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与歌眉敛,波同醉眼流。游人都上十三楼。不羡竹西歌吹,古扬州。好词。”朝来一笑,没有说破。
南歌子点点头。
“菰黍连昌歜,琼彝倒玉舟。谁家水调唱歌头。声绕碧山飞去,晚云留。”朝来接了下半阙,“我倒是喜欢下半阙,绮丽清致,家常,亲切。”
在濯弦的家里,朝来听到的故事中,南歌子这个名字频频出现,这个人就是濯弦在最开始的时候遇见的那位启蒙老师,同样也是与沈家关系复杂的一个人,同样也是在树林里救了婴儿的濯弦,将他抱给他养父母的人。
这个人可能曾经是个魇师。朝来想到这一点,心里还有点别扭。
南歌子眼风扫了一下庄俊逸,转向朝来:“我从未想过掩饰自己的身份,毕竟半年前我就被观人定找到家门口了。”
庄俊逸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但朝来却知道,南歌子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并且半年前,就是濯弦刚入行的时候,观人定就已经找到了这个在濯弦生命里扮演重要角色的南歌子,把濯弦的老底,调查得一清二楚了。
“这家伙,时间都不知道哪里挤出来的,面面俱到。”庄俊逸在听完朝来几句简单的解释之后,咬牙切齿,“早晚是我的手下败将。”
“我也没有想到,观人定会直接派你们这样的小辈来。”南歌子一笑。
“如果是您,为什么不自己解决呢?”朝来盯着南歌子,好像只要对方露出一丝一毫的不对,她就要出手。
“就是因为我自己无法解决,才会请托观人定。因为事故,我的能力缺损了很多,我可以凭借经验坐镇指挥,有时候可以爆发出一些还算可以的力量,但我做不到和我巅峰时期一样。”南歌子把这种弱点一样的事情轻易出口,朝来反而不好意思再揣着那点别扭,不管怎么说,眼前这个人是沈濯弦的救命恩人,甚至救了两次——如果不是他的启蒙,濯弦恐怕还是个普通人,以他的身世和身份,一定会被红衣魇师利用,甚至迫害的。
观人定说过,时代再变,时至今日,朝来觉得她自己也不是一听见魇师和梦魇,就恨得咬牙切齿了。
“这梦里感觉也不太对劲,好像……有层什么东西,景色有点发飘……”庄俊逸皱眉,很努力地找着形容词,“对了!就像是我姐脱妆了!”
“……这梦境可能会有馅儿。”朝来懒得搭理庄俊逸。
“应该是有某种古怪的屏障,将一层层的梦包裹住了什么东西,但究竟是什么,我看不到,也无法冲破。”南歌子平静地回答,“通常来说这种屏障是镜主在面对精神入侵时候的自我保护,有这种屏障说明镜主求生意志十分强烈,不过眼下我也说不好是什么情况。”
朝来想起她在那个观人定和闻人谕的记忆结合的玛瑙川里,看见的火焰、怪物和坠落,那也是一种屏障,记忆将那恐怖的噩梦包裹在了玻璃之中,她无法冲破,因为当时做梦的闻人谕就未能冲破。
按照南歌子的说法,难道是那个红衣魇师对云朝往进行了精神入侵?!朝来一把捏住庄俊逸的肩膀,咬牙切齿。
“你不高兴别掐我啊掐小沈师弟去!”庄俊逸疼得挣脱朝来的手,“这里好多卖小吃的。好像静音了?没声儿——啊,有了。”
南歌子也笑了:“开始了。”
“你们都来了。”濯弦的声音响起,伸手要介绍南歌子的身份,“这位是——”
“我们已经聊过了,都知道了。”朝来一笑,梦境里的嘈杂不容他们继续磨蹭,因为梦里的剧情已经开始。
山道上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木屐踩在石板上的笃笃声,孩童的嬉闹声一波波随着雾岚传来,带出难得一见的山城画卷。
“呦,这不是也有灭蒙鸟吧。”朝来买了一朵采花娘的花朵簪在头上,“还真是,花香盈盈,场景道具都挺逼真的,就是人的像素次了点儿。”
此山不出山,山下亦是一座山,小镇蜿蜒于山道两侧,走了一段,又是一段,上上下下的,若不是做梦,只怕要十分辛苦。
朝来一直四下观望,梦里虽然场景缥缈如仙境,但细看有些人迎面走来还是眉目如画的,擦肩而过后转头去看,便模糊起来了。
到底还是没有灭蒙鸟加成啊。朝来放下心来。
“……不过,这个梦境给人感觉很奇怪啊。”庄俊逸也在敬业地记录着眼中所见,他一脸的茫然,好像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搞清楚。
“时间线有什么问题吗?”濯弦问。
“不是,是气氛……”庄俊逸皱眉。
作为梦魇猎人,朝来自觉她是很难被梦境的气氛影响的人,哪怕是面对丧尸围城,也可以淡定地坐在房顶上啃鸭脖子,跟看剧没什么两样。
然而这个梦境,却给人感觉——
“不知为何,我觉得心里面很静,有一种想退休的感觉。”濯弦眼睛里露出几分茫然来,“一般来说只有被催眠或者吃了安眠药的人的梦境,才会是这样子的吧?”
