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起窗帘,带进来一丝青草味道,清新淡绿的墙纸和房间里的淡淡花香,带来仿佛春暖花开的气息,应霆又恢复了穿着白大褂的护士的身份,调整着点滴的滴速。庄俊逸则一脸严肃,假装翻看着床头柜上的病例。十分寻常的场景,细节也很安排得妥当,病床旁的床头柜上,还放着半开的百合花束和化妆包,包的拉锁拉开,露出漂亮的手镜和补妆用的一次性粉扑。如果不是已经知道这是水幽寒的直梦,所有人都会认为,他们现在还在研究所的病房里。
观人定对朝来点了点头:“不错。”
“挺细致真实的。虽然速度没有大观这货快,但是拟真感和他不相上下了。”应霆也满口称赞。
朝来看了看点滴瓶里那微微发红的,好像是稀释的血水一样的液体,叹了一口气。
“咋啦?”应霆看着垂头丧气的朝来,“傲因这么厉害的,你都挺了这么久还差点就成功干掉了,怎么还不高兴啊!”
“水幽寒的意识被傲因吸食,就算是夺回来,也有所流失和改变。我们将其归还后,也要对她进行心理辅导和复健,能够恢复到什么程度,还不好说。”观人定替朝来解释了,他转向朝来,已有所指,“然而,朝来,这是她自身的性格问题付出的代价。任何事情都是过犹不及的,在梦里,任何一种过分极致的追求,都可能变成梦魇的温床。”
“如果不是太钻牛角尖,水幽寒的梦境,又怎会成为傲因喜爱的巢穴?”应霆也突然严肃,拍了拍朝来的肩膀,“要是换成我,就算有魇师拿鞭子抽,傲因也不乐意在我梦里忍饥挨饿的。”
傲因喜欢偏执的意识,这大概是因为钻牛角尖的人,记忆的玛瑙川的波涛更为激烈,所以滋味丰美,辛辣刺激。
偏执和坚持,也不过是一念之间。
然而更让朝来觉得恐怖的是,就算是她自己,也不能保证,心里没有脆弱和偏激——因为就在刚刚,她还想着了不起与傲因同归于尽。这就是偏执,抛却责任和情感,只为了一口气的偏执。
如果不是观人定和应霆赶来,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这就是梦魇可怕的地方。没有人能保证,今晚,它们不会来到自己的梦里。这么一想,朝来脸色更难看了。
观人定看在门口,对朝来招招手。朝来赶紧抛开这些念头,一脸肃然地走过去,做鹌鹑状乖乖地站在师兄面前——她估计观人定要开训了。
观人定指了指朝来:“我检查一下你的脖子的伤口。”
朝来一愣,没训?难道是她已经被傲因干掉出现死亡幻觉了?朝来转手就掐了一把庄俊逸的脸。
“去你大爷的云朝来你有病啊!”庄俊逸跳起来。
朝来松了一口气,嗯,还是直梦里。
观人定仔细看了看之后,点头吩咐:“伤口没什么问题,只是会让你这几天有些疼。你今晚进入梦境之后,直接来我这里。我和闻人借这个机会,帮你梳理一下元素法术的问题。顺便让他也看一看你的玛瑙川里傲因这一部分的记忆。”
没有训话,但是直接禁止了她进入梦境实战训练。
朝来点点头,这已经算是很轻的惩罚了。
“还有。”观人定转向应霆,“等下你和我一起去看一下她的玛瑙川,正如你所说,傲因不是一般的梦魇,它们饮食偏好特殊,不会轻易出现在普通人的梦里。”
“我怀疑有个人是魇师。我记得他好像叫大梨?但我不能确定这是他的本名。”朝来想起了那个表情漠然的瘦小男生,立刻汇报。
“先查一下水幽寒身边的人有没有这类名字。”观人定吩咐道。
“好,我一醒就告诉雾丞哥。”朝来点头。
“另外,以后没有我的批准,研究所这边的案子,你不要接。”观人定的表情突然变得很严肃,镜片后目光凛冽,带着几分怒气。
“啊可是我师姐……”朝来想要反驳。
“庄淑娴这人办事从来就不稳妥!”观人定斩钉截铁。
庄俊逸哼了一声,也十分不满。
“但你姐她——”朝来试图再说点什么。
“所以她只能是前锋,永远当不了将军。”观人定嘴角撇出一丝冷笑。
前锋也好将军也罢当年可是你自己挑她当搭档的喂!朝来无语扶额,这一对冤家,从没搭档开始就是相互看不顺眼,当初观人定挑了庄淑娴当搭档的时候,惊掉了多少人的下巴,现在搭档多少年了,怎么还这么咬牙切齿的——诶?朝来眼睛一亮,好像想到了什么东西。
庄俊逸却没有在乎师兄师姐的冤家设定,他冷冷地看了朝来一眼,一脸满得要溢出的怒气。
“我又怎么惹你了?”朝来皱眉。
庄俊逸根本没有回答,打开病房的门,径直走了出去。
“醒了,醒了。”应霆招呼道。
朝来“扮演”的护士听到声音,尽职尽责地走了进去,轻声问水幽寒:“你感觉好些了吗?”
