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快要国破家亡，秦淮河水仍旧被厚厚的脂粉香气覆盖着，“商女不知亡国恨”，她们的职责只是服侍好恩客，倾听着男人们的高谈阔论、指点江山，再用才艺、用温柔、用身体去抚慰他们，正是“扑粉更添香体滑，解衣唯见下裳红”，这里是温柔乡，亦是醉欢场。
“阿月，王老爷说要为你赎身，可是真的？”醉颜红一把推开房门，紧盯着窗前正在看书的楼心月。
楼心月放下手中的书卷，让她进来坐，在对方似悲似喜的目光中淡然的点点头。
“那挺好的，虽然王老爷年纪大了些，但对你还是很温柔小意的，只要你……”醉颜红有些失魂落魄地念叨着，她们这些流落风尘的女子，盼望的不过就是个能庇护自己的角落，可以远离那些“千人枕、万人尝”的日子罢了。即使她很不舍姐妹，也是衷心希望她能过得更好的。
楼心月拉起她的手放在掌心，“我没有同意。”
醉颜红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心月，“为什么？现在是乱世，我们虽然出不去，但是那些官老爷、大商贾们，哪个不是在安排后路，这教坊之地，说关就关了，到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会流落到何处呢！”
心月轻拍着对方的双手，笑颜以对，“阿红，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们自幼相知相伴，从未分离，我不知道如何在没有你的地方过活。”
“可是……”醉颜红嘴上迟疑着，目光却盈满星辉般闪亮。
“如果换做是你，也会一样的，对吗？”楼心月如水般的双眸凝望着对方，得到肯定的答案后，素淡的脸庞倏然间绽放出绚丽的花朵，她们紧握的双手，仿佛预示着二人紧密纠缠的命运……
世事无常，青楼的生活也许并不美好，但有一知己相伴，再苦难的生活也变得可以忍耐。
适逢国难当头，西子楼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楼心月二人正在筹谋退路，一群军官突然闯入西子楼，将姑娘们抓走，说是要进献给即将破城的清军，以求对方不要屠城。
“西子双姝”特意被城主召见，作为西子楼的头牌，城主会安排二人送到清军首领的营帐，“……希望两位到时候能够好好的展现自身的优势，只要能保住城池的百姓，你们就是大功臣！”
二人对望一眼，醉颜红心直口快地道：“哼，大功臣？怕是到时候你们连块墓碑都不会给我们建！”全城百姓依靠妓女求存，这要是传出去还不得被人笑死！
城主耐心地安抚道：“我知道你们都是可怜人，但乱世之中，人不如狗，谁又不是可怜人呢？若是清军屠城，尔等焉能苟活，说不定死的更凄惨！现在有这一线生机，我们总得试一试。”
“呵，所以该死的就是我们这些低贱的妓子？大人应该明白我们去会被如何对待吧？”楼心月即使嘲讽也面带温柔笑意，面具戴久了，就摘不下来了，她无视对方躲闪的双眼，继续道：“明知我们的下场，却还说的如此冠冕堂皇，不过就是因为我们是肮脏的妓子，反正被无数人睡过了，现在不过换个地方继续睡罢了！”
她和阿红人脉甚广，如果不是之前顾及太多，早就逃离这个濒临陷落的城池了，却不想临了还是脱不开任人摆布的命运。
“楼姑娘不必如此愤慨，我是一城之主，不得不从大局出发，你们也在这城中长大，难道忍心家园被毁，百姓落难？”
“大人如此耐心劝解我们，怕不光是为了让我们好好侍奉清军首领吧？”醉颜红一针见血地指出，她们身份卑微，被送去敌军本就无力反抗，为了更好的存活，侍奉好首领是应有之义，根本无需再三嘱咐。
“二位都是聪明人，我就直说了吧……”
在城主的解释下，二人了解到，这根本不是投降示好，而是一次刺杀！城主安排的刺客会和她们一起进献给敌军首领，她们要做的只是尽量吸引首领的注意，让刺客得以刺杀成功！只要敌军大乱，他们就会派兵突袭，援军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拖延时间！
醉颜红追问道：“大人将计划告诉我们，不怕我们泄露消息吗？”
城主对她笑了笑，“你不会的。”
原来，城主早已打探到二人关系十分要好，所以此次并没有打算让她俩同去，而是让刺客扮演其中一人，他此番召见，不过是想看谁更适合作为助力，留下的那人，自然是作为人质，以防有变！
楼心月一把将阿红拉到身后，“既然如此，那就让我去吧，阿红行事鲁莽容易冲动，我去是最适合的！”
