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可能。”濯弦看着那扇半开的大门,华丽的花纹锦缎包裹着两扇门板,在火光里流转着妖异的绿色光泽。门里是另一重世界,焦黑与殷红交错,热气和奇异的闪光扑面而来,几乎刺痛眼睛,他几乎已经可以确定他的想法没错,可眼下他来不及说明,因为朝来松开他的手,朝着那扇门扑了过去。
“云朝来!”濯弦声嘶力竭地大吼着,他来不及再度抓住朝来,也只能选择和朝来一起跌入那扇门。
穿过大门的一瞬间,他眼角余光看见那绿光似乎活了似地,从门上延伸向上,匍匐到了半空之中,仿佛是被天空的猩红烧焦,变成了墨绿色,让原本就晦暗的猩红天空里,多了几分斑驳交错的狰狞。
濯弦忍不住沿着那些狰狞往上看,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幻觉,他隐约看见那可以被称为天际的头顶天空,有晃动的诡异的人影,就好像这扇门之后的空间被装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盒子里,而盒子外面还有人在窥视着盒子里的一切,试图打破玻璃闯进来。
这扇门开在半空,朝来这一扑,从半空重重落下。濯弦管不了什么熟悉不熟悉,抬手一张软饼飞了出去落在地上,减缓了朝来落地的冲撞力。
朝来看着身下迅速干瘪消失的软饼,也很惊讶,这还是头一回看见濯弦这种食物幻术这么快就没用了。
濯弦将她从地上拉起来:“也许是因为,这里已经不是普通的梦境,也许这是你哥哥藏起来的记忆,或者是——”他指了指不远处,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困惑,忍不住抬头看了看上面那古怪的玻璃天花板和玻璃之外的恐怖人影,“或者这里就是那个红衣魇师想要突破的东西。”
就像南歌子说过的,入侵。
“没用的。即便是你支开了其它人,也没用。你们不过是早晚的问题,在梦里你可以等着他们,也许很快就可以团聚。”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说。
正是那个红衣魇师,他的身影模糊不清,但那懒洋洋的音调却让人无法忘记。
朝来跑向云朝往,这一次依旧有那看不见的屏障阻拦她,这是梦魇猎人进入镜主记忆里的时候会面临的情况——人的潜意识总会保护自己的记忆不被篡改,所以猎人们面对已经成为记忆的事情,只能旁观,无能为力。
多么令人绝望的无能为力!
红衣魇师就站在云朝往面前,两个人只是站着,便已经有绿色的翡翠川波涛汹涌而起,五光十色的琉璃川相互试探,碰撞出火花四溅的透辉川——仅仅是一段对话,就已经让整个空间开始颤抖,那海妖的歌声越来越悲哀凄厉地响在门外,好像在哀叹它的无能为力,哀叹朝来的无能为力,也在哀叹曾经真实站在那里的云朝往的,无能为力。
濯弦看着大口喘着气的朝来,连一句劝慰的话都说不出口,只能同样站在那里,面对痛苦的朝来,也无能为力。
“花非花——”云朝往念着那个红衣魇师的名字,“倒是一首好诗。”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花非花一哂,无限风流,“当然是好诗。活泼清丽,简单易懂,就和你那单纯可爱的妹妹一样——你想与她告别的吧?她不是直觉这次不妙吗?现在是不是有点后悔了?”
云朝往目光一凝,看着越说越兴奋的花非花,然后突然做作地一笑:“没想到你还有偷窥癖,反派必定变态还真是个定律。”
“偷窥?!哈哈哈哈哈!”花非花大笑起来,“我不用偷窥,你们的事情我都了如指掌,告诉我的,正是你们自己。比如天才哥哥啊,你记不记得前阵子把那个看上去傻乎乎的小师弟给揍了?很生气吧,其实搞坏那仪器的元凶不是他,他不过是给你妹妹背黑锅而已。”花非花一边笑,一边说着那些发生在醒着的时候,不可能从梦境里窥视到的信息。
“花非花,雾非雾……我明白了,你也不用干扰我的注意力了,那两条狗,我看见了。”云朝往似乎若有所悟,他看着花非花身后的从悬崖之下爬上来的两只梦魇,袖子一抖,五花八门的兵刃便流水一样的甩了出去,与那两只满脸凶相的梦魇缠在一起。
濯弦认得出那是成年的梼杌,他和朝来连一只都没有把握对付,云朝往竟然能两只手使唤着不停变化的兵刃同时对付两只!可眼下并不是欣赏云朝往的能力的时候,他按住朝来的肩膀,示意她抬头看:“好像有人要入侵这里,我们得让这里稳定下来,不然很快就要碎了!”
