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厅里,各色人等穿梭期间,举杯相庆,携手相邀,许多人的容貌都很清晰,因为属于玛瑙川的宝石红光芒一直在斑驳闪烁,代表这一段梦境里的场景,是从记忆之中抽取的。好像并没有人注意到这走廊入口的位置,几个人和一只恶心的怪物剑拔弩张地站在那里,一触即发。
皎皎穿着一身简单的黑色礼服裙,害怕地攥着手,躲在看上去最好说话的濯弦身后,她也有点纳闷,刚才她记得她还在梦里爬山,不知道怎么的浑浑噩噩就为什么就出现在这里。这场景是她大学的十年校友会,她不久前参加过,并且见到了自己的初恋情人。十年后,她再度见到辽远,他成熟稳重,运筹帷幄,然而,这种感觉并不愉快。有人缠着她问她和辽远还有没有后续,还有人开着很无聊的低级的玩笑,她没有吃饭就走了。
这是她这些日子都没有梦见过的新场面,让她觉得尴尬无聊的回忆。可是现在,这场梦境里,听上去的确有什么梦魇之类的东西!那么恐怖的玩意,好像还杀死过人……她不想留在这里!她要赶快醒来!就像是这些天里她每一次感觉危机那样,尽快醒来!
轻微的摇晃感传来,宴会厅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吸引了梦魇猎人们的注意。
“情况复杂了,你别离开我身边啊!”朝来抓住濯弦。
“好。”濯弦一愣,郑重点头,像是许诺一般。
闻人谕瞧着这两个小青年,笑得有点慈祥。
“要不然,我把辽远也轰死算了。”庄淑娴错着牙。
“不,我觉得魇师不是辽远。”闻人谕一点儿不着急地开着玩笑,“如果是,我们就都瞎了,这个行当就完了。
猎人们说话间,轻微的摇晃变成了剧烈的地动山摇——整个宴会厅仿佛被放在了一个玻璃瓶子里被人用力地摇晃混合。
“糟了,看来做梦的人的情绪不太平稳了。”朝来看了看开始龟裂的地面,“她往外走了,看来她想离开——她想醒来!”
濯弦转手要去抓皎皎,但抓了一个空,一道裂痕从他的脚下裂开,让他猛地刹车。
“我去追她!”闻人谕转头越过那道一米多宽的裂痕,往皎皎跑走的方向追了上去,“你们小心鬼车的粘液!”
酒店宴会厅里,不光是枝形吊灯,那些墙上的装饰画,那些香槟塔,那些餐盘和桌椅,都在这地动山摇之中变成了凶器,整个梦境已经混乱不堪,噼里啪啦的碎瓷声不绝于耳,但这一片嘈杂里却没有人声,无人惊愕,无人尖叫,无人呼救——那些宾客都消失了。
一片纷纷之中,辽远坐在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办公椅上——皮椅、西服、手里的万宝龙签字笔。他此时此刻,看上去早就没有了少年时那种青涩的爽朗,而是一副游刃有余,智珠在握的商人模样,用下巴点了点闻人谕:“你也是魇师?”
闻人谕站在走廊里,护着皎皎,嘴角微翘,目光淡漠地看着辽远:“不。”
“我们是梦魇猎人。”朝来盯着辽远,提着博浪锤,挡住了辽远的视线。
晃动的宴会厅里天花板都在纷纷剥落,像是一场大雨,落在辽远的身上——“辽远!”皎皎失声喊——但那些碎片,却没有一片能触及辽远一根毫毛。有一些几不可见的黑色的光笼罩在辽远的周身,他缓缓站起,微微一笑:“梦魇猎人,我也不怕啊。”
又一道裂缝从皎皎的脚下迅速扩大。
“都出来,这地方对我们不利。”闻人谕一声令下,朝来拽着濯弦掉头就撤。庄淑娴炮火轰出烟雾,掩护着众人跑出了宴会厅。
“你们以为,还跑得了吗?”辽远的声音带着几分残酷的冷静。
这句话让朝来更是满腹狐疑,难道之前的辽远是记忆,眼前这个真的是魇师?但如果他是魇师,为什么自己完全无法感觉到他身上有一丝一毫的梦魇的味道?可如果不是,他为什么想要抓住皎皎?甚至让鬼车去伤害她,置她于死地?
然而眼下的形势不容思量,因为更多的裂缝在宴会厅四面八方地裂开,加上庄淑娴的炮火破坏力也很惊人,整个场景里已经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朝来一边逃,一边抓紧时间用阮琴施展翡翠川的法术,给蛛网一样裂开的地面填上铁板砖块之类的落脚点,忙得多想一层都没了力气。几个人七手八脚跑出了宴会厅,来到了中庭,跑上了那道玻璃花房的走廊。
嘣!
玻璃碎裂的声音响起,朝来来不及多做反应,一抬手给那玻璃房走廊加上了一片天花板。
哗啦!
