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璀璨又幽茫宇宙的宇宙坠落,穿过醒与寐的边界,来到不同于现实却有的确真实的梦境,铺展在朝来和庄俊逸眼前的是一条吵嚷而熟悉的街道,一侧红墙金瓦,古风古意,一侧商铺林立,热闹非凡。
朝来认出这是北京雍和宫附近,然而梦中的雍和宫大街清晰度不够,虽然亭台楼阁依旧能看出模样,但却像是罩了一层白纱,显得暧昧朦胧。
轻纱曼拢里,唯独一个人影十分清晰,那人影长发飘飘,穿着一身很休闲的帽衫仔裤,站在街边吃冰淇淋那一身宽大的帽衫,像是一个大口袋,印着花哨的字母,显得格外青春年少,正是这个梦境的镜主,暴食症患者琳达。
朝来抱着阮琴仙吕宫走近琳达,瞟了一眼她手里的冰淇淋,撇撇嘴——人们梦里的自我形象,通常都和潜意识的自我定位或者现实心情有某种联系,这么活泼的打扮,怎么看都不觉得琳达是有点心理方面的问题的——“你看她这么一会儿吃了俩花茶口味的甜筒了。”朝来说道,“这么看我的猜测很可能是正确的,她本身很正常,只是因为被附着了那玩意,导致行为有点动物性。”
“看着比她上班时还好看点。”庄俊逸实诚地评论。
“濯弦呢?”朝来按照她的习惯,先隐身观察,再伺机出手刺激剧情。
“还没进来,我觉得可能吓着了,你懂的。”庄俊逸比划了一下,换做任何一个人使用专门的设备入梦的人,大概都会因为在无限宇宙里不停坠落的场景吓得够呛。
朝来表示理解,舔了舔嘴唇:“哎,吃了早饭来就好了,饿了。”
“你还没习惯么,谁叫你路上不啃个煎饼果子的。”庄俊逸不以为意,在梦境里四处晃悠,勘察着这个梦境里的场景到底有多大。
“没多大,到戏楼胡同就没了,也就几十米长,看来她不熟悉这里,要是特熟,比如我,肯定能一口气梦见北新桥,怎么也能有一站地啊。”庄俊逸一脸不屑,“我可是经常开车去簋街吃饭的人。”
朝来实在懒得搭理庄俊逸,只能一边张望等着濯弦,一边弹琴隐身,可是还没等朝来弹完这一小段曲子,情势就毫无预兆地来了变化:
穿着肥大的帽衫的琳达欢快地走向垃圾桶,将冰淇淋的纸壳丢在了垃圾桶里。
这样一个寻常的动作,却像是引发了什么了不得的机关似地,两侧的红墙和商铺突然一格一格地凹下去,迅速褪成了与那层朦胧白纱一样的灰白色,一层层向后凹陷,很快就将视野填成了古怪又棱角分明的浅灰,可这浅灰也未能维持半分钟,随着一些地方还在凹陷,一些地方却已经换了新的颜色凸了出来,这些斑驳色彩组成了新的画面,整个过程就像是以极快的速度拆开的乐高积木,旧的城堡被拆毁,拼成了新的游轮——积木还是那些积木,只是换了面,换了颜色,换了拼装方法。
“这不太对吧,自己的梦境里地图切换应该没有这么快,是受到什么影响了吗?”朝来挑起眉毛,令她感到奇怪的是,这场景的变化之中,她看不到一丝一毫浅绿莹润的翡翠川碧光,而梦境里场景的变化通常都是伴随着翡翠川的光芒,那一片玉色婉转在朝来的记忆里从未缺席。
“也没有玛瑙川——”庄俊逸的话还没有说完,就本能地往侧边一躲,躲开了那个差点把他撞倒的人影。
“啊——”一声惊呼的余音入耳,朝来顺着声音伸手,正好接住了“扑面而来”的濯弦,后者刚刚出现,脚下还在发软。
“好玩么?是不是特别有蹦极的感觉?!”庄俊逸兴奋地问。
“……还好,这是河坊街?”濯弦一脸晕眩,显然还带着初次体验宇宙蹦极的惊恐,但他稍一站稳,立刻按照朝来教的,环顾四周观察环境:
眼前北京的雍和宫大街已经拆卸重装完毕,换上来的依旧是人气鲜活的热闹,这一片地界恰好濯弦上半年去过,正是大名鼎鼎的杭州河坊街附近。琳达依旧穿着那一身活泼靓丽的衣服,一边走一边仰着头吃着龙须糖,手里还拿着两串儿炸螃蟹。龙须糖顺着琳达的脖子,碎末掉进衣领,吃完了糖琳达吮吸手指,又咔嚓咔嚓地嚼起螃蟹来。