朝来一抬头,正好看见一道裂缝骤然加宽,而与此同时,云朝往也被一只不知道何时出现的怪物卷入其中。
那是个黑色的,没有五官的怪物,全身都是章鱼一样的触手,分不出那些触手是它的头,还是几个身躯,亦或只单纯是触手。
“那是尘世巨蟒?还是……”朝来这一次终于彻底看清楚那怪物的模样,非要说它像什么,朝来只能想到……
“八岐大蛇?”濯弦的想法和朝来差不多。
云朝往几度挣脱,甚至砍断了那九头怪物的触手,可更恐怖的是,那些落在地上的触手,竟然还能单独行动!
一只触手落在地上,瞬间生出獠牙,像是梼杌一样,猛地弹射向了云朝往,另一只触手则仿佛变成了美人蛇,隐约长出人的面孔,吐出毒雾,最长的那只触手突然生长出细细的藤蔓,渔网一样朝着云朝往罩了过去。
朝来指尖发凉:“单独……这是……”
整个空间因为那怪物的肆虐,变得更加不稳定,悬崖之下的容颜已经沸腾,漫没到了脚下,蛛网般沿着龟裂焦糊的土地脆弱不堪,仿佛随时都能融化。猩红的暗夜背景之里,云朝往痛苦地抽搐蜷缩,他终于不敌那越来多的怪物,被卷入了九头怪物的主干里。那九头怪物越缠越紧,可云朝往明知道自己无法突围,却偏偏不肯屈服,纵声狂笑:“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我明白了!你也不过是个影子而已!一个影子而已!怪不得你处心积虑把我引到这里,你只是影子,你被相柳夺走了自由意志!连个身体都没有!你想利用我的天才?我的毅力?我的意识来让你获得自由意志控制身体!你真的不怕撑死?哈哈哈哈!我告诉你,我就算是一辈子藏在阴沟当植物人!也不会让你如意!”
那笑声有多猖狂,那怪物缠绕得便有多疯狂,九头怪物在剧烈的抽搐之中吞噬了云朝往。
濯弦感觉到了什么似地,猛地抬起头,他透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半透明的天空,看见了一个奇异的画面:那是空旷的灰白色的空间,二层的护栏之后,有一扇接着一扇的门,微弱的光线透过门上的小窗户照进来,那熟悉的楼梯似乎还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是那个应楚的厂房!沈家的厂房!”濯弦忍不住喊出声来。
朝来也看见了那奇异的画面,两个人面面相觑,简直无法消化着几分钟里出现的信息。
“不行,天上有裂缝!”朝来的脸颊因为过于激动微微颤抖着,“给我一碗什么,我平复一下情绪,把那些裂缝补起来!”
濯弦不假思索地掏出一把糖霜扔到了半空之中:“得让这里的气氛稳定一下!”