玻璃房的玻璃尽数迸裂,玻璃碎片四散飞溅,掉在地上。
朝来擦了擦脸上的血,一侧头就看见辽远迈着胸有成竹的步伐,缓缓走了过来,好像眼前这些人,不过是他手里的泥巴,随便搓圆捏扁。
“朝来,草滩。”闻人谕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朝来不再多想,直接用琴音截断了前面的酒店场景,碧光之中,大片开阔的长草滩出现在眼前。闻人谕护着皎皎,站在最远处,濯弦已经拿出长弓,搭弓上箭,庄淑娴举着手炮,正对着朝来身后。朝来也转身拎起了博浪锤,看着从破碎的酒店场景里踱步而出的辽远,以及他身后那只虎视眈眈的鬼车。
这个梦境,不是因为偶然抑或思念引起的二重奏,而是鬼车,将两个人的梦境有所重叠的部分,活生生地粘在了一起。
朝来看着周身隐约泛着黑色乌光的辽远,她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这个辽远明明是清醒的,甚至知道梦魇和魇师的事情,他为什么还如此淡定?甚至连他的步子,都没有一点儿着急。
“这样一来,你为什么反反复复梦见一样的事情,也好解释了。这是鬼车在尝试找到合适的一块儿拼图,因此不断骚扰你的梦境。”闻人谕语音温和平静地对皎皎解释。
“可我每次都会很快醒来……”皎皎面露迷茫,“闻人你是……对,我们相过亲对吧,你是那个翡翠川的高手,航母闻人谕!”她突然想起来。
“哈哈哈哈哈!你总是突然醒来,是因为你潜意识里觉得不对劲儿,在自我保护啊少女!”庄淑娴扬了扬她的手炮,“别怕!什么鸟玩意!分分钟弄死它!”
“这一次应该是拼贴好了,所以你的梦就延长了。不过你不必担心,我们在这里,你不会有事的。”闻人谕安慰皎皎。
“他……是真的人吗?”皎皎指了指辽远。
“是人,不过我觉得是个混蛋,等会儿我一定抓住他,让你揍到满意!”庄淑娴说着,手炮炮口一量距离,火焰弹像是一只火鸟,朝着鬼车的方向精准地打了过去。
那鬼车长鸣一声,声音咔哒咔哒,像是木轮子压过坑洼不平的地面。
长鸣过后,火焰弹像是打中了一面看不见的墙,在半空爆炸,夹裹着玻璃碎片一类的玩意,火花四溅。而站在那看不见的墙后面的辽远和鬼车,安然无虞。
“是水鸟!梦魇水鸟制造的透明的盾墙!”庄淑娴喊道,“不过没事!看我轰不死它们!”
“又是一种鸟类梦魇。”闻人谕蹙眉沉思。
“你们看着点儿咱们的镜主,小谕谕,让师弟师妹看看咱们一线水准的厉害!”说罢,庄淑娴又一发火焰弹轰出,借着火光和尘烟的掩护,一道碧光闪过,长草滩上平白升起数道尖锐的石柱。
鬼车呜咽一声,抓住了辽远飞到半空,躲过了这一排利齿般的石柱的攻击。
“感觉有点不对……”濯弦迟疑地看着半空,“周围好像还有别人。我闻到了一种味道,像是下雨时候抱起猫狗那种湿漉漉热烘烘的味道……”
“鬼车作为梦魇,能力特殊,但本身不难对付,绝大多数情况下,它们都是杀手魇师饲养的僚机,几乎从不单独出现。”朝来说着,换掉手里的武器,抱出了阮琴来。
“所以它的主人是辽远?”濯弦还是怀疑。
“不,我感觉周围有隐身法术存在,应该是魇师。”朝来试着回忆她在这个梦境里见到的所有的人:辽远的妈妈,皎皎的闺蜜,施压的班主任,辽远的校草好友——等等,辽远的好友是校草。朝来记得在之前皎皎梦里见到过,是个长得很清秀白皙的男孩子,鼻梁挺拔,根本不是鹰钩形状。
鹰钩鼻子……
朝来想到灭蒙鸟事件结束后,观人定提到的一个名字——养鸟人,魇师金皋,一个狡诈卑劣,自称是赏金猎人的货色。但是朝来也不得不承认,在魇师之中,这个人也的确小有名气,因为他饲养了很多鸟类的魇师,可以帮他搜集讯息,入侵梦境,盗取资料,甚至夺取人命。
“是金皋!那个鹰钩鼻子!”朝来大声提醒,“他隐身了!”
“金皋?上次那个密集恐惧症是他搞的鬼吧!还有之前不是一直看不起治疗师扬言要把大观他们都干掉吗!”庄淑娴四下环顾,“那混蛋呢?躲哪里去了?”
“很厉害?”濯弦握紧了手里的弓,他想起了傲因,那就是魇师饲养的梦魇。
“嗯,他擅长饲养鸟群,各种各样的鸟类梦魇分工合作,非常麻烦。”朝来一脸沉肃。
魇师从来不是独自一人。他们的身边永远有各种梦魇,因此就算是魇师的水平和梦魇猎人旗鼓相当,吃亏的也必定是梦魇猎人。更不要说,朝来遇见过很厉害的魇师,厉害到他没有出手,只是笑笑,都令人感觉到惊恐和战栗。
这次是朝来第一次真实地面对魇师,她觉得她的心跳得很快。
“朝来!快点!”庄淑娴的声音吼过来。
“好!我这就破除!”朝来屏息凝视拨动琴弦,一首激昂的乐曲从古典的琴弦之中铿锵而出,一声声几乎要把周围的空气震荡成碎片。
“皎皎,过来!”辽远对皎皎张开双臂。
濯弦一把抓住了皎皎。
皎皎苦笑着摇摇头:“没事,我不会跟他去的。有些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我又不欠他,凭什么听他的。”
“你们看他的肩膀。”濯弦还是没有放开皎皎。
辽远见皎皎没有过来,眉头一皱,露出久居上位的骄傲冷笑:“你会后悔的。”他的脸被周身若隐若现的黑色光晕照得暗影斑驳,鬼魅非常。然而濯弦的视线并非纠结在这些地方,他用眼神为朝来指了指——辽远的发梢在肩膀落下一片暗影,一只枯瘦的手藏在暗影之中,轻轻地贴着辽远的脖子,打着拍子。那拍子的节奏,和鬼车晃着脑袋的节奏,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