
想到这里,她禁不住双肩一阵瑟缩。
尽管周隽丽对奶奶并没有非常深厚的感情,相反,头脑中浮现的奶奶的形象多半是愚笨、固执、偏见,以及对她的娘家亲戚毫无原则地袒护。但奶奶毕竟是二十年来一直与自己生活在一起的至亲,她并非与舅姥爷一样的存在,舅姥爷的死亡其实对她构不成任何实际的影响。但是从今以后的生活中,没有了奶奶,好像她的完整的生命被人捅了一个大口子。
周隽丽把头埋进被子里,不断地抽泣着。
她忽然想到了她的姐姐,想到了那个一年前就撇下自己独渡黄泉的重要的人。在这一刻,她多么需要姐姐的呵护。
姐姐……如果你还在,也许我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周隽丽与姐姐两人是双胞胎,但性情却完全不一样,姐姐非常内向、害羞,但是,这丝毫没影响到两人的感情,周隽丽非常非常喜欢姐姐。可或许正是因为姐姐的这种性格,发生任何不舒服的事情,她都憋在心里,拒绝与别人倾诉,直至最后选择自杀。
当听到姐姐自杀的消息时,周隽丽哭成了泪人,虽然大家都觉得,像姐姐这样自闭的人,自杀也是合情合理的。但是,周隽丽强迫自己永远不要相信,她骗自己,姐姐是被人杀害的。
小镇西头有一座小山,山虽然不高,但有个非常陡峭的山崖,那里便是姐姐的自杀地点。
当时,曾有两个清洁工目击到姐姐神色迷茫地走向那里,他们还没来得及走上前去,就看到姐姐跳了下去。
姐姐自杀的那一年,恰巧发生了洪涝灾害,本来,她自杀的那个悬崖下面是一条湍急却不深邃的溪水,但由于雨水过多,上游的大坝被冲开,导致这里最终成为积蓄着厚厚的死水的湖泊。洪涝灾害持续了很久,沿湖的村庄也纷纷受灾,这里最终成了警戒地带。周家只能眼睁睁地守着淹没姐姐遗体的地方,却无法打捞。
半个多月后,湖水褪去,姐姐的遗体与其他七八位在灾害中失踪的尸体一起从谷底淤积的死水中打捞了上来。
也就是从那一刻,周隽丽第一次听说到“巨人观”这个词。她始终没有勇气拿起姐姐遗体变成巨人观的那张照片,她曾经对妈妈要求过,在妈妈拒绝的理由里,她渐渐学会了这三个字。
巨人观。
仅从这三个字的读音和象形,周隽丽就能想象出,姐姐死时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如果姐姐还在,她一定能帮到我。周隽丽禁不住这样想。
这时,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周隽丽的思绪。
“我可以进来吗?”声音是那位叫段一的哥哥的,周隽丽赶忙捋了捋头发,将身体靠在床沿,坐起身来:“请进。”
二
段一的身子靠在椅背上,硬挤出一丝笑容。
周隽丽坐在床上,医院里白色的被子搭住她的双腿,她两手交叉着放在被子上,头低着,长发从耳朵后面划下来,将她的半边脸遮住,尽管如此,段一还是能感觉到她的脸色不好。
段一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位刚刚从昏迷中苏醒的女孩,娇小的身躯,吹弹可破的皮肤,宽松的睡衣依稀勾勒出苗条的身材。
段一不禁叹了口气。
周隽丽只有二十岁,这样的年纪遭遇到这种暴力事件,想必一定在心里留下了很大的阴影。
“那个……”段一咳嗽了一下,准备打破沉默,结果话刚出口,周隽丽就看了他一眼,这让段一吃了一惊,刚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我们已经掌握了非常重要的线索,你放心,袭击你的人很快就会被捉拿归案。”少顷,段一还是决定开口,尽管他自己都觉得这开场白太过生硬。
“谢谢。”周隽丽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但是……这个案子还有一些尚未解开的谜,因此我有一些问题想要问你,你愿意回答我吗?”
