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过下班的时间,“沈濯弦的”铁板烧的店铺里,铁板烧师傅都还没有就位,一个部门八九个人随意地坐在一起,喝着饮料聊天。
那个长得很平凡,瞧着岁数也不小的女人撒着娇,挽着朝来的胳膊,翻着手机淘宝,缠着朝来问:“朝来朝来,帮我挑一个包嘛!”
朝来保持着那副漂亮讨喜的笑容,颇为玩味地看着自己胳膊上挂着的女人。
这些类似的剧情,在濯弦昨天的梦里已经过了一遍。
她今天入梦加训,已经解决了一桩案件。因为里面的梦魇实在太好对付,朝来把它们哄走以后,这案子就算结束了,前后估计现实时间不过五分钟,她想着要不要再找个地方继续练,濯弦就讲了小艾这个最后竟然把他吓醒的古怪梦境。
之前听濯弦一路介绍,按照他那个脾气讲出来的小艾,听上去只是有点二缺,可实际体会一下,朝来简直想把这个小艾塞到蒍虎嘴里听个响儿。她现在有点好奇,这个女人到底是在什么环境下长大的?拿什么米,才能把一个三十来岁的人,养成这种性格?她才观察了这么一小会儿,就已经替部门里的这些人默默点蜡了。这要是天天相处,还能了得?
到目前为止的剧情还很现实,大多数普通人做梦都是这样。毕竟好莱坞奇幻大片一样的梦境和好莱坞奇幻大片一样,不会天天上映。只是这种看上去就是那种普通的很现实的梦境,有的也会突然变道转向,变成光怪陆离的,带有梦魇的噩梦。
朝来看着周围几个面目模糊的同事,这几个倒霉蛋儿终日和这种人在一起,又不能举手表决将她炒鱿鱼,这种心情一定十分憋闷吧。不知道小艾是用什么视角看这些同事的,但是以朝来的视角看,这个部门里只要把小艾给踢掉就天下太平了。这个看似风平浪静的梦境里,到底会有什么变化呢。朝来一手托腮,看着那几双清晰的手——这些同事,不管是好脾气的Andy,还是有棱有角的Sarah,亦或是少女心的Jo,他们的手都是十分高清的,清晰得可以看见细细的汗毛,淡淡的墨水痕迹。
小艾坐在这些清晰的手腕之间,一会儿折腾一下这个,一会儿骚扰一下那个,惹得Andy埋头发信息,Jo起身上厕所。
朝来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最好今天尽快把事情解决了,把梦魇抓住了,她留在这个二百五的梦境里太久,不等梦魇出现,她会忍不住动手砍人的。
正想着,铁板烧师傅已经就位,黄油融化的声音刺啦刺啦地想起来,梦里那些可怜的龙套同事们都纷纷动了筷子。那个一秒前才对自己撒娇的女人,已经在一秒后嘟着嘴唇要求铁板烧师傅给她挑一块儿最大的牛排了。
有意思,这种人真的能在职场这种复杂的人际关系里生存下去吗?现在白领的世界这么好混?如果自己真的是她的经理,每天被她这么直呼大名,会不会觉得,想要开除她?
“朝来!你也吃啊!”小艾招呼着,好像请客的人是她自己。
朝来拿起了热毛巾,擦了擦手,对煎鳕鱼的师傅挑起眉毛,看着他白色的厨师服里露出的蓝色系衬衫的领子。
那煎鳕鱼的铁板烧师傅,戴着严严实实的口罩,有条不紊地煎着鳕鱼,然后眼睛一弯,将最大的一块儿,递给了朝来。
“哎呀原来美女吃饭都能吃大块啊!这位师傅你大也没用啊,我们这个美女可是经理呢!”小艾的声音嘻嘻哈哈地响起。
朝来筷子重重地一放,露出个带着几分杀气的笑。
“噗哈哈哈哈。”一瞬间的冷脸之后,朝来突然大笑起来:她好像有很久没在梦里因为剧情翻过脸了,从前因为她控制不好情绪,挨过观人定和哥哥多少训。哥哥出事以后,她本来已经痛改前非,没想到这么一个还没冒出梦魇的梦里,就露出了狐狸尾巴。
“没事,我没事,就是大概和你在一块儿,精神很放松吧。”朝来擦着眼角的眼泪,沈濯弦这样的新人小白,绝不会因为什么情绪控制凶她。朝来甚至觉得,她就是有朝一日把濯弦坑了,他也不会怪她。
“算了坑人我还是不忍心的。”朝来嘀嘀咕咕地擦了擦脸。
“吃吧,挺好吃的。”濯弦又给她盛了一块儿鳕鱼。
朝来夹起盘子里被师傅分过来的煎鳕鱼,切了一块儿放在嘴里,顿时双眼放光地看着濯弦猛点头。这鳕鱼的味道还真的是不错,鱼肉的程度刚刚好,既不会因为有点过火失去水分,也没有因为是海鱼带着那种海水腥气,而是用一点点的罗勒带出鳕鱼的白肉自然的温暖清香,火候拿捏得当,将鱼肉停留在了多汁和熟透之间,分文不差。
大概是这鳕鱼的味道令人沉迷,又或者大家都忍受不了小艾的隐私袭击,整个部门一时间都默默地吃着饭,只有小艾的声音,聒噪地问着铁板烧师父那些诸如你多大了有没有女友在这边赚多少钱这些不好回答的问题。
铁板烧师傅眼神放空,显然是因为现实里也开店做生意,习惯了食客们这类不合时宜的问话,这会儿正神游不知何处。
“……问你话你怎么不回答啊!”末了,小艾扁着嘴说着,把刀叉伸向了她旁边Andy的盘子里,嘻嘻笑着,“凉了就不好吃了!我先吃了吧!”
