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值得为了两个杀人犯,脏了你的手和声名。你能号令一方,靠的就是这份声名。一旦你真的出手杀了人类,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山头散了,那么多的人怎么办?”
“可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我如何忍得!”
“山先生,你着相了,只要活着,至于是求死不能还是别的,不会有人再和你计较的。”
“……那便多谢了。”
“不客气,这也不是我的主意。”
“我不会谢他的,他也不过是为了他自己的人。”
“这话我无可反驳,但我想你能理解。”
“南先生,替我告诉个孩子一声,算我欠他个人情,我想很快就应该有机会还了。”
“难道……”
“南先生,我劝你要想活命,这次最好不要管,否则你可能没有上一次那运道了。”
南歌子欲言又止,他张张嘴,似乎想要向眼前麻衣如雪的梦魇解释些什么,可想了想却还是点头承认,山魅所言具实,直白得无可辩驳。
转眼间那山魅已经走得远了,一袭白衣如雾如影,飘散在西湖微雨中,只留下一句词来:“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滴滴答答的碎雨为晨曦添了一份凄苦,好像天也有情天已泪,悲悼着花信之年的女郎猝然辞世,为她送别。
葬礼一切从简,来的人意外地不多,尤其是圆圆的昔年好友,几乎都没有到场。云家只有云雾丞去露了一个脸,其余的都是表亲旁支,很多甚至已经不是猎人。
朝来没有下车,她怕自己忍不住一拳揍翻迟家叔伯,也怕自己忍不住说出真相,释放心魔——那一刻她是真的希望山魅直接干掉迟家叔伯,让有罪的人扶诛,让无辜的人不必白白赔上性命。可她同样也记得爷爷的话,善与恶的裁决,必须要靠法律,靠规矩,靠制度,决不能靠人,因为只要是人,就会有心魔。
“你并没有真的见死不救,圆圆也的确有人报仇。很多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的,就不要多想了。”云雾丞发动了车子,“去哪里?”
“去濯弦家,他回家拿东西,我去泡妞。”朝来戴上墨镜,遮住肿成桃子的眼睛。
“怎么?”云雾丞皱眉。
“没什么,我去接濯弦。有点事情想私下和他说说,如果他愿意说的话。”朝来露出一口白牙,转头笑着看着云雾丞,“就跟你和闻人哥一样,我们俩也有点小秘密,不打算和别人说。”
云雾丞听见她提到自己,摇摇头,嗯了一声,没有再开口,一打轮转向了高速路。
“到了。”云雾丞停下车打开门。
雨已经大了起来,身后传来地铁咣当咣当进站的声音,一街之隔商铺林立,一水儿的砖头老房子,在雾雨的凄冷和地铁的银白色调里刷了一线砖红。而温暖的橘红中,又有一格天蓝,新粉的门脸,窗明几净,能看见里面整齐的木色椅子都倒放在桌子上,挂着醒目的橘色牌子,上面几个字母拼成了店休。
朝来没有问云雾丞那句话,尽管她很多次很想问他:“你为什么熟悉濯弦家的地址,不是说从来没有找到吗。”
可有些话也许不问会更好吧。反正云雾丞这么多年对云家和他们这些人是什么样,谁也不瞎,不是一本依萍的日记就能翻脸不认人的。
“你最近练习的还好吗?”朝来吞下她原本要说的话,换了话题。
“还是个影子,不过也比之前完全进不去的好。我没事,你先走吧。我想他应该有很多话。”云雾丞回答,他瞧着朝来脸上的担忧,浅浅一笑,“至于别的,那是我和闻人谕的秘密,不能告诉你了。”
“反正就是各种战术计划,对付红衣魇师的么,还能跑偏到哪里去?现世报来的真快。”朝来翻了一个白眼,对云雾丞摆摆手,转头一脚踩进雨中,溅起细碎的水花,可她毫不在意,踩着那冰凉的雨水,朝着那间小店走了过去。
“他们家这几天不开。下周一才有人回来。”有邻家店主见这个穿着黑色风衣的摩登女郎走了过来,连忙提醒她。
“我知道,叔叔阿姨去旅行了。”朝来对邻居弯了弯腰,“谢谢您。”
“哎呦,哎呦!不用这么客气!”邻居连忙摆手,“小沈最近也不在家啊!”
“嗯,他昨晚回来拿点东西。”朝来保持着礼貌的微笑,“我过来接他。”
“哎呀!女朋友啊!这么漂亮!那些白领要哭死了没戏了!”邻居眼睛发亮,“金童玉女啊!是女朋友吧?”