“可以。”依旧是冷硬的腔调。
“我能知道你姐姐的一些事情吗?”段一认真地问道。
“我姐姐?”周隽丽第一次抬起头来,她怔怔地看着段一,脸上一片茫然。
“是的……就是一年前自杀的周紫英。”段一知道这种问法很容易让周隽丽感到痛苦,但他实在找不到其他更婉转的方式了。
周彬轩此前详细地告诉了段一有关周家诅咒的事情,但是对于女儿自杀的事却三缄其口。想来也很正常,毕竟对于一个父亲来说,回忆这种事情实在是太过残酷了。但段一有一个预感,他总觉得周紫英自杀的事可能与此次的连环杀人事件有关,于是只得选择在周隽丽身上问出些事来。
“我姐姐的事跟这个案件有关系吗?”周隽丽问。
“我不敢保证,在真相大白之前,一切都只是推测。”尽管段一回答得很含糊,但是,他脸上却带着坚定的表情,仿佛一定要周隽丽非说不可。
“姐姐她……”周隽丽再次低下头,语速极慢地说道,“姐姐她性格太内向了,有什么烦恼都放在心底,所以才会一时想不开……”
“这么说来,你其实也觉得你姐姐是自杀的?”
“嗯,只是当着爸妈的面故意不这样说,也许是自己不愿去承认吧。”
“你知道你姐姐因为什么自杀吗?”
“不知道。”周隽丽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姐姐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管出现了任何困难都自己去解决,出现了任何苦衷都由自己来忍受,从不想依靠父母或朋友,就连我这个双胞胎妹妹也一直无法让她对我敞开心扉。”
“是不是你姐姐小时候受到过什么刺激?”段一不解地问,“要不然,她怎么会产生如此奇怪的性格?你们两人是双胞胎,又在同样的环境中长大,若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不至于会在性格上差别这么大吧?”
“具体的原因我说不清楚,但是……我想,姐姐如此自闭的性格大概有一部分原因在我。”
“在你?为什么?”
“我是标准的乐天派,妈妈甚至开玩笑说‘你刚出生时都是笑着从我肚子里出来的’,也许是因为我的性格太过外向乐观,才让姐姐有了自卑心理。”周隽丽拢了拢耳旁的头发,“姐姐从小就要强,她很想在某些方面超过我,而我……由于性格的原因,我总是比姐姐更吸引人注意。而姐姐又自知无法在性格上向我靠拢,只好把竞争的领域放到其他方面,比如念书啊之类的这种能自己完成的东西。结果却因此,姐姐的性格越来越孤僻,最后甚至到了自闭的地步。”
“虽然我察觉出了端倪,但我又没法直接跟姐姐说,对姐姐来说,被别人察觉出内心是件十分打击自尊心的事,于是我只好一直装作不知情。”周隽丽打开了话匣子,虽然谈论的都是沉重的问题,但她已经放松了对段一的戒心,语调渐渐地轻快起来。
“你爸爸妈妈对她好吗?还有家里的其他亲戚呢?”段一进一步问道,他知道,这个问题很可能涉及杀人的动机。
“大家对她都挺好的,特别是爸妈和宝文、宝武两位堂弟。”周隽丽的答案让段一略微感到失望,“但是大家毕竟很忙,宝文和宝武又整日背负着繁重的学业,家里的产业也需要爸爸妈妈去照顾,很多时候都是我们姐妹俩自己照顾自己。”
“这么说,你没有觉得你姐姐被家人忽视了?”