应霆也似模似样地调整着点滴。
观人定以医生的模样简单地讲了几句。
一切看上去,都和水幽寒在研究所住院时候的情景一样。这能确保水幽寒醒来以后,不会觉得太过突兀产生不适。至于傲因,那种深度的梦境,应该也能忘记。
朝来看着水幽寒苍白的脸色,由衷祈祷,就算记忆已经斑驳,她也能重新开始,接受过去的不完美和现在的改变,就像是普普通通的小美女一样,开开心心打扮自己,阳光健康地生活,就和她原来一样。
在观人定这里治疗,她一定能好起来的。
这一瞬间,朝来都觉得,也许自己并不适合做哥哥那样降妖除魔的狩猎者,更适合像观人定一样做一个救死扶伤的治疗师,因为杀了梦魇之后朝来并没有任何满足感,反而是治愈了一个病人之后,感慨良多。
醒来后观人定在系统里做了玛瑙川的申报,而后带着应霆庄俊逸两人一起进入了朝来的玛瑙川,观看了她这个梦境里的记忆。
朝来在自己的直梦里布置了碧海银沙,青山绿水的度假环境,此时需要去往玛瑙川,朝来领着三个汉子绕过充满少女心的花园,来到屋后的河道,解舟泛水,片刻之后便有玛瑙红的晶莹光芒如雾气般笼罩住了这条小船,穿过光雾,简餐店人来人往的场景再度重现,只是这一次场景里的时间可以按下暂定,方便观察研究。
记忆梦境从朝来的视角展开,横扫全局,无一处细节上的遗漏。朝来自己站在自己的视角去看,都觉得自己进步了许多——“观师兄说了,梦里的视角也很重要,就算自己死在里面,也要留给后人一个全局方便以后复盘。”
“大观你这个论调也太悲剧了。”应霆咧嘴。
“这个小个子,应该就是魇师。”观人定没有回答应霆的话,转回正题,“你们说的那个兔眼男人的梦境,后续我也有调查,申报过去看他的玛瑙川。当时诱骗兔眼的那个人,全身包裹得很严实,但体型来看,很可能是这个大梨。”
应霆想起来观人定报告里的人物素描,点点头:“体型差不多。”
“那么再往前风萧萧的灭蒙鸟和辛小仙的蒍虎呢?”朝来追问,这都算是她的私训里,比较有难度的梦境了——毕竟大多数普通人,梦里的梦魇,还是以吃草的夫诸和吃垃圾的火鼠这类没太大危害的居多。
“因为危害级别不够,蒍虎没有达到玛瑙川的许可等级,但风萧萧那个,里面出现过至少两个魇师,其中一个也是这样的小个子。”观人定点头。
朝来和应霆面面相觑。
应霆看上去纠结了好半天,才说出来:“上次我带着俊逸去的那个,你鉴定是魇师的,里面也有个路人是这种身材,还有个大鼻子,长得真够醒目的。”
“醒来以后,你们两个都要想一想,包括梦境里的投影,配角,路人,是否还有更多的符合。”观人定吩咐。
眼前的记忆梦境已经来到了最危险的时刻,记忆里的朝来抛出匕首,送走了濯弦。应霆立刻坏笑起来,朝来瞪了他一眼,脸也有点发热。的确,画面看上去,生离死别了一点。
“朝来。”观人定走到朝来身边,“我怀疑,刚才喊我入梦的,是沈濯弦。”
“我猜到了。”朝来并不吃惊,总不可能是傲因自己喊的。