的确是退休感。拾花弄草,养育养鸟。那种云淡风轻,远离尘嚣与奔波的感觉。现在濯弦也有这种感觉,那就不是错觉了。
“看来这梦里的镜主,还不仅仅南歌子一人。”朝来挑起半边眉毛。
正想着,南歌子袖手一笑:“有人朝着我们过来了。”
来者是一众打扮得风流挺阔的人,簇拥着一个鲜衣怒马的青年。
那青年拱一拱手:“南先生,十日之约已到,不知先生,今日是否将那妖女斩于马下?”
“还有三日,公子不必着急。”南歌子似乎对这种情况很熟悉,台词张口就来,也不知道是梦境强行添加的,还是他自己现编的。
“那妖女就在城中,先生且当心罢。”那富贵青年说罢,带着一溜儿的走狗呼啸而过。
南歌子思忖片刻,转向朝来:“一直以来梦境的逻辑都是这样的。永远是我杀,她死。”
“就是说背景之类可能变化,但是这个剧情框架是从未变过的是吗。”朝来问。
“若是这样,那说明背景地图并不是什么关键,真正的问题,藏在这条主线剧情之中。”南歌子一语中的。
濯弦回头看了看来时的青石板路,也现编了一句:“那女子,师父可曾认得?”
南歌子听见这声师父,一笑摇头:“我醒后便忘记了,也不知道认不认得,一会儿一见便知了。”
“也就是说,可能认得,但是醒来以后忘记了。也可能完全就是陌生人。”濯弦点头,“要是我们醒来还记得,一起画个人像素描吧。”
就在这个时候,一管清凉自由的歌声响起,唱的是最最直白的男欢女爱,粗俗鲁直,但因为那声音里透着一股天然的快活劲儿,也让这粗鲁的乡间小调变得天真意趣,可亲可爱起来。
山歌由远及近,唱歌的是一位身着红色绫罗袄裙的姑娘,牵着一匹小驴子,笑吟吟地从朝来他们来时的那条路缓步而下,唱着唱着还会和那头驴说一句:“灰灰,我的可人儿,你的蹄子疼吗?”