晶莹剔透的砂糖映着漫天火光,殷红点点,声势浩大,那是满天翻卷的血色大雪,寂静且汹涌地从天空倾泻而下,很快那燃烧的龟裂的地面就被一片猩红刺眼的冰冷所覆盖,代表着情绪和环境氛围的透辉川波光婉转,渐渐地平息下来。朝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在红雪之中抱起阮琴,苍凉的古调从随着翡翠川的光泽从指尖流泻而出,那崩裂的玻璃天花板上细小的裂缝停止。
“好神奇,怪不得你觉得难以掌握,这效果的确非常神奇——”朝来仰头望着满天的雪,它们全身浴火,看上去猩红夺目,其实却还是砂糖,落在唇齿间,甚至带着凉丝丝的甜意,“真是让人觉得幸福的甜味。”
“还不能拿来当做攻击和防守的道具,只能影响环境和情绪。”濯弦并不乐观,“我做过测试,越大的环境,越不利于食物类幻术的施展。”
朝来淡淡地笑了笑:“没关系,就算是天才,也付出过百分之百的努力……”
“你也想到了吧。”濯弦苦笑,“这里是朝往哥的记忆,我们现在可能所处的位置,是朝往哥的某个深层梦境里。”
“而这里,有那个花非花想要的,所以他要入侵这里。或者说,他已经入侵了,这是我哥苦逼的记忆,信息量真大。”朝来揉出一段短调,加快了翡翠川的蔓延速度,“我们得尽快出去把这些告诉师兄们。”
“啊!啊!”海妖的歌声突然变调,短促尖利。
“不好!”濯弦很快发现了问题。
那半透明的天空,已经完全变得透明,外面的厂房虽然不见了,但刚才那个几个似乎在“玻璃”上窥视朝往梦境的怪影却变得十分清晰。
怪影是两个人,或者说是两个人形,四肢齐全,粗壮有力,脸上也有人的大致五官,可除了那张脸,其余的地方怎么看都像是直立行走的野兽,尤其像是梼杌。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的是,这怪物的身上也有吸盘,和那些触手一模一样,如果不是那人脸,濯弦可以肯定,这是触手融合了梼杌的诡异混种,然而那张人脸,濯弦觉得他在什么地方看见过——“死者!”濯弦震惊,“这两张脸!是两个死者!李少爷杀的死者!照片上见过!”
“……融合了人!”朝来瞬间头皮窜过电流,嘴唇都抖了起来,“是相柳!相柳!快走!真的是相柳!”
“我靠不是吧!它们真的还能穿过梦境到我们眼皮下面?!”濯弦吓了一跳。
“相柳是梦境里最恐怖的梦魇之一!哪怕是兽形我们俩也对付不了!”朝来不顾一切地释放出她的翡翠川,大雪覆盖的地面裂开深渊,那用来坠落的裂缝和往常不同,不再是黑乎乎看不清楚的一片,而是闪烁着红与绿相间的光,显然不会通向苏醒,反而会把两个人带到那些难以揣测的裂缝里去。
“退出去。这里不行。”濯弦拉住朝来,大雪突然挟风转向,猛地吹向了他和朝来,要把两人吹出门去。
“可这是我哥的梦——”朝来说到一半,一咬牙,还是跟着濯弦退出那道门。
濯弦和朝来相互拉扯,合力将那扇门关上,那一瞬间两个人又开始继续在无数开开合合的门外下坠,那些纷乱的记忆碎片像是混乱的剪辑,在两个人眼前不断播放,似乎又没有尽头,可比起直面诡异的人形梼杌梦魇,面对不知所措的盒子里的梦境,要好得多。
“所以,这是朝往哥的玛瑙川……他的记忆之河……”
“还是被入侵了的记忆,不知道混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也没经历过这种情况,这里下坠也好像没有用,我们试试找个门里的情况简单一点的环境想想对策。”朝来提出一个办法,她说着,打开了一扇门,门里朝往正坐在沙发上吹气球,“这好像是我哪年过生日——”
“小心!”濯弦将朝来拽到自己怀里,滚到一旁。
一个小小少女扑了出来,她戴着生日帽,穿着新裙子,明明是朝来的打扮,可那青面獠牙的模样,分明是一个傲因!
“这,这什么玩意?”濯弦目瞪口呆。
“傲因,傲因——傲因!”朝来想起来,“是我十岁生日!我想起来了!那天我哥第一次自己一个人干掉了傲因!”
“天啊!”濯弦看着那些从眼前闪过的门,每一扇门里,都钻出一个梦魇,穿着朝来的衣服,背着朝来的书包,有和当时的朝来一样的身量。
所有的朝来都变成了各种各样的梦魇!而那些梦魇之中最醒目的,却是那一抹红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