“也有其他的可能性,但这个目前最大。”观人定整理着思绪,“按照你的报告,他目前对于梦境四大波光川,至少表现出来能控制其中三个。”说着,观人定严谨地举例,暂停了玛瑙川,从口袋里拿出个本子,一边说一边在本子一页写了沈濯弦三个字,而后标注一二三,写了琉璃川,透辉川和翡翠川三个名词,“第一,你说过,他在女烝的梦里,喊过,加上我和应霆听见的,这算是清醒意识琉璃川;第二,平复别人情绪的透辉川,这是通过他做的各种食物展现出来的,也可以算是药师技能;第三,在梦境里制造出饭店的翡翠川。哪怕从这最后这一点来看,这个人的天赋也不容小觑,因为如果他没有系统学习过怎么构建梦境里的建筑,他就可以算是梦魇猎人里的梵高了。闻人谕当年就是这样被你的父亲发掘的。”
应霆十分兴奋地搭着朝来的肩膀:“这小伙儿是男的吧!咱们这一派赶紧来个汉子!你都不知道命运女神最近和我合作一个案子,都快把我折磨死了!当年你哥没选她当搭档太正确了!这个龟毛的女人!”
朝来白了应霆一眼。
最近这几年魇师在病患梦境里活动痕迹很少,一开始大家还以为是因为云朝往一战,清理了大多数的魇师高手,现在看,却可能是他们转移了阵地,藏在了普通人的梦里。
“除了我和二俊子,还有别家的实习生也在梦里实习吗?”朝来问。
应霆抢了话头,点头说:“有的有的。张家也有啊,和你关系挺好的那个就是。还有那个谁来着,南家。不过别家的事情我们不是很清楚嘛。”
“别家的实习情况,我已经去问过,让他们帮忙留意了。至于你。”观人定面无表情,一脸专业气息地说,“雾丞向我提起,沈濯弦总会出现在你身边这种频繁的巧合。目前我们要从好坏两个方面考虑。好的方面,也许是他喜欢你——”
“我觉得这个小帅哥是喜欢你,你看他眼神儿,都快滴出水儿了!”应霆笑嘻嘻地看着朝来。
朝来脸一热,狠狠踩了应霆一脚。
“——或者对你好奇,因此在睡着的时候想到了你,进入了你所在的梦境;坏的方面,他接近你别有目的。在此之前,你找个时间,我们好好聊聊沈濯弦的问题,我认为有必要在现实里安排见面。”观人定淡定说完。
“啥?见濯弦?不是吧,你别听雾丞的,我认为濯弦不是魇师。如果他是的话,我作为云家人,早就遭遇危险,还能活到现在?”朝来摇头,魇师和云家从爷爷辈就是死对头,当年沈家被灭以后,云家还率领其余的世家给沈家报仇,又清洗过一次魇师团体,现在有了云朝往的事情,早就变得恨不得见面咬掉对方一块肉,怎么还可能并肩作战为你跳崖?
“哪怕考虑卧底,这也有内心真实想法流露的问题,毕竟梦里会更真情实感啊……奥斯卡影帝也没这么高演技吧?”朝来还是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体会到的情绪。
观人定点点头,这一点他显然同意朝来的看法:“我明白你的意思,也相信你的判断,所以,我们需要见一见这位,沈濯弦。”
“说的挺容易,我把人一刀扎心送出梦里,下次要是再见面,还得若无其事地说对不起扎疼没?为了表示歉意我请你吃饭,咱们东三环选个地儿吃一顿?”从这个梦里离开,朝来觉得累死了,她缩在云雾丞那辆黑色SUV宽大的后排座椅上恶狠狠地啃着黑巧克力,偏偏观人定还下了命令,让朝来试着和濯弦约个地方面谈。
面谈个鬼,换做是朝来被濯弦这么扎心踹走,大概下次见面就是面瘫!