“楼姑娘的确冷静聪慧，但是对人事太过淡泊，怕是会……”城主话未说完，意思却不言而喻，他担心楼心月心性过于冷硬，到时为了自保将刺客供出来，毕竟这次行刺不管是否成功，都是有去无回的！
“二位还是先下去休息，成败在此一举，希望你们能多位无辜的百姓们着想！”
楼、红二人被关押在客房，两人携手坐在床边，面色哀戚。
阿红想说些安慰的话，但看到阿月满目的恨意又说不出口，她明白，阿月定是巴不得能代替自己去的。
“我五岁那年大旱，庄稼颗粒无收，朝廷的苛捐杂税，致使民不聊生，为了一家子能活命，娘亲将我卖进青楼，我记得她最后对我说，他们都是逼不得已，希望我可以不恨他们！”楼心月嗓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呵，现在一个城主又来和我们说什么国家大义，希望我们能够理解，这世道，何曾理解过我们！
“至亲之人让我为他们着想，客人们让我为他们着想，满城的百姓都让我为他们着想！谁又为我着想过！凭什么！
“就因为我们低贱吗？就因为我们是女子吗？所以就要为所有人牺牲，还不能心生怨念，不能有选择的机会？这乱世明明是那些男人们为了权势而造成，为什么到头来受害的却是我们女人！为什么！他们为什么不去死！不去死！”
说到后来，阿月的声音已满是阴沉，再不复温柔笑意。
阿红见她目眦欲裂，眼中布满血丝，吓得赶紧抱紧阿月，轻轻拍抚着，“阿月，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的，我知道你是在为我不平，但是我愿意啊！”
阿月渐渐平稳下来，她推开对方，怜惜地看着阿红道：“他就是知道你愿意，才选的你啊！傻孩子，别人都道你骄横泼辣，却不知你最是心软义气，那城主倒是好眼力！”
“我知事迟，前尘往事早已不记得了，只知道楼里姐妹们对我颇多照顾，阿月更是与我情同姐妹！此次如果能成功刺杀敌方，说不定能保你无忧！”
“你还是这般天真，刺杀一军首领，哪里是那么容易的！”阿月的目光恢复了镇定，冷静地吩咐对方，“到时候你只管将消息泄露给对方，先保命要紧，什么国家百姓，我们受苦受难的时候，为什么不见有人帮助我们！你听到没有！”
“那样他们会杀了你的！”
“你助他们刺杀，不论成败都是死路一条，但是如果你将消息泄露，清军就会加紧攻城，到时候城主定然不会有时间关注我，说不定我们还能再见！阿红，你若是死了，我绝不独活！”
阿红本来坚定的想法，顿时产生了动摇，她一时踟蹰不定，两人为此争执了一夜，直到次日清晨，阿红都没有下定决心。
阿月眼睁睁的看着阿红等一众姐妹们被带走，却无能为力……
次日凌晨，城外传来一阵骚动，阿月恳求城主带其上城墙观望，她一眼就看到了浩浩荡荡的军队中，那一排高挂在前方的人头！
所有送去的女人都被用来祭旗了！
很显然，刺杀失败，并且彻底惹怒了敌军，他们将那些女人或凌.辱致死、或五马分尸、或拨皮挖骨，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
兵荒马乱的嘈杂声已经渐渐远离了楼心月，她只能看到远处那颗死不瞑目的人头，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步，她似乎并不十分惊讶。
她的阿红，那样善良真诚的一个人，如果能有希望拯救满城的百姓，又怎会愿意做叛徒？但有谁会记得她呢？没有的，经此一役，她们连名字都不会留下……
“傻，真傻……”楼心月痴痴地说着，周围的官兵都在戒备，没有人理睬她，没有迟疑地，她从高高的城墙上一跃而下，就像当初承诺的那样，“你若是死了，我绝不独活！”
短短的几息时间，她回想起了还在西子楼时的日子，就在城主到来的前一天，她们筹划着去哪里避难。
“阿月阿月，郑公子帮我们办好新户籍了，脱离了贱籍我们可以做个普通人！嗯…要不我们找个小山村躲起来吧，那里没有人认识我们，我们就装作与家人失散的姐妹！”
“也可以进京啊，大隐隐于市，一般国都比较安全，就是怕不好进……”
“嗯，不管到哪儿，我们都要在一起，等战乱平息了，以我们这些年的身家足可以衣食无忧一辈子了！我们可以买一个小院，够我俩住就行，然后院中种上你爱的海棠，还有我喜欢的牡丹……”
……
‘阿红，这辈子我们的心愿完不成了，你在黄泉路上等等我，我们下辈子还做姐妹！’
镜头最后定格在楼心月死前满足的笑颜上，仿佛可以看见她们美好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