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足的人在一起,就像是不太甜的脱脂牛奶,搭配烘焙度低的果酸咖啡,单独喝起来总嫌没滋味,但加在一起刚刚好。眼前的游乐园里的两个人就是这样,那份轻松默契,让朝来都觉得有点羡慕。怎么才能找到这样一个人,彼此碰撞,迸发出或者璀璨或者温柔的光。
看了看身边的濯弦,朝来不知道,如果和这样一个人在一起,是不是可以逃开那些令人喘不过气的东西,过上和眼前这一对儿一样的生活。她甚至觉得就这么隐身看看也好,突然不想去打扰这样温柔美丽的东西。
因为如果这是个偶然造访的梦境,就让它尽量无限延长,如果这是一段甜蜜的记忆,就让往事永不成殇。
朝来轻轻叹了一口气,翡翠川的光晕藏在斜阳里,那代表着这段温柔美好的往昔,即将改头换面。
傍晚的夕阳气球还有小教堂,部长应当分明知道那只是布景,根本不是教堂,却还是在暖融融的暮色之中拉着欢沁的手说:“我们的婚礼,也要找一个这样的地方。”
画面戛然而止,细碎的光芒飞舞,透辉川显出愉悦颜色,然后骤然暗下去,黑暗瞬间降临。
“停电了?”庄俊逸一愣。
“梦里哪有停电!”朝来恨不得一脚把庄俊逸踹飞,“梦里黑屏要么是镜主被关了小黑屋,要么是镜主因为什么缘故,失去了这一小段记忆好吗?”
庄俊逸等了一两分钟就开始不耐烦,掏出怀表来加速时间。很快便有微光自黑暗中亮起。当画面再度清晰的时候,眼前两人的生活,却已经似乎过了好几年。
眼前的部长正站在厨房里扎着围裙做饭,热腾腾的鲈鱼从蒸锅里小心翼翼地端出,摆好葱丝姜丝,放几个辣椒圈,然后倒上蒸鱼豆豉酱油和一勺滚烫的明油,刺啦一声,香气四溢。
“手法很熟,应该不是一朝一夕练成的。”濯弦给出专业意见。
朝来无奈地看着职业病犯病的濯弦,帮他往回圆:“这么说,真的是过了几年?结婚以后?”
果然,部长熟练地盛出米饭和番茄炒蛋,将黑胡椒煎的芦笋码在盘子里,一碗豆腐汤已经凉到了恰好的温度端了出去,喊着:“欢沁,出来吃饭。”
颜色清新家常的饭菜摆在餐厅的桌子上,可被呼唤的那个人,却没听到一样,坐在桌旁翻着书。
“欢沁。”部长喊。
“不吃。”欢沁的语气很冷,粗鲁无礼。
三个梦魇猎人面面相觑:刚才的游乐园场景结束得突然,跨过小黑屋直接来到了这一段。之前的回忆有多甜蜜,现在的画面就有多漠然。
“应该不是,因为他们并不是结婚以后才在一起的啊。结婚对他们来说应该和以前也一样,住在一起,各自上班,完全一起吃饭。我不觉得一张证书能给人带来这么大的心境变化。”濯弦还在很认真地分析。
“梦魇啊梦魇,这里应当是有梦魇我们才会出现。别忘了我们和梦魇的关系,那就是情花和断肠草,是成对生的。”庄俊逸还在到处找梦魇。
“可感觉眼前这种感觉,应该就是吵架了?”濯弦征求朝来的意见,“我也没有经验,不是很懂。”
“嗯嗯,我也不懂。”庄俊逸弯腰看了看桌子下面,还在找梦魇。
“所以我们就是三个恋爱白痴站在这里看人家的中国式结婚?”朝来翻白眼,“快点找到梦魇干掉吧,现在这个剧情好烦!”
“啊——这——这不是单纯吵架那么简单吧。”濯弦微微皱眉,“梦魇是不是可能和这些吵架有关系?”
朝来无奈,她和庄俊逸这样世家出身的猎人,对镜主也好,梦魇也罢,心态都比较理智漠然,可偏偏濯弦是个刚入行的新手,体谅镜主是家常便饭,为了相互磨合,她也只能咬牙继续围观。
曾经活泼开朗的少女,而今却变成了一脸怨怼的少妇,这画面真的是很难看——欢沁狠狠拽着桌布,将所有的饭菜都掀翻。
“喂!吵架就吵架糟蹋食物就不对了啊!”濯弦喊。
一地狼藉里,欢沁斥责部长的声音越来越高,尖锐刺耳,哪怕朝来想用琴音盖过去都难:
“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要再可怜我了!”
“你很了不起吗!你最伟大了!”
“求你不要再这样一副圣母的样子了!”
“我看了很想吐。”
欢沁的话,像是淬了毒的刀子,扎得部长脸色苍白,如果不是扶着桌子,恐怕已经站不稳了。
朝来皱皱眉,她稍微弯了弯身子,看着欢沁的脚。
“她瘸了。”庄俊逸指着欢沁的脚,“我也看见了!”