“晚饭吃什么?”雾丞一边开车一边问。
朝来揉着脖子,虽然没有伤口,但她觉得脖子就好像做完了一百个西西里卷腹那样酸痛,她无所谓地回答:“随便找个地方吃吧,家常菜,最好人多点的地方,我现在想要亲近人类,必须是人类!”
雾丞应了一声,然后在导航上点了一下,顺着一条地铁的线路,开进城里。
朝来在日程上记录着水幽寒再度会诊的时间,她想要听听这么忙活了一通,还把濯弦用飞刀给干掉了,这样逆天的梦境,到底最后有什么结局。
“希望一切顺利,我爷爷说过的嘛。梦魇猎人,并不是为了见证人性的幽微才进入梦境的。我也希望我做的不是无用功。”朝来说道。
“会的。”雾丞回答。
车子停在了一个地铁口的停车场,旁边有一家餐馆,正是午饭时候,有些附近工作的白领三三两两等在门口。
“就这里吧。我去拿个号。”雾丞说。
“行啊。”朝来倒是很没有所谓,打开车门,拿出耳机,放大音乐声音,闭上了眼睛休息。
饭店门口有个打扮得颇为时髦的吊马尾妇人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打电话:“沈濯弦!你干哈呢!你怎么还没来……啥?你刚起?你给我快点!这边这么多人呢!你大陈哥一个人忙得过来吗!滚犊子!麻溜的!”
云雾丞一怔,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沈濯弦的妈妈,也没有想到,沈濯弦竟然不在。
“雾丞哥,要是人太多就算了吧,我今天实在没心气儿等。”朝来摘掉一边耳机对云雾丞说。
云雾丞张了张嘴,那沈濯弦的老妈还在咆哮,显然沈濯弦本人很快就会过来。
“我真太累了。”朝来指了指自己的额头,“一跳一跳的,又要疼起来了。”
云雾丞也顾不上拿号,眉头紧紧皱在一起:“这才过几天,你又开始疼了。”
“好好好我马上过去!没事,就是睡得不好有点头疼。嗯嗯,马上过去。”濯弦边说边挂了电话,揉了揉眉心,他这一次终于明白“糟糕的梦境会让人偏头痛”这句话的意思了,这还真不是朝来的借口,而是正在亲身体会的事实。
想到朝来,濯弦叹了一口气,他就是买菜算账回来,在家睡了一个回笼觉而已。睡着之前,他不过是一如往常地,情不自禁地,想起朝来的笑脸。可是他没有想到,这个回笼觉是朝来亲手杀了他,送他出来的。他和她现实里没有任何关联,他现在只能空等,连问问她的情况,都无能为力。
濯弦猛地拉开窗帘,走到窗前看着自家饭店门口三三两两的人,大概是因为人多,一辆眼熟的黑色SUV艰难地往前蹭着,想要开出去却被堵在了车位里。
濯弦觉得他此时此刻就像是这辆车,想要迈出一步,却被心里的焦虑和无力,愤恨与自责包围,无法驱散,让他坐立不安,好像被蚂蚁爬在身上啃。
这一刻,他突然很想见见朝来,不是梦里的朝来,而是现实里的。然后问问她,如果他是天赋者,有没有资格申请成为梦魇猎人。
因为也许只有成为了职业的梦魇猎人,他才能弄清楚自己为什么对梦境这么好奇,才能理解自己的亲生父母选择赴死的意义,才能平息他那仿佛来自血液的对梦境的渴求之意,才能亲手去保护自己喜欢的姑娘。
窗外的骄阳明光灿烂,就像那个让他魂萦梦牵的人,就像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