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温婧蓉的首肯,慕容明珠第二天一大早便进了宫,把她已经怀有身孕,以及要补上温婧蓉王妃的身份却不办婚宴的事情跟宣正帝提了。不出所料,宣正帝一听完便皱了眉头,不满道,“这女子身份低微,能许一个妃位已是出格了,还不能办婚宴,这是哪家的道理?做我慕容家的媳妇哪里委屈她了?”
慕容明珠当然没那么傻,将不办婚宴的真实理由告诉他,等宣正帝脾气过了,才慢声道,“皇兄误会了,不是她的意思,这是臣弟的意思。”
宣正帝有些讶异地看向他,惊道,“为何?”
慕容明珠早在入宫前就想好了托词,“臣弟其实早在余杭休养时,便动了娶她进门的心思,只不过当时不在京中,娶妻这等大事,也不好擅作主张。当时臣弟身体又不好,只能便宜行事,让黑风上京来索要了流云锦,好歹不算亏欠她太多。”
宣正帝听到这里心里挺不是滋味的,若不是那年他出了意外,又怎会落下这些个毛病,身子总是好一阵坏一阵的,不由得起了几分怜惜之意。
“你既是喜欢,朕这做哥哥的也不会拦着,只是听你这话音,不是更应该补上一个婚礼,让她风风光光地嫁进王府来吗?”
慕容明珠笑道,“臣弟本也是这般打算的,可惜蓉蓉自小没养好,身子骨弱,这一胎又是头胎,金圣手特意嘱咐了要静养,劳累不得。这婚宴不过是走个过场,她也不在意这些虚名,再说她早就是臣弟房中的人了,王府上下早将她看做是半个主子,昭不昭告天下也没什么差别。”
他一提孩子,宣正帝立马心就偏了,一边是只见过两次的便宜弟媳,一边是宝贝弟弟的头生子,孰轻孰重自然就有了分晓。他之前坚持要全了皇家礼数,却也不是为着给温婧蓉脸面,被慕容明珠这么一带偏,不由得有了几分动摇。但他也不好立刻应承下来,好歹还是要过了太后那一关的。
慕容明珠猴精一样的人,哪能看不出宣正帝这会儿已经被他说动,太后那边他自然也有招,当下便转了话题,兄弟俩又议起了山东的雪灾。这话头提得刚好,宣正帝这几日正为这事头疼呢,这冬日里头下雪是瑞雪兆丰年,下在开春播下去的种子都拔苗了的时候,地里的庄稼可就遭了殃了。宣正帝不是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笔头皇帝,龙潜时也是在庄子里头种过地的,这钦天监一把山东的雪灾情况上报上来,他便料到这个山东这一季的收成算是毁了。
受了灾,农户们的损失怎么补,税收又该怎么减,后头抢种的种苗怎么发放……种种中间手段都是能刮下一层油水的,赈灾不难,难的是如何做到措施都落到实处,不让底下做事的中饱了私囊,肥了自家的水田。
一想到这些杀不尽的贪官污吏,宣正帝便是一阵咬牙的恨。太祖便是穷苦出身,也是让一场饥荒绝了户,才掀了反旗创下了这番家业,从小便对着他们这些孙辈们耳提面命,不要忘记了靠天吃饭的农户们的苦,每每跟他们回忆起那年家乡的那场饥荒更是老泪纵横,伤心地吃不下饭。若不是富户们勾结这官府压下了朝廷拨下的救济粮,又逼着灾户们上交税收,太祖那一辈又怎会一连饿死了十几口人?也难怪到了太祖开国时,整治起贪官污吏手段分外铁血不说,甚至连官员渎职以及一些官场积弊也惩戒得很重,以至于杀到无人可用,不少衙门部门都出现了官员套着枷锁带罪办公的,也算是西楚开国时的一景了。
可惜太祖之后,宣文帝和宣统帝都没有继承到太祖的铁血手腕。宣文帝是自幼看多了厉政的弊端,又生来推崇儒家的仁政,废除了不少太祖定下的律条。到了宣统帝上台,更是松散,成日醉心炼丹升仙之道,等到撒手之际,给慕容明德留下的便是这样一堆烂摊子,从里到外都烂透了。
其实宣正帝心里头也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便是太祖那时,也是杀不完的贪官污吏,金银钱帛之于动人心,能叫十年寒窗苦读圣贤书的谦谦君子也转身即将孔孟之道抛之脑后。说到底,他还是对先帝有不少怨气的,怨他没能尽到一个君主的责任,怨他没能做成一个好父亲。他这辈子做皇帝不行,做父亲也不行,更讽刺的,便是他天天醉心钻研的道学,在死前也没能达成羽化升仙的愿望,终了还不是肉体凡胎地葬于皇陵,受那虫蚁噬咬,转世投胎六道轮回之苦?
