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瑀盯着父亲看了半晌,看着他脸上露出的关切惊容,“你,为什么要那么对琼妃?”
顾容止微微皱眉,沉思半晌,斟酌着语气道:“还记得……你的母亲么?”
顾瑀一怔,那狠戾的目光里终于有所松动,记忆里母亲的脸,已经模糊得看不清五官,只能记得她温柔的声音和灿烂的笑颜,“母亲……”
顾容止轻轻揉了一把顾瑀的头发,似笑非笑的唇角却透着最深入骨髓的哀伤,“你的母亲,死在莫华的手中。我只不过是,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亲手杀掉他的所爱。”
那一年,那一夜,虎踞关破,那个最最温柔的女人只不过是守备府中最最普通的下人,却依旧逃不过冰冷的剑芒。
她颈间喷出的鲜血,曾让他睚眦欲裂……
大神官走到勤政殿的时候,正好看到太子殿下从里面走出来,神情上有一些恍惚,似乎正有一件非常之事困扰着他,让他的内心激烈的起伏碰撞。
顾瑀想得太认真专注,跟大神官擦身而过,都没有发现对方。
大神官默默的回首看了一眼走出庭院的顾瑀,便回身走入勤政殿。
“太子殿下好像很矛盾。你跟他说了些什么?”
勤政殿里,顾容止没有坐在龙椅上,而是侧身站在一旁。他听见大神官的声音,只是抬头一笑,“你来了。”指了指旁边的座椅,“坐吧。”
大神官瞟了一眼顾容止,走到勤政殿内两旁设置的座椅上坐定,眼神落在中间那张龙椅上,淡淡道:“五年蛰伏,如今一飞冲天,这张龙椅,如今也该你坐一坐。”
顾容止摇头而笑,不徐不疾,“当然要坐,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大神官闻言,略一思索,便轻轻点头。如今皇位正处于更迭之期,有太子这个身份作为掩护,拥护顾瑀上位,倒是不会有任何人有异议。但若贸然推翻大夏,复辟强辛,恐怕会引起众怒。
顾容止想从幕后走到台前,看来还要花费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那么,你找我过来,是有什么事情?”
顾容止轻轻转了转龙案上的雨后青瓷茶杯,长指穿过柄手的环扣将茶杯端起,里面的茶水是今晨倒上的,如今已经冷了,不过他并不在意,掀开杯盖,喝了一口,初雪后的“东瑞”,有枣香在内,一口茶水入喉,满口余香。
“神官大人,容止计划有成,很大一部分功劳,要归属于你。今日,容止找你过来,就是为了完成我们的约定。”
六年之前,虎踞关上的一夜长谈,他亲手将辛国奉上,亲眼看着皇室全部被斩杀,用一切杀孽换取来今日的成果,如今,是该他实现当初的约定了。
大神官黑色的面具上似乎闪过一丝光芒,他看了看顾容止面上那真挚的笑容,似乎没有反应过来般道:“约定?”
“是的,约定。捣毁封印,还你自由。”顾容止语气坚定。
大神官双眸一凝,而后笑道:“你的心意,本座领了。只是此时你刚刚夺权,势力还不够稳妥。本座不急着离开,会再留一段时日,助你稳固皇权。”
顾容止唇角微抿又快速的恢复平常,若无其事的笑得更加真诚:“求之不得。”
“好了,既然没别的事情,我就回神星宫去了。”大神官站起身,没有逗留的意思。
顾容止没再说话,只是目送着大神官离去,眸光落在大神官的背上,泛起一抹冰冷。
走到门口的大神官,忽然脚步一顿,复又迈步而出,只轻飘飘一句话传入顾容止耳中。
“那一剑,刺得真准。看起来倒是严重得很,可实际却偏了一分,避开了所有重要脏器,循着间隙穿过。我若是你,便不会这样留手了。”
“嘭!”
那是茶杯被捏碎的声响。
大神官微微一笑,缓缓走在勤政殿的庭院里,清晨的阳光下,一切黑暗都无所遁形。
——顾容止,你一向能够沉得住气的,为何这次,却这般着急?
咕噜咕噜……
那是……车轮在地面上不停滚动的声音吗?
叶琼姜缓缓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一块长方形的木板,长和宽都差不多有半丈左右,用一块同样大小的帆布包着。
车厢四壁上用同样颜色花纹的帆布包着,两旁的小窗上的帘子放下来,只有微弱的光芒透过窗帘落进来,显得有些昏暗。
咕噜咕噜……
因为地面的不够平整,车厢在行进之中有着些微的颠簸,不过因为速度不快,颠簸的幅度并不算大。
“这是哪?”
