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黑得连半点儿反光都没有的粘稠液体淹没了辽远的膝盖,形成了一个直径有半米的泥沼,辽远一点点陷进去,不管他怎么挣扎,那一片死黑色都没半点波澜,好像他并不是落在了鬼车的血泊里,而是被这恶鸟捕获,被吸入了另一重空间之中。
辽远惊恐地看着梦魇猎人们,他张开嘴想要呼救,却发现自己仿佛被什么掐住了喉咙。
“现在,一份食物逃走了,他们只能吃了你。等你成了植物人,当然就忘了皎皎啊!那你就不必再这么痛苦了!”庄淑娴颇为恶意地笑了笑。
濯弦张张嘴想要说什么,朝来却拽了一把他的手悄声安慰:“没事,我们不是魇师,不会不顾镜主死活的。”
“这我知道,但他好像真的要陷下去了。”濯弦脸一红,低头嘀咕。
“没事——哎!你还不跑吗!就要陷进去了啊!”朝来也故意提高声音对辽远喊。
辽远似乎很清楚那个鹰钩鼻子的能耐,他拼命地用力拔着脚,想要逃离黑血的吞没,可惜黑血像是具有某种吸力,让他根本跑不出去!
原本只是为了让自己彻底摆脱,忘掉她而已,而现在,辽远陷落自己亲手邀请来的陷阱里。
“我觉得你回头可以告诉皎皎,这个画面她一定很满意。”庄淑娴咧嘴一笑,转向闻人谕。
“好了,姑娘们,别闹了。”闻人谕说道。
“没事,他跑不了。”朝来的琴曲再度慷慨激昂,金皋的隐身法术再度失灵,他那张鹰钩鼻子脸随着琴曲时隐时现,好像是被朝来猫戏老鼠一般。
闻人谕一笑。朝来最擅长隐身,其次是才是控制翡翠川。前者克制这个魇师,后者克制梦魇鬼车,这个梦境已然尘埃落定,就给她练练手好了。想到这里,闻人谕对庄淑娴点点头,示意她收敛活力,自己则站到了一旁,旁观起来。
“小姑娘,你也不要太得意,一会儿我们老大来了,你就完了。”被暴露出来的金皋恼羞成怒地喊,他稳住身形,举起手似乎又要召唤什么梦魇,可惜他还没有喊出一声,便脚下一凉,低头看去,两条细细的银色锁链不知道怎么缠住了他的脚。
朝来手腕一抖,银色锁链顿时像是蛇一样缠绕上了金皋,紧紧一勒,而这手劲儿才用完,她又手速奇快递换了琴曲,一道裂痕朝着鬼车裂开,鬼车站立不稳,却又遭遇夹击。
“咻咻!”濯弦带着火焰的流火羽箭朝着鬼车兜头罩脸射了过去。
鬼车哀嚎一声,似乎在向金皋发出求救,可魇师此时此刻正在召唤出一些蝙蝠一样的怪鸟来对付朝来,一时间顾不上自己的宠物。
濯弦顺手又甩出锅盖来扣在鬼车身上,囚笼再度出现,完美扣住了比蒍虎小了不少的鬼车。那鸟儿显然没有蒍虎那么凶猛有力,被关在了笼子里难听地大叫,扑棱翅膀,甩出泥浆一样的东西来,但却出不去。
闻人谕笑意更浓,转头对庄淑娴道:“你看,的确可以。”
庄淑娴白了他一眼:“不,我还是力挺我弟。”
鬼车自顾不暇,于是那陷落辽远的粘稠黑血也逐渐消失不见。辽远趁机大喘着气抢出几步,跪在地上,全身不住地颤抖,吓得够呛。
“看来你的笼子,还有点别的功能。”朝来发现鬼车那恶心的黑血法术,进了笼子以后就不灵了。
“是啊,我还真没注意。”濯弦眼睛一亮,“是不是这种还能隔绝那个鹰钩鼻子的法术效果?”
“有点奇怪,魇师本身不强悍,为什么还要带着同样不强悍的鬼车和毕方鸟?至少应该有傲鹰,大群飞诞鸟之类的才合理。”闻人谕一直警惕着金皋还有其它的“宠物”,可眼下金皋已经被朝来勒住,再不出手更待何时?