那头驴听了姑娘的话,便会咴咴地叫一声,笃笃地跺脚,然后继续甩甩尾巴,跟着红裙姑娘下山。
一人一驴,一红一黑,颜色鲜明,语调活泼,仿佛连这雾霭岚山都被点亮了。
那一堆纨绔子弟瞧见她,言语轻薄,横行无忌:“今儿你是必定要栽了,妖女!”那红裙姑娘与纨绔子弟立刻缠斗起来。双方的功夫都不怎么样,不要说比朝来,就是比濯弦也不如。这种低水平的难解难分,倒是让濯弦叹了一口气。
朝来知道,他是觉得这红裙姑娘未必很坏,那一群纨绔子弟,绝对不是好鸟。
“那些人要杀的,就是她?”朝来问。
南歌子语气凝涩:“就是她。”
朝来也叹了一口气。不管是人形怪还是龙套,这样明媚讨喜的姑娘,哪怕是梦魇,都觉得让人下不去手啊。
“我也试过不要杀她,但是最终她还是会死。”南歌子解释了一句。
这一点朝来清楚,因为在南歌子的叙述里,梦境对他和这位红裙姑娘的设定,就是杀手与猎物的关系,无论如何都无法逃避,不管怎么样,都有必须要他杀死她这个结局。不过这个结局总得有点意义,还有这个梦境奇怪的虚浮和安逸的气氛——“这种感觉——”朝来看着两位师弟。
“双镜主二重奏?”庄俊逸口而出。
“自我麻痹?”濯弦想的更深一点。
“还有……入侵。”朝来望着红裙姑娘上下翻飞的身影,叹了一口气。
那红裙姑娘到底是技高一筹,将那几个全无用处的纨绔子弟踹到了一旁,转身拍了拍自己的裙裾,哼了一声,牵着她的小驴子,继续往南歌子的方向走了过来。
那一瞬间,红裙姑娘脸上的鲜活明艳,令人心动。
朝来略一思考,难不成这个人是这个南歌子暗恋的人?只是做完梦醒来他忘记了?还是——“什么?”
“快要过来了。”濯弦手里还提着刚才买的一刀腊肉,油纸包住,有一点臭臭的香气:“别看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就买起腊肉来了。”
“我不是说味道,是说声音——”朝来朝着远方的鸟群望去。
“这梦境看来强制性的剧情还挺多。”庄俊逸觉得不太妙。
“啊呀,请问这位小哥,你手中的腊肉,是哪一家买的?”那姑娘走过来开口问。
濯弦一愣,想了想,指了指他们正要去的方向:“那边吧,我也记不太清楚了。”
姑娘浑然不觉有什么问题,笑吟吟地谢过濯弦。
说话间,那姑娘已经与南歌子这三人错身而过,她瞥见了南歌子斗笠下的脸,猛地一跃,拍了那头小驴子的屁股一下,让那驴跑了。
一瞬间朝来简直要笑。
“为什么不是人先跑,而是让驴跑了?”庄俊逸一脸纳闷。
“她认识师父。”濯弦对朝来说,“而且,我看这个架势,她知道师父比她厉害,她一定会死。”
庄俊逸点头,顺口说:“说不定她被杀怕了。”
朝来一愣,瞪着庄俊逸:“你说什么?”
庄俊逸看着朝来凑过来的脸,吓了一跳:“杀,杀怕了。”
朝来看了看南歌子,南歌子点点头。
“这么说,她也记得,她有——自由意志?真是双镜主二重奏?”濯弦转眼看着红裙姑娘。
红裙姑娘拔出腰间的剑,站在那里,像是被蛇盯上的青蛙,一动也不敢动。
南歌子也拔出剑来,脚下没见怎么用力,便纵身飞起,寒光挑了过去。
濯弦想要说些什么,但被朝来拉住:“第一次,就不要打断剧情了,我们先看看。”
虽然看看,也是有点残忍的啊。朝来叹了一口气。
南歌子在这个梦境里,武艺高强,那种身手一看就知道绝非脑补,而是现实之中,他就很擅长搏击,此时缠斗起来,青色衣衫随着招式起舞,像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暴雨。红裙姑娘堪堪招架,表情恐惧瑟缩,像是一朵疾风暴雨里的花。她的防御招式明显体现出她现实里就是普通的女生,绝没学过什么。很快便被南歌子击败,一剑封喉。
“还不到一分钟。”濯弦微微叹息。
“这种实力悬殊的对打,有什么意义吗?”庄俊逸对这个强制加戏的主线剧情十分纳闷。
随着红裙姑娘的死去,梦境之中,他们脚下的地面开始皲裂,一种奇怪的好像是火药的味道传了出来。
“师父——”朝来想要问一下南歌子,这是怎么回事。
呼啦啦啦——
仿佛是无数的飞鸟拍打翅膀的声音响起。
朝来下意识地抬起手遮住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