若是他当初有尽心一些,慕容明德也不会在登基之后,又是剪朋党清藩王,又是查私盐革田地,一日清闲都没享受过了。一想到先帝,宣正帝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弟弟慕容明珠,不禁叹了口气,幸好他身边还有这么个得力的胞弟,若不是有他帮手,自己这帝王路恐怕走得要更艰难一些。想罢,他目光又绕到了慕容明珠的断腿上,又添几分内疚,当年若不是自己一时糊涂,他又何以至此。
终究还是自己欠他的,不摆婚宴就不摆吧,太后那边他到时候也想办法周全一二。宣正帝思维发散了一会儿,听到慕容明珠喊他,才回了神。
“工部上来的折子直接套用的前朝杨凯同的议事奏,底下这群奴才做事是越来越不尽心了。”
宣正帝素来都知道自己这个弟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先帝还在的时候,炼丹休炉的空隙,常常抱了他随手抽一本书让他读了,再拎着页码抽背,颇引以为傲,让当时的自己又是羡慕又是嫉恨。
“招不在新,能用就行。”他接过慕容明珠递上来的折子,笑着看了,叹道,“这后秦有如此文臣,却也落得山河破碎的下场,可见君王之道,还在用人之善。”
若这时在场的是个会说话的,便该接着宣正帝的话头奉承一两句,可惜慕容明珠不是这等人,并没有拍着宣正帝的马屁接了,而是正色说道,“正是这用人之难,工部此次推举了郑硕为先遣官奉旨赈灾,前头臣弟还记得郑家在京城南边又好些田地还不清不楚的吧,这一身骚的也敢往上推了,真是打量着别人不清楚工部是他郑家后院呢。”
“这山东一闹雪灾,平日里头有实差都躲得巴不得朕瞧不见他们,这会儿跟蚂蚱一样统统都跳出来了,你看看这份折子,推举的又是谁。”宣正帝将手头杨太师递来的折子往慕容明珠手里一送,气得乐了。
“冯进本是他学生,又是新进的翰林,正是提拔的时候啊。”朝中人事关系复杂,若说慕容明珠靠的是过目不忘的好记性,宣正帝则是靠了死记,将朝中大小官员的出身来历都记了个清楚明白,看这些折子的时候才能观一叶而知秋。
“这些本折子里头还有好些人,不外乎郑家和杨家这两派的,朕要的是能赈灾的,这些人大概是忘记了三年前方家和洗家是怎么落败的了。”
“正是用人之际,年大人他们在余杭一时也赶不回来。要不还是臣弟亲自去一趟吧,也趁这个机会,给朝中这些人醒醒神。”慕容明珠看了一遍折子,沉声提议道。
宣正帝在他来之前其实已经想好了让他去的,听他说温婧蓉怀孕了,一时又有些犹豫,这会儿听他自己提出来了,心底不禁松了一口气,缓声说道,“可这弟妹独自在京中,怀的又凶险,朕实在不忍让你在这节骨眼上离京。”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乃为人臣子的本分,皇兄若是放心,便将山东的差事交于臣弟,至于上玉碟的事,就要劳烦皇兄帮着在太后面前斡旋几分。”
宣正帝见他神色了然,一时被堪破心事,面上尴尬。幸好慕容明珠借口离府在即,还有好多事情要嘱咐交代,便早早退下了。
临走前,宣正帝忽然叫住他,定定地说道,“你放心,这次山东路上朕自会派人护着,任何人都不能再伤害到你。”
慕容明珠迎着他的目光,看着那张跟自己并无二致的脸,淡笑道,“臣弟谢主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