“当然没有,但是姐姐太自闭了,也许陷入思维怪圈的她愣是觉得自己被忽视了,否则我估计她也不会自杀了。”周隽丽叹了一口气,喃喃地说道。
“你姐姐自杀的地点是在哪里?”段一又问。
“小镇头上的那个悬崖,据说是在那里跳下去的。本来我很喜欢在那里玩,但在姐姐自杀之后,我就再也不去了。当时由于洪涝灾害造成打捞困难,姐姐的身体在湖里泡了半个多月……”
竟然让一个轻生的小女孩至死都不安宁,造化真是弄人啊,段一心中一阵长叹。
“段哥哥。”周隽丽的身子向前探去,她盯着段一的双眼,“到底这一系列杀人案与姐姐的自杀有关系吗?”
“这……这个……”段一有些尴尬地挠挠头,“我也只是怀疑而已……我觉得凶手似乎是在为你姐姐报仇。”
“报仇?”周隽丽皱了皱眉头,“可是,奶奶对姐姐不错啊,舅姥爷和镇长叔叔几乎没怎么跟姐姐见面过,杀他们与为姐姐报仇……这也太搭不上边了吧!更离谱的是,我一直那么喜欢姐姐,但我也被袭击了!难道是说我的存在给姐姐造成了痛苦吗?!”周隽丽越说越激动,最后直接哭了起来。
段一吓坏了:“我、我也只是猜测而已……你不要想太多。”
周隽丽的抽泣一个接一个,难以控制住,良久,她才慢慢静下来,双眸已经被眼泪浸泡得通红。
“我还有一个问题。”段一看周隽丽渐渐平静了下来,继续问道,“你还记得袭击你的那个流浪汉的长相吗?”
依照周隽丽的妈妈柳文秀的意思,这样的问题本来是不能问的,因为它有可能会导致周隽丽再度想起恐怖的事。但段一看周隽丽已经打开了话匣子,因惊吓而受损的精神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于是他大胆地问了这个问题。
果然不出所料,周隽丽没有因为再次回忆起昨晚的记忆而情绪失控,她抽了一下鼻子,语速平缓地说道:“那个流浪汉的头发很长,几乎盖住了大半边脸,所以我无法看清他的长相。”
“身材呢?你对他的身材有什么印象没?”段一进一步追问道。
“身材比较瘦弱,属于皮包骨头那种类型的,大概是常年当流浪汉,营养不良的原因吧。”周隽丽推测道,“所以他虽然袭击了我,但我并没有受很重的伤,现在想来,他那一下攻击并没有隐藏力气,只是由于本身力气小,所以没把我打死。”
“他有没有什么比较显眼的特征?”段一提醒道,“比如说,气味?”
“气味?”周隽丽反问道。
“他身上有没有让你很反感的味道?比如臭味?”
“没有,我没闻到过。”周隽丽回答得很干脆。
“啊—我想起一件事。”少顷,周隽丽忽然双手一拍,兴奋地叫道,“我曾经看到过他右半边脸的长相!”
“哦?”段一慌忙把身子凑上前。
“他在袭击我时,我曾经反抗过。”周隽丽说,“我两只手乱抓,因为他头发很长,所以我抓住了他的头发,本来他的头发是遮住脸的,我这么一拽,他搭在脸上的头发有一部分被拽了起来,在那一刻,我看到了他右半边脸的长相。”
“他长得什么样?”段一急忙问道。
“很恐怖。”
“恐怖?”
“是的,他右半边脸上有一个大大的、凹陷的胎记。”周隽丽边回忆边说,“除了双眼以外,这个胎记几乎遍布整个右脸,而且是暗红色的,很吓人。”
“你以前见过他吗?”
“怎么可能嘛,我从来没见过长这么大胎记的人。”
段一不再说话,他手托下巴,静静地思考着。
周隽丽回忆中的流浪汉,身材瘦弱,这与段一刚到镇上时遇到的那个流浪汉的形象是一致的。至于周隽丽所说的流浪汉脸上的胎记,段一当时并没有看那么细致,所以无法判断。但是,袭击周隽丽的人身上竟然没有臭味,这一点,与段一见到过的那个流浪汉有明显差别。这么说来,袭击周隽丽的并不是这个流浪汉,而是……
段一想到了另外一个人,是破毡房里的那个拾荒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