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因为梦魇的存在而改变心性,但朝来却知道,自己的确因为梦魇而改变了。她一生的轨迹在梦魇露出狰狞笑容的时候,急速转折——如果老哥没事,朝来几乎可以确认,自己依旧是是个靠着三分天赋三分家学渊源一分努力混着三分懒的“中等偏上”,落在人家眼里,最高评价就是个乖巧懂事,一回到家中就露出狐狸尾巴,作威作福。
作得特别幸福。
朝来难得叹一口气翻着那个叫做九歌的人的资料。
换做是从前,这样的机会,她一定不由分说偷偷入梦先去看看热闹,可现在已经过去了两天,她却还是兢兢业业地坐在这里和大家分析汇总,没有半分歪念。
就好像那些肆意飞扬的青春岁月从未存在,这个名字也并不代表什么阳光明媚的少女时光。
“尝尝。”温暖柔和的声音将朝来从波光粼粼的琉璃川之中拉回,一抬头濯弦端来一杯打着一层厚厚奶泡的奶茶放在了桌子上,“不甜,不过按你说的,我查了查广州那边奶茶的配料,里面加了很多粉粿芋圆之类,要是个小姑娘,应该能直接当饭吃。”
家常的美食话题让朝来挑挑眉毛,情绪是很快从伤感里抽离出来了,但她立刻就很不满意濯弦的说法:“那我吃了晚饭后还能喝下去这个,我是纯爷们?”
濯弦看着朝来一身花里胡哨的家居服和别着乱发的毛球发卡,忍俊不禁:“今晚还得靠你来说说九歌的事情,你不是爷们,是我们小队的小队长。”
“不用给我打气,我没那么容易丧。”朝来舒了一口气,“只不过是——不知道你有没有那种感受,就是在某个时间段里,比如你高三备考的时候,你反复听一首歌,反复吃一样东西,那么就算是十年后,当你再度听到那首歌的时候,你还是会想起那段时光。那首歌就这么成了一个标签,一个记忆的开瓶器,电影的主题曲,只要一响起来,就会不由自主想到那段时间里发生的东西。九歌的歌曲大概对我来说就是这么一个主题曲。”
九歌是出道十年的艺人,活动领域很广,连散文集也出版过两本,在全球范围内都有不错的人气。平时里展现给公众的形象是优雅稳重,总是带着强大的自信和令人很有好感的绅士风度。按照朝来说,他刚出道那两年能迅速成为少女偶像,与他这种近乎完美的男神品格有很大关系。哪怕最近这两年流行起亲民的偶像风格,九歌的受欢迎程度依然是八风不动,牢牢占据着一大群的拥趸。
朝来这种买买专辑看看电影听听演唱会的只能算是九歌的路人粉,他的后援会据说甚至有誓团要一直和男神一样保持单身,简直有一种敬神的献祭风格。
“……我没有这么极端,这两年忙起来也顾不上了,不过这种事儿还是经常听到。所以乍一听他其实有幕后女友,还是很吃惊的。”朝来在资料里的人际关系上画了一条标注线,“对于镜主来说,这么长期的隐瞒,也很容易在心理形成弱点,被梦魇利用。”说着,她把表示梦魇的红色便利贴贴在了女友的名字旁,“另外一点值得注意的就是他的家庭,支离破碎的家庭关系和不靠谱的父母,还有寄人篱下的童年生活,都很容易让人产生心理阴影,甚至产生原罪心理。”
“原生家庭问题。”濯弦点点头,拍了拍庄俊逸。
庄俊逸有点走神地看着朝来,被濯弦一拍,才慌乱地点点头:“对对,原生家庭问题。”说着,他起身推开朝来,在白板上又狗尾续貂地标注了一下。
濯弦也没有戳破庄俊逸这番掩饰,翻了翻他准备的资料:“这是我整理的和声音有关系的梦魇名单,看上去和这种原生家庭问题有关的,能有六七种。”说着濯弦起身,将一张纸贴在了白板上,“另外,我还想到一个问题。”他伸手敲了敲那个女友的名字,“我记得观师兄说过,一个人的配偶是他各方面心智三观品味状态的最好标注,这个女友出身平凡幸福,为人活泼大方,父母感情也很好,和九歌的早年经历完全相反,应该是九歌的一种向往。这种向往也算是一种渴求方面的弱点?”
“算啊,当然算。”朝来用一种老农看着庄家熟了的眼神看着濯弦。
濯弦清了清嗓子,又敲了敲一旁的时间轴:“另外还有一点,我们不是暗示了女友去找心理医生么?这么快两个人就去找了白医生看病……一般人提到看心理医生,应该还是有点犹豫的,这是不是说其实九歌本来也有问题,需要心理疏导?这件事情他已经很熟悉,所以不需要犹豫?”
朝来眼睛一亮,然后愣愣地看着濯弦:“我还真没想到这个,怪不得观师兄说我心粗你心细。”
“谁叫我家里是开饭店的。”濯弦一笑。
“我期待你有一天把饭店开到梦境里,这样我就可以玩命吃也不会胖了。”朝来捂脸。
庄俊逸有点焦躁地搓了一把脸,看了看两个队友,脱口而出:“行了,你俩别打情骂俏了,赶紧的,时间到了。”
“来了。”朝来看看左右,庄俊逸和濯弦都已经抵达,这一次两个人的入梦时间相差无几,这说明濯弦也已经技艺娴熟,哪怕有独立任务,也能试试去完成了。
人还是很奇怪的,朝来忍不住想,从前没有遇见她的时候,濯弦不是在梦里也过的好好的?为什么现在她就会觉得如此担忧,瞻前顾后?