“我把这人拖到我的梦里观察看看,你们帮我把这鸟也带走。”朝来说着,把锁链往胳膊上一缠,换出阮琴。眼前的梦境再度模糊,光芒四溢,有隐约的碧光流淌而出。她信心满满,一定要把这个人和这个鸟,抓到她自己的梦里——即便是魇师,她也能解决!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声轻笑响起,有人音色嘶哑,语气却温柔:“挺厉害的的小姑娘。”
一个纸灯笼落在那金皋身上,一瞬间将他点燃,用灯笼的竹竿挑着那一团火人,将他甩进了濯弦的笼子里。颜色发白的怪火,温度似乎十分可怕,连朝来都通过手上的锁链,感觉到了那噬人的热度。
“啊!不好!”庄淑娴大喊一声。
那火人金皋落到鬼车脚下,鬼车见了那白色火焰,疯狂地怪叫着呕出黑血,将金皋连人带火吞入其中,而后借着这份能量,猛地一撞,冲出了囚笼,直上云宵。夺目的光芒瞬间在视野里爆炸开来,那个嘶哑的声音的主人提着灯笼地出现。光芒里只能看出他身量矮小瘦弱,但看不清他的脸。
“是那个家伙……”朝来双眸酸痛,却还努力瞪大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朝来脚下一软,她低头,惊愕地发现她脚下既不是皲裂的草地,也不是她梦里的常规的花园,而是一批华灿锦缎!
失重感瞬间来袭!
朝来只觉得好像是有人抽走了她脚下的锦缎,让她跌下云端。
“……如若我有天国的锦缎,以金银色的光线织就,蔚蓝的、苍灰的、漆黑的锦缎,变换着黑夜、晨昏与白昼……”
那是叶芝的诗吧?
朝来顿时觉得头疼得仿佛要炸裂,她慌乱地伸手,抓住了谁的手腕。
“朝来,是我,你怎么了?”濯弦的声音满是焦急。
“没怎么,只是下次如果……”朝来呢喃着,下次会记得问你要电话号码,会和你说一声对不起。朝来觉得自己的头疼得已然开裂,无数的情绪如潮水将她狂乱席卷而去。
朝来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有魇师存在的梦境,显得晦涩漫长,可她没有时间为了这个梦发愣,因为这个梦里,她终于真切地面对魇师——两个魇师——一个是饲养鸟儿的金皋,一个是让鬼车吃了金皋的,那鬼车真正的主人,那人从体型来看,应该是傲因的主人,那个瘦小男生。
真正的魇师,不是前辈们口口相传的故事反派,就在她的面前,一个被反噬,一个提着灯笼扬长而去。但是,金皋和瘦小男生,并不是朝来见过的第一个魇师。
朝来见到过的第一个魇师,没有伤害过朝来,那个魇师喜欢穿红衣服,喜欢吟诗作赋,总是一脸笑意,眉目冶艳。她曾经在几次在加训的梦里见到过这个魇师,每次她都全身战栗,因为直觉告诉她,她根本不是对手,但每次这个魇师都不过是笑笑,嘴上逗她几句,就放她离开。从未出手,也从未多问。
对此,她的师兄师姐们的解释是,狮子对仓鼠没有兴趣,想真的和那个红衣魇师过招,先变成另一头狮子才行,最不济也要是鬣狗。成群的鬣狗,狮子也会觉得害怕。
然而当朝来真的与魇师作战,她却发现,她现在只是一条鬣狗。
闻人谕告诉朝来,她是先被光芒刺激,然后头疼得大叫惊醒。接着那瘦小的魇师攻势凛冽,闻人谕为了保险,送走了沈濯弦,自己和庄淑娴联手与那个提灯笼的魇师过了招,但还是被他带着鬼车脱身。幸好那魇师对辽远没有兴趣,所以那个男人还是安全地醒来了。
朝来沉默不语。
师兄和师姐,单打独斗都要比自己强上许多,尤其是一旦联手,便是带着梦魇的魇师也要找机会脱身,十分忌惮。
回到家里,朝来做了一个决定:如果一个人无法变得更强,那她也绝不介意得到帮助。曾经在云朝往出事之后,云家想要为朝来安排搭档,但她为了更艰难的磨炼,拒绝了这个提议。现在,是开始去寻求合作的时候了。她需要一个搭档,她觉得她已经找到了合适的人选。
只要能得到锻炼,只要能变强——只有变强,才能去寻找哥哥,将他叫醒。
“沈濯弦有惊人的天赋,如果他可以成为梦魇猎人,当我的搭档,对我来说如虎添翼。”朝来握紧手里的咖啡杯,盯着桌子对面的云雾丞。
“但他来历不明。”云雾丞摇头。
“在通过他的申请之前,会查明的。”朝来再度尝试说服云雾丞。
“梦里的身份,没有那么容易查明。卧底或者反水,随时可能发生。”云雾丞坚持,“你不能因为他表现得真诚,就觉得他一定真诚。”
“我没有,我是梦魇猎人,我对梦里的人有我自己的判断。”朝来咬了咬嘴唇,“而且我也说了,我只是让他申请!闻人哥和师姐也觉得没有问题!”