“这……这什么鬼?”朝来痛心疾首,“我这么敬业没吃早饭来给她看病,她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别露出这种表情啊,这玩意其实挺油腻的,想吃螃蟹,今晚我可以给你们做西湖蟹肉煲,我和当地老师傅学的,挺好吃的。”濯弦一副踌躇满志的表情。
“那你现在就做啊!”朝来嘟囔,郁闷地看着琳达用极快的速度吃了那串炸螃蟹,然后把竹签子丢到了一旁的垃圾桶里。随着那丢垃圾的动作,那种拆积木的世界颠倒错乱感再度出现,河坊街两侧的小店一格一格变得苍白无色凹了进去,紧接着又换了颜色凸出来,凹凸之间,河坊街的场景,竟然又渐渐变了。
“等等啊我还想看她在哪里买的龙须糖啊!”庄俊逸捶胸顿足。
“看你们俩倒是挺轻松的。”濯弦松了一口气,分了两串山药豆给朝来和庄俊逸,“先拿着啃啃,垫垫肚子吧。”
“还好吧,我还没闻到梦魇的臭味呢。”朝来努力挽回自己的形象,“再说,这就算我们日常上班,也没必要总是如临大敌的。”
两个人并肩站在琳达不远的地方,看着庄俊逸伸手去按那些凹凸进出的地方,可惜不管庄俊逸是上手还是上脚,都不能阻挡场景积木的变化。白纱朦胧里的杭州河坊街几乎是在几秒钟之内,就变成了另一幅模样:
浓茵欲翠,锦官阁房,青石板路,红纸灯笼,空气里都漂着红油和青椒的麻辣香,正是成都著名的步行街锦里。朝来记得去年和闻人谕去做翡翠川的学术交流,还溜达过一趟。
果然琳达抱着一碗担担面吃得欢天喜地,朝来眼尖地看见担担面里还插着几根串串香之类的玩意,她顿时觉得今天废寝忘食过来干活儿真的是太傻了。自己熬了半夜还没吃早饭,赶过来帮人家治病,却要眼睁睁看着人家吃得满嘴流油,唇色红亮,还要再眼睁睁看着人家丢了手里的一次性碗筷,去往下一个景点——场景再度变化,这次又来到绍兴的仓桥直街了。
“这个,有点快吧。”濯弦这样的新人也觉得不对了,这完全没有任何剧情,就是吃吃吃,吃完一样,换一个地方。
“只要吃完了把包装扔了,就开始换布景,就导演导戏也没这么快,这比情景喜剧还狠。”朝来悻悻然看着琳达捧着一碗浇着青葱红椒黄酒汤的炸豆腐边走边吃。
“这还有没有完了!?”庄俊逸摩拳擦掌,“我去把她吃的抢走看看怎么样!”
“这些场景都是带着点儿朦胧的,可你看她手里的吃的,一直都很清晰。”濯弦发现了梦里一桩异状。
“一般来说,镜主自己真实体验过的,清晰度会高一些,记忆新一点儿,也比从前的记忆要清楚。这只能说明她吃过这些东西——现在全国各大城市都能吃到这些小吃。只不过她的布景不算高清,所以也有别的可能,比如经常听谁说起过。”朝来解释道,眼前美食流转,场景变换,绍兴的仓桥直街、苏州的平江路、厦门的鼓浪屿、天津的五大道、上海的城隍庙,城市与美味走马灯般出现在朝来的面前。有些地方虽然朝来不熟悉也没去过,却总能因为琳达吃的美味,被濯弦猜个正着。
“这次我也跟着进来真的是很正确的——那是蒸菜,蒸得是胡萝卜和茼蒿,因为裹了面所以外层的面衣滋味足,里面的蔬菜又很鲜嫩多汁,保持原味,这其实和炸鸡柳的道理一样。是河南省的名菜,加上这个武侯祠么,应当是南阳。”濯弦很专业地点点头。
“被你说的我也想吃炸鸡柳了。”朝来扁嘴。
“吃吗?虽然梦里不能真的吃饱,但也许吃了就没那么想揍人了。上次风萧萧的事件之后,我也特意练习过,炸鸡柳这么简单的东西,我现在已经不需要耗费什么时间了。”濯弦又端出两碗炸鸡柳来,递给庄俊逸一碗,自己捧着一碗,看着用牙签挑着黄米年糕吃的琳达,试着猜测,“她不会真的是就喜欢吃东西,但突然不能吃了,比如减肥节食过度,就特别渴望吃东西?”