“嗯。”朝来眼角一弯,看见门里迎出来的那个人,笑容立刻真实了不少。
门玻璃隔开两个世界,一个凄冷寡淡,一个却因为那穿着橘红色毛衫的青年显得格外鲜妍渥暖。
“来了?冷吗?进来喝点儿银耳雪梨。”濯弦端着一口小砂锅,用脚把门拨开撑住,侧身让朝来进来。
朝来深吸一口清香润肺的味道,顿时觉得四肢百骸舒畅起来,仿佛是从昨晚接到官方讣告以来肩膀上压着的什么东西,突然被驱散。
“是挺冷的,你这个毛衣颜色不错,很暖。”
“……其实是我本命年我妈给我买的。”濯弦一笑,笑出几分人间烟火。
银耳雪梨汤的温热内服外捂,很快就将外面的冷雨世界抛过墙去。朝来捂着汤碗看着濯弦一脸严肃地坐下来猛地将头发推到脑后,然后掏出个小盒子放在了桌上,她突然不着边际地说了一句:“你这是要求婚?”
濯弦一愣,然后笑了笑:“这是那个玉韘,以前我戴在脖子上,后来被一个顾客扯过一次,就收起来了。前阵子不是闻人师兄拿走了,现在又还给我了,我想着别丢了,就这么收着。”说着,他打开了盒子,拿出里面一个墨玉指环,这指环看上去和那玉韘没有半点相似,说是扳指都嫌太细,说是戒指都觉得环有点小,看上去只能是个尾戒,还是给女孩子带的。可能是濯弦妈妈的。
“扯过一次?”朝来有点吃惊,“谁会扯这个?”
濯弦脸一红,一副不想多说的模样。朝来盯着他,施加沉默的压力,才勉强听见半句解释:“……有点过火的妄想症,想把这个抢走当定情信物什么的。”
朝来长长地哦了一声,看表情似乎想象了很多内容。
濯弦连忙岔开话题:“这个比梦里小多了,我只能戴在小指上。”
“这和梦里差太多了。我记得你说过你是大概一年多以前发现梦里有这个的对吧,然后没多久就遇见了我。”朝来露出自己的手腕,她手腕上的手链和梦里的银链相差无几,一眼就能认出。
“嗯。”濯弦看着朝来的手链,“我想我这个和你的一样,都是老物件改的。”
“闻人师兄不是拿了照片和视频又去做了高级鉴定么,等着结果就好了。”朝来让濯弦把这贵重的东西收起来,“反正有这个在,你三百年前和沈家也有关系。”
“观师兄也是这么说的,一百年前沈家就分了几支,有这个东西,至少我也算是个旁支吧。”濯弦挠头,“这是救我一命的那个人给我的,也的确是沈家的东西。我的确和沈家当年的事情有关系,虽然我不能算是沈家人。”
作为梦魇猎人世家的沈家从来没有过很多人,因为自古红颜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沈家出奇才,却都会英年早逝。二十年多年前,仅存六人,其中守住沈家绝技的,只有三位而已。
梦魇猎人世家沈家有两绝,一绝是药师技能,一绝是古玉传承。前者顾名思义,是可以制造和使用具有各类效果的药剂;后者则是可以将猎人们家传的各种贴身首饰,制作成梦里使用的法器,尤其擅长琢玉。
沈家玉器手艺绝不外流,每代也只有一个人能学会,传承下去。
因为这种严苛的血脉传承,有人传闻这门手艺来自梦魇,所以沈家人对此讳莫如深。沈家不像云家这种老牌世家,底蕴深厚善舞长袖,在流言面前孤傲的科学家显得青涩稚嫩,他们很快就被业内流传为亲近梦魇和魇师的危险分子,不得不偏居一隅,以躲开这些纷纷乱乱。因此沈家人在最近这二三十年,是很少出现在圈子里的,如果不是那件事情,他们几乎都要被世人遗忘了。
沈家有魇师,这连年轻的朝来都知道,不过是个流言,从来不曾证实。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这轻薄脆弱的流言会成为导火索,将这个奇才辈出的家族焚烧殆尽。
“据说那天也下雨。”濯弦下意识地抬头看着窗外的倾盆大雨,好像不是在说一件和他有关的往事,倒像是再给朝来讲一个故事。
朝来心中微叹,第三人称的客观语气,理论上代表当事人不愿意相信,逃避现实的心理,她忍不住伸手握住濯弦的手,轻声问:“都是那个南歌子告诉你的?你确定你的启蒙师父就是这个南歌子吗?他真的是沈家的外孙?”