朝来决定赶快把这块儿鱼吃完,因为她的专业嗅觉告诉她,很快,她就什么也吃不下了——她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怎么样,好吃吧。多吃点,平时吃不到啊。”小艾一副很骄傲的样子,好像铁板烧师傅是她男朋友似的,一滴血从她的嘴角流下来,可她浑然不觉,继续一边和朝来说话,一边切着盘子里的东西。
朝来看了看小艾,又看了看小艾的盘子,深吸一口气,她就知道,这顿饭不会这么安生。
小艾梦境里的梦魇,说起来,也算是朝来最受不了的梦魇前五了。
朝来起身,伸手一把拽住了濯弦:“好了,这次没事了。”
濯弦忍着恶心摇头:“我上次是真没注意,完全没想到,结果一回头——脚下一滑就摔下去醒了。”
朝来翻了一个白眼:“我想这次你大概不会拦着我干掉这玩意吧?”
濯弦转过头不去看小艾,这才松了一口气,问道:“这是什么,这么厉害?”
“厉害?不不不,D级梦魇,常见程度和家里的蟑螂蚂蚁差不多,菜得很。生活在人心的阴暗处,吃点儿什么小贪心啊小龌龊啊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阴暗情绪,很容易解决的。只是一般有这玩意的梦境,画面都会特别恶心。”朝来放弃继续享受美食,哀怨地看了看盘子里的芝心牛排卷。
“你吃啊怎么不吃了?”小艾好奇地切着盘子里的东西,一边看着朝来,用一副主人的语气招呼。
朝来好心地提醒她:“你的嘴角流血了。”
小艾蹭了蹭,看见自己手背上的血,顿时露出了惊恐万分的表情:“这……这……哪里来的血啊!你这牛排怎么做的!”她几乎是立刻就转向濯弦,开始指责这位刚才她还打听人家有没有女友的铁板烧师傅。
朝来又好气又好笑地指了指她的盘子:“因为你吃的是Andy的手啊。”
小艾看着盘子里的煎鳕鱼,那根本不是什么煎鳕鱼,而是一只带着一截西装袖子的手。
“啊——”小艾放声尖叫起来,可口腔里的血腥味道让她很快叫不出声来,尤其是,当她看见了自己的手里举着的,根本不是筷子,而是Andy的胳膊。
那只还连着一段卷起的西服袖子的胳膊,被她啃得鲜血淋漓。
“啊——”小艾尖叫声更为凄厉。
“唉。”朝来十分无奈,放下刀叉,这顿好饭算是到头了,难得梦境里的食物这么有质量,难得濯弦还愿意把大块给她。
“能造成这种……真的不是什么厉害的梦魇吗?”濯弦很担忧地问。
朝来摇头:“真不厉害,所以才要靠剧情吓唬人啊。会咬人的狗是不叫的。孑孓这种玩意在梦里,就是靠噩梦和恶心来浑水摸鱼混饭吃的。这个梦境越恶心,镜主受到影响就越大,醒来以后心情不好脾气更差,心思就会更阴暗更不温暖,这个恶性循环形成,这些玩意就可以在污水里安居乐业了。”
“……咱们能别把成语往这里用吗?”濯弦看着尖叫着想要甩掉手上血迹的小艾,叹了一口气,“坏心眼谁都有过,这样看着也有点太可怜了。”
“那倒是。我快点解决吧。”朝来转头看着下巴上全是鲜血的小艾,这就是个普通的噩梦,具有普通噩梦那种普遍特点——突兀地插入恐怖的剧情,情节上的转折没有任何余地,只有一些类似比喻的画面或者道具,以小艾来看,手就是这个梦境的关键。
“说不定就是因为被人喊过太多次伸手党,让小艾才对手这么执着?”濯弦跟着朝来入梦这么些次,也有了点儿经验——梦魇存在的噩梦,可以说是非常符合弗洛伊德理论的,濯弦回去买了这本书看,还真的觉得,噩梦里很多事物都是一种比喻或者借代,像是一道菜里用处不是很大,但却可以配色提味的配菜,有其自己的存在意义,粗粗看着好像没什么用,细究起来,还真的是有理有据的。
“你也觉得是伸手党吧?啧啧,虽然象征意义很简单,但是我也觉得有点奇怪。”朝来皱眉,“哪里不对。”
此时此刻,那几位龙套同事都已经在几句话之间淡化成了背景,消失在了视野里,整个饭店只剩下朝来、濯弦和小艾。
为了以防万一,朝来拿出了她的阮琴,手指按在琴弦上,想要看看下面是个什么剧情——她很快就看到了,并且十分后悔——“这种剧情我完全不着急啊我不想看啊!”
小艾的尖叫声已经停了下来,她像是握着一把斧子一样握着刀叉,一下子劈到了Jo那只戴着粉色腕表的胳膊上。
只有Jo的胳膊,Jo本人早就不见了。
“不——”小艾尖叫出声,双手颤抖着,然而不过是几秒,她却又停止了尖叫,仿佛是忘记了自己的惊恐,继续用握斧子的手势握着刀叉,切下血肉叉来啃,一边啃一边还转过沾着血的脸,对朝来说:“朝来,吃啊,吃啊,这是自助啊,不吃不是白花钱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