“你先等一下,我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关于那个黎华的——嗯,琳达这个再看看,我觉得超过十个地方,怎么也能形成某种规律了。”朝来一边张嘴咬掉濯弦手里的鸡柳,一边绕到琳达背后不知道看着什么。
“比如节食减肥过度,心态不好,又赶上梦魇捣乱,突然就开始暴饮暴食了?”濯弦很努力地转动脑筋提供思路。
“这个倒是有可能的。这种爆发性的问题,就算是有梦魇存在,也会有一个诱因的,风萧萧的断手,学霸李想对未来的不安,你那个客人小王的渣男男友,都是诱因,我们的黑话叫扳机。一定有个原因突然扣下扳机,于是就走火爆发了。”朝来比划了一个手枪的姿势,然后假模假式地吹了吹手指。
濯弦歪着头在肩膀上蹭了蹭发红发热的耳朵,往后躲了一步,不想被人看见自己这副心动不已的样子。
“小师弟,你脸怎么这么红?”庄俊逸大大咧咧地问。
“……庄师兄,我觉得我得和你聊聊。”濯弦扶额。
“别闹了,又换地方了。”朝来看了一眼濯弦连眼皮都红了,抿嘴忍笑,带着几分小得意地阻止了两个男生的闹腾。
眼前的美食旅行节目已经进行到了台湾,转了一圈拐去海口接着一竿子支到了大连,而后绕过辽东半岛去了沈阳。
“不是吧这个夜市应该是本地人知道的据点啊……”朝来是跟着应霆这个地头蛇去过沈阳的。这夜市因为是近几年兴起的,所以并不是全国皆知的程度,外地人并不多,琳达又不是东北的,按照道理不应该知道这里。
“诶!这地儿我们去过啊!这个肉串特别有名吧!还有这个饼!这个饼啊!还有这个面条!”庄俊逸兴奋地喊着,“我记得这个饼里面夹的是刷了甜面酱的肘子肉吧!观师兄吃的时候不是还有酱汁儿滴在他衬衫上哈哈哈哈!”
“这在我姥姥家附近,你们也去过?”濯弦因为这微小而日常的联系而感到开心不已。
朝来看着他春风和煦的笑容,也笑了起来:“嗯,爬长白山回来路过去了。是四师兄的老家,大师兄领着我们去的。”
“是应霆师兄,还有——观人定?”濯弦提到观人定这个名字,觉得有点牙疼。
“对啊。观人定是我家我这一代第一个弟子,然后就是闻人师兄,闲人姐,我哥,他们三个是一起的,前后差不多,接着是应霆,那个甯心知,再往下才是我和二俊子,最后是我弟弟朝风,然后我爷爷去世,去世前本来说有个关门弟子的,但是病重后就不了了之了。”朝来笑得很开心。濯弦觉得与说起她父母哥哥不同,说起她爷爷,朝来总是显得很高兴,大概是因为爷爷高龄喜丧没有遗憾,父母哥哥却都是英年早去,令人悲伤。
一瞬间濯弦有种冲动想把朝来搂在怀里,他甚至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
朝来转过头,一脸诧异地看着他,而与此同时,濯弦的手,轻轻地落在了她的鬓发旁,像是一缕垂落的发丝,滑过她的脸颊,微微带起一阵麻痒。
“啊——!”庄俊逸的大喊声将两个人从某种不可捉摸的情绪里惊醒,他们转过视线看着迎着日光往前走的琳达,看着她脚下的格子石子路和面前色彩缤纷的广场,终于露出了切实的震惊:“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