欢沁穿着一条漂亮的睡裙,下摆很长,几乎要垂到地面,可是只要仔细看,就不难发现,她的脚上,打着支撑器,一只脚已经不见了。
“啊。”濯弦大吃一惊,“难道是游乐园之后……”
“嗯。可能是。”朝来点头,“这么说,就有道理了。也许是部长带着她去做什么,然后发生了事故。”
欢沁大吼大叫,部长则沉默地蹲在地上,慢慢收拾着地上的碎片和食物。
那条蒸得很完整的鲈鱼,此时已经摔破,柳黄翠绿的姜丝和葱丝,还有红艳艳的辣椒圈,洒落一地。
“……你听到了没有!”欢沁的支撑器踩在那条鲈鱼上。
部长没事人一样地抬头问:“欢沁,你要吃楼下的关东煮吗,我去买。”
他的态度像是一勺热油浇在了灶火里,欢沁暴怒地摔了她能拿到的所有的东西,狂风急雨般地怒吼声叫骂声哭喊声响彻整个梦境。
朝来瞬间有一种看电影买错名字,玩游戏强制下线,看言情剧是个死光结局的感觉。虽然她还没有解除隐身,但她已经觉得应该出手了,看不下去了。
那时候离开游乐场发生的事故,也许部长有很大很大的责任,但眼前的场面闹得如此难看,却不可能是他一个人的错。
如果欢沁不能忍受,就应该果断离开,寻找新的生活。如果欢沁还愿意接受,就请好好努力,找回原本的幸福生活。
“可我们不是当事人,也许无法理解这种爱恨交织的感觉吧。”濯弦叹气。
“要是出了事情就一味指责别人,自己却不做出努力,我现在就应该去把师兄师姐们都给突突了。”朝来冷笑。
“所以你是猎人,她是镜主。”濯弦一笑,拍了拍朝来的肩膀。
“我们不要管这些了,二俊子,加速,看梦魇吧,我想这个梦境进程到了这里,梦魇应该会出来了。这种怨气冲天的类型,大概会招惹一些很鬼祟的梦魇,比如烟楼,血滴子之类的。”朝来脸一红,转移话题,“血滴子是很麻烦的。”
庄俊逸也一脸不耐烦,再度调整了怀表时间。
眼前的一切迅速褪去,可当时间再度恢复正常的时候,眼前的情节竟然还是一场激烈的爆发!
爆发之后,欢沁应当是累了,猛地摔了房门去睡觉。部长则重新拨通电话,依旧预约了心理医生,然后蹲下去收拾着地上的杯子碎片。
朝来打了一个手势:“濯弦,二俊子,这是个机会,我们介入剧情吧。”
“心理咨询师?”濯弦问。
“好好好,快把白大褂穿起来!我们就是立刻登门的心理医生了。”庄俊逸被欢沁的吼叫声折磨得格外不耐烦。
“我喜欢你这件睡裙,有点漫画少女的风格。”假扮心理医生的朝来用这句话作为开场白,她语音轻柔诱哄,又搬出了当年哄学霸李想的那套路来。
欢沁冷漠地坐在一旁,完全没有落入话套:“不过就是觉得我的脚很丑,想要遮住不去看罢了。”
“如果真的是这样,他完全可以不看,离开你就好了。你应该知道,男人绝情起来的时候,是残酷的。”朝来一笑,不以为意,从前她的理想还是治疗师,那时候她就有过训练如何安抚病人,如何诱导对话,欢沁这点伎俩放在她眼里还不够看。
因此几个回合下来,欢沁不管说什么都被朝来笑眯眯地怼了回去,暴躁的病患也只能悻悻然地缩在沙发上:“你到底想要问什么,快问,别兜圈子了。”
这个欢沁的自由意志很强,朝来眉头一蹙,对假扮助手的濯弦庄俊逸使了个眼色,一转头开门见山:“那你还记得,那天发生的事情么?”
欢沁脸色一变,片刻之后,才摇了摇头:“不记得。”
朝来哦了一声,她在之前和部长也沟通过了,部长说是车祸。车祸之后欢沁失去了左脚,似乎也失去了一段记忆。
这就有点奇怪了,朝来思忖着,从目前的状况来看,做梦的人是部长,可一番对话下来,欢沁表现出了高度清醒的征兆,部长似乎也没有忘记游乐园之后的那场事故。如果他记得那场事故,黑屏又该怎么解释?
朝来一边继续提问,一边观察着欢沁的表情:从刚才那个车祸的问题之后,欢沁就变得很沉默了。也许她真的不记得,又或者她记得,只是她不愿意说。剧情到这里,还没有梦魇出现。
庄俊逸对朝来摇了摇头,表示他的确没有找到梦魇。
濯弦则端出两杯安神茶来分给欢沁和部长,轻声劝着两人喝了下去:“都顺顺气,喝点甜茶,心情也好一点。”
加料的薰衣草洋甘菊茶香气里,朝来打了个手势,示意濯弦去触动剧情。
治疗结束,三个假扮的心理医生站在玄关,濯弦低声和部长说了几句话,朝来没有听清楚,但她却听见部长温柔回答:“不要紧的,这些都不算什么。”
朝来看着部长那个仿佛有无线耐心的笑容,只觉得头皮发麻:他不过是一个普通人,每天被这么责骂,掀桌子摔杯子,就算再深爱,脾气再好,也应该有些怨气了,怎么可能控制得这么完美,笑得还这么幸福呢?
濯弦还在按计划与部长寒暄:“辛苦你了,对于这样的病人,我们还是要耐心,但是她的问题不严重,我相信经过治疗和时间,她会恢复的。”
部长也如正常的情景逻辑,一脸感激:“那就多谢你们了。”
朝来假装没站稳,脚下一扭,摔到了部长身上,掌心贴着的匕首不着痕迹地在部长的手上一划就见了血。
“没事,没事,一点擦伤而已。”部长顺手拿了一张纸巾擦了擦手背,那上面被朝来划出一道口子,渗出殷红血珠儿来。
只有人类才是红色的血,梦魇的血都是绿的。朝来对着欢沁努了一下嘴。
庄俊逸见状立刻站到了欢沁身边,打算用同一个套路,给欢沁来上一刀。可就在这个时候,濯弦的表情突然僵住,他瞪大眼睛看着朝来身后的欢沁和庄俊逸,好像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朝来猛地转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