“嗯。南歌子说他一直追着他师兄,叫什么江城子还是卜算子的,我没记清楚,结果追到了沈家。”濯弦回忆着南歌子的话,他的语气温柔但悠远,好像也和游船上的南歌子一样,陷入了那段湿漉漉的回忆里。
可惜南歌子抵达沈家的时候,已经晚了,沈家那偏僻的宅子起了火,南歌子没有多想,直接冲了进去。他一开始以为是沈家又在搞什么实验训练,结果却发现电话线都被切断了。
那个时代没有手机,电话是唯一向外的通讯工具。
南歌子见火势愈加盛大,他一进沈家大门就被烈火阻碍,不能前进半步,他只能退出来。
没多久沈家的噩耗传来,当时在沈家出任务的沈家猎人,配合的心理医生,保健医生,脑外科专家等等,一共十九人,全数葬身火海,烧焦的尸体甚至粘连在一起,无法分辨。这些人中,有心理医生夫妻有一个孩子,十个月大小。这个孩子应当就是南歌子带走的婴儿。婴儿当时有保姆带着,听说沈家出了事,保姆偷了钱跑了,南歌子赶过去的时候,婴儿已经饿得奄奄一息。
沈家的桀骜与避世,让南歌子连当时沈家在追什么任务都查不到半点消息。他知道这件事情迷雾重重,可他一向独来独往,势单力薄,也只能设法打听些消息,最终决定,将这个婴儿送给和沈家有点拐着弯的亲戚关系的一户人家去。那户人家不能生育,又喜欢孩子,应当会善待这个婴儿。
“那个婴儿应该就是我。”濯弦说完,看着朝来。
“你还记得什么东西吗?”朝来问完就知道,问也是白问,婴儿能记得什么。
“我不记得了。”濯弦一脸诚恳,说完他自己也无奈地笑了,“南歌子说我身上有伤,是摔伤和各种擦伤,当时他也不知道具体的情况。”
“你相信他?”朝来问。
濯弦想了想:“应该不假,这些信息来自南歌子的玛瑙川,是他的记忆。”
“这么说,你应该是那对心理医生的孩子。”朝来想了想,“南歌子让你看记忆,看来也是拼了。”
“南歌子这个人,颇有些迷信,彼时他有爱慕的人,一心想要清白做人做事,怕将来自己家人遭报应。”
“也是。”朝来能理解这种心情,他们这种古老神秘的行当,多少都有些忌讳。
“我醒来以后一直在想,为什么每个入梦的人都需要有人守着,的确,入梦的时候是很容易被下手的。”濯弦下意识地舔了舔后槽牙,视线转向耳后。
朝来认出这是个典型的回忆声音和话语时的表情,带有愤怒和疑思。她顺着这个思路试着解释了一下:“沈家在任务的时候,因为事出紧急,没有留守,或者留守出了事,结果就一把大火……”
“也有可能。”濯弦长出了一口气,“所以这一次我也是让南歌子出面,和山魅解释。山魅才没有出手杀了迟家人。”
“闻人哥说得对,这种事情,想要报仇雪恨的办法多得是,没必要脏了自己的手。”朝来冷冷地扯了扯嘴角。
“我今天说的这个事情,感觉内幕还有很多。”濯弦满眼迟疑,似乎在斟酌怎么开口。反倒是朝来心领神会,拍了拍濯弦的手:“这事儿你不开口我不会和别人说的,到时候我帮你一起查。你放心,雾丞哥也不知道,他以为我是来把妹的。”
“……”濯弦一瞬间就感觉那股子悲哀情绪破了功,心可累,不过想到昨晚的事情,濯弦还是向朝来解释,“我昨天和我父母确认了,当时的确是南歌子把我送给他们的。雾丞哥说他以前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南歌子这个名字,他要去查查。”
“这事儿他可没告诉我——不过现在他没告诉我的事情,也不知这一件了。”朝来噘嘴,“他知道你家地址,你们之前见过吧?”
濯弦想起饭店里那位雾眼客人,嘿嘿地搓了搓脸,对朝来傻笑。
“算了,反正结果是好的,过程我不和你们计较。”朝来耸耸肩膀,顺手翻开旁边的旅游杂志,“身为梦魇猎人,心要大,手要狠,眼要准,脸皮也要厚才行。诶?伯父伯母是去了这里吗?”
濯弦探过身一看,那是一张旅游线路的宣传照片,蓝天白云下方正的建筑和满是游人与气球的广场上张灯结彩,挂着各国国旗,冰淇淋车前跑过举着棉花糖的小孩子,一派天然的轻松愉悦,他扫了一眼下面的介绍,微微一笑:“对,他们就是去了这个,嗯,罗马假日。”
朝来看着照片上色彩缤纷的威尼斯广场,不由得流露出真心羡慕的语气:“真好啊,咱们俩要是以后也能去就好了。
“有假期就去呗,再不济度蜜月总能去。”濯弦顺口回答。
话音一落,两个人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