用力挺起上身,一条毯子便滑了落到了腿上,身体的记忆令她下意识的捂住胸口,仿佛那锥心刺骨的伤痛还在身上。
可视线下移之下,才发现,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了,现在穿的这件,是最普通,最常见的青色粗布衣裙。
叶琼姜心中一慌。
“吁!”
马车晃动了一下,停了下来。
前方的车帘一挑,露出一张带笑的男人脸庞,“你醒了?”
叶琼姜心头狂震!
在这一瞬间,仿佛所有隐藏在灵魂深处的的记忆全部复苏!
——等着我回来,杀入皇宫,娶你为后。
——如果是为了你,我倒也是心甘情愿。
——琼姜,反正你也要死了,不如最后帮我一个忙吧。
——救她。
一个是温柔精致的眉眼终于在最后化成了锋锐的青锋,狠狠的一剑刺穿了她的灵魂,毁灭了她满腔的爱意。
另一个则愿意放下皇帝的身份,给予她光明温暖的怀抱,却偏生不是她想要的。
人生,怎么如此艰辛痛苦?
眼前这张带着笑的脸庞,曾经是多么的荣耀尊贵?可如今……如今他中了她下的毒,被人夺了权利,逃亡出皇宫,竟然还要如此对着她笑……
到底,是什么样坚韧和宽广的心胸,才能让他在如此困境还能露出这样温暖的笑容?
“你昏了半个月了,身体上虽然没什么大碍,但是精神上受到太大的打击,所以一直醒不过来,现在你终于醒了,我悬着的心也总算是可以放下了。”
莫华柔声说着,又见她一只素手正紧紧抓在胸口的衣襟,脸上露出一丝异样神色,“衣服是我给你换的,你原本那件被血浸了,不方便继续穿着……不过你放心,我是闭着眼睛给你换的,什么都没看到。”
“闭着眼睛?那……那就是用手摸到了?”这话一出口,便懊恼得想死,叶琼姜自己都怔住,现在这种状况,她要在意的地方,绝对不该是这个啊!
莫华愣了一下,显然也是没想到她会问出这么一句,看着她瞬间绯红的脸颊,非常认真的想了想,才道:“嗯……摸到一点,但我发誓,绝对不是故意的……”
“噗。”
话还没说完,便被女子的一声轻笑打断。
莫华看着女子的笑颜,有些发呆,也跟着笑了起来。
叶琼姜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心态,明明失去了一切,明明已经如此凄惨,可面对着这个男子,听着他这样说话,她就是忍不住想要笑。
仿佛,这才是,最真实的。
触手可及的真实。
“我们要去哪?”
莫华已经回过头继续赶车,叶琼姜倚在车厢壁上,一手挑着帘拢向外看去。
马车在官道上不徐不疾的走着,两边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林,她看了一会,也无法分辨出身处何地。
“丘珑。”
“丘珑?”这地名听起来好像有点耳熟,在头脑里搜索个遍,才想起来,这就是那个盛产织锦的地方。
她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情来,“对了,你……我们不是,不是应该中毒了么?”
他刚才说,她已经昏迷了有半个月之久,美人脸的剧毒,早在那个政变的雪夜里便应该发作。
怎么可能过了半个月,他们还好好的活着?
难道是大神官帮他们解了毒?可是……叶琼姜回想着那一夜零碎的记忆,大神官只帮她治疗了伤口,连莫华背后的箭伤都没治愈,根本就没有时间帮他们解毒。
想到箭伤,她的心中便是一颤,目光紧盯在莫华的背上。
莫华此刻的衣着早已不是皇宫里那件,跟她一样都穿着最最普通的粗布衣服,这样隔着衣服看去,根本看不到箭伤的情况,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好起来。
莫华似乎察觉了她的目光,回头对她微微一笑,“正因为我们中毒了,所以才要去丘珑。”
看着女子的脸上露出不解的神色,他继续道:“神卿事先给过我一些可以暂时压制毒素的丹药,最终的解药还需要我们自己去找。”
“美人脸,向来双花并蒂,一朵为剧毒,一朵为解药。它的生长之地非常特殊,地下必为水脉火脉相交之处。符合这种地貌特征的地方,大夏境内,唯有丘珑。”
“所以……你根本就是事先知道了我要对你下毒的事情?”叶琼姜敏锐的抓住他话中的重点。他果然是什么都知道,所以那义无反顾饮下毒酒的样子,都是故意做给她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