“他们并没有和沈濯弦长时间相处过,他们也不知道这个人在现实里是做什么的!”云雾丞抬眼看着朝来。
“现实里的背景调查是你负责的!是你还没有找到他!”朝来拍案而起,“而且到底行不行,还是观师兄说了算!”
“观人定也不会总是对的,你不能因为喜欢过他,就什么都信赖他!”云雾丞皱起眉头,他想起那个水幽寒,如果不是庄淑娴和观人定的疏忽,就不会发生那种让他至今都后怕不已的危险。
“首先,我信任我的责任师兄,这和我喜欢或者讨厌他没有关系,我相信他的实力。其次闻人哥当初加入云家一脉的时候,甚至没有和我们合作过,只是露出了天赋而已。”朝来努力说服云雾丞,“你知道我们这样的人职业生命都多短暂,我们队稍微露出一点儿天赋的闻人哥都敞开怀抱,更何况天赋惊人的濯弦。他——”
“正因为他天赋惊人,才更值得怀疑。”云雾丞粗嘎地打断了朝来的话。
“濯弦的父母是心理医生,他们可能接触过梦魇猎人,所以濯弦才会对梦境很好奇,你觉得这个动机牵强,我觉得很合理——你不能觉得每一个接近我的人都是魇师,都要对我不利——就算是魇师,我也认为不可能全是坏东西。”朝来瞪大眼睛,抿紧双唇看着云雾丞,“闻人哥说了,那个瘦小的家伙,那个黎华,他就是从未出现的魇师,魇师们都在吸纳新鲜血液,难道我们还要故步自封吗!”
“朝来!爷爷怎么告诉你的!魇师没有好人!”云雾丞提高声音,“沈濯弦的身世,也很有可能是他编的!”
“我相信沈濯弦。他有无数机会伤害我,打探我,可他都没有,他甚至为了救我,想要和傲因同归于尽。我随时可能不带他玩,他如果是卧底,早该抓紧时间。”朝来板起脸。
“也许你只是觉得他长得帅。”云雾丞一想到饭店收银台后面那张笑脸,脱口而出,但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如果照你这么说,闻人谕也是天赋者,同样很帅,他也有可能背叛。”朝来把咖啡杯放在桌子上,发出了清脆的磕碰声,她微微扬起下巴,眼神带着倨傲和拒绝,显得与平时完全不同。
云雾丞被那声音惊得望向朝来,这声音唤起他糟糕的回忆,当初云朝往出事以后,朝来这是这样倔强地决定私下加训,不理会他的劝告,瞒着他一意孤行。
“这件事情,观师兄和闻人师兄都同意了。”朝来起身,走出几步,又转过头来,“他们会亲自考核,两位顶尖的梦魇猎人的判断,我想,应该比没有天赋的普通人要精准。”
云雾丞脸色微白:他是云家收养的孤儿,没有任何天赋能力,连入梦都不能,甚至任何一个做过的梦都记不住,是最最普通的普通人,所以他才会选择照顾云家伯父伯母,以及朝来和朝风的日常起居,照顾他们入梦时身体的安全无虞。
这是他唯一能为他的亲人们做的事情。
在梦魇猎人的道路上,云雾丞一直走在完全相反的方向。
面对朝来这句诛心之言,他只能沉默不语。
朝来手指微微发抖,似乎在竭力压抑某种情绪,许久,她才再度平静地开口:“闻人哥也说,我差不多可以出师了,到时候一直在这边,出任务相互不好照应,让我早点过去。我今天会收拾东西,搬到观师兄的别墅宿舍,和师姐他们住在一起。我哥和朝风,你多费心了。”说完,朝来转身走向了她自己的房间。
晨曦普照,旭日初升。
云雾丞望着窗外的好天气,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六月份,他却觉得地冻天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