这算是在意吗?朝来拨动琴弦。
三个人依旧听着朝来的阮琴琴音,然后兵分三路,朝来弹琴,警惕着大环境和床上睡着的镜主九歌,濯弦在屋子里翻动勘察,留意细节,庄俊逸则试着打开门窗,找找出路。
没有出路。
这是个窄小的,半地下室房间,里面堆满了杂务,除了一张行军床以外,其余的地方几乎无处下脚。那扇门和半个窗户都几乎等于墙上的一张仿真图画,能看见,但却是一片死物,摸起来完全是平面。
这是个彻底封闭的密室,甚至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找把钥匙逃脱。
庄俊逸收起银枪对两个队友摇了摇头:“这是镜主自己的心理界限,除非是闻人哥在这里,他的帝江能有点办法。”
濯弦指了指样式古老的大衣柜:“这个也锁着。”
朝来看了看大衣柜的两扇门,上面并没有锁头或者锁孔,但随着濯弦推动柜门的声音,却能清晰的听见咔哒咔哒的门锁声音。
“难道这里是出口?你试试强行突破?”朝来建议道。
“啊?”濯弦指了指朝来的身后。
朝来回头,看见床上裹着一床破被子在睡觉的镜主九歌已经醒了,遮住眼睛,皱着眉头看着窗外,好像在躲避并不存在的天光。
濯弦也不得不承认:“这么普通的动作,还真的是偶像做起来更好看。”
“可你比他好看啊。”庄俊逸没心没肺地开口。
朝来差点弹错了弦:“都专业点儿。你们拿错剧本了吧?要发花痴也该是我,你们跟着凑什么热闹?”
九歌坐在床上没有什么动作,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此情此景若是配上点儿文章,应当是所谓的“他向往窗外的自由,眼中流露出渴望”。
片刻之后,九歌下了床,似乎是渴了,啧着嘴,趿拉着一双都是左脚的蓝色塑料拖鞋,绕过三个人,走到了一张小桌子旁,没理会桌子上的那杯水,反而是从桌子下面拽出一个纸箱子,拿出个纸包的苹果啃了起来。
尽管那苹果已经被咬了几口,露出氧化的果肉,可九歌啃得十分自然,挺直脊背的站姿和多少年后舞台上一样,优雅,自信。
朝来微微皱了皱眉头。
庄俊逸嘿了一声:“咋了?心疼了?资料不是写了,他寄人篱下,跟哈利波特一样,可能还不如哈利波特。”
濯弦憋着笑:“你这个比喻,朝来又要踢你了。”
“嗯。”朝来拨动琴弦,盯着那个九歌瘦弱的脊背,隔着一件发黄的白色挎栏背心,那少年的脊背上,几乎可以数的清脊椎骨,她眨眨眼睛,眼泪刷地一下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声音颤抖,“真的没有想到,真的……”
庄俊逸吓得一动不动,瞪大眼睛看着朝来:“你,你哭什么啊!”
朝来摇摇头,顺势滑落在地,抱着阮琴呜咽着:“真的没想到啊……我还真的那么喜欢他啊啊……”
濯弦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后腮,看着朝来一片湖泽的眼睛,突然叹了一口气。
这么一个甜美俏丽的女孩子迤逦在地,哭得这样伤心难过,哪怕是他这样知道情况的,都觉得心头揪痛,何况是被她念叨着喜欢的那个九歌。
果然,九歌的脸上出现了一丝不忍,他甚至动了动脚尖,好像想要过去拉起朝来,又生生忍住了。
濯弦看着被眼泪吓得噤若寒蝉的庄俊逸,翘了翘嘴角,走过去拉起朝来,靠着衣柜,将她抱在怀里,轻轻安抚着:“不哭了,好不?”
九歌的眼神扫过大衣柜,还有靠着大衣柜挡住了柜门的濯弦,在一片轻柔琴音里开了口:“你发现了。”
濯弦一笑:“嗯,你也发现了。”
朝来转过脸,歪着头靠在濯弦的肩膀上,食指又在琴弦一滑,带出一串突兀音符:“我的琴音还没断,你就绕过了我们走路,还想要拉起我来,我想,我的隐身对你来说,应当是没用的。”
九歌一笑,再度露出那种高高在上的一代男神气质:“我受过元认知训练,按照心理学之类的专业术语说,我是个清醒梦者。”
朝来和濯弦都恍然大悟,可惜俩人一扭头看见庄俊逸一头雾水。
濯弦只能解释:“元认知,就是对认知过程的认知,简单地说就是对思考的思考。总之这个如果训练得很发达,就可以在梦境里尽量保持清醒,和我们一样,有自由意志。”
庄俊逸呲牙:“这种基础知识我还没忘,我只是——”他甩甩头,瞪了朝来一眼,“你装得够像的,演技快赶上我姐了。”
朝来没搭理庄俊逸,而是继续面对着九歌:“既然你是清醒梦者,那你也应该知道自己的问题了,能不能亲口和我们说说?”
九歌一笑:“昨天刚刚说过,再说一遍,还有什么必要么?”
朝来顶着满脸泪花,挂着一脸灿烂的职业笑容,亲切讨喜:“人在梦里,各种感觉的敏锐度都是大幅度降低的,也许你再说一遍,会说出来什么和潜意识有关,你自己都没有预料到的东西呢?”
九歌顺手叠了叠被子,然后看了看朝来三人和大衣柜,拍拍他的床铺:“恭敬不如从命,几位医生就随便坐吧。和我之前说的一样,我这一次是在世界巡演结束之后,大病一场,才发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