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顶铺着已破旧的水泥预制板，沥青面坑坑洼洼，到处是住户乱堆乱放的杂物，放置腥臭的鸽子笼，在彩霞映日的明亮天空下，这儿仿佛是城市的一块疮疤。
叶行嘉和杰西走到一处开阔地，在一个烂木箱上坐下，放眼眺望大街对面金融中心的辉煌高楼大厦。
杰西半晌没开腔，神色沉静而迷离。“你酝酿情绪啊？”叶行嘉转眼看了看他，微笑说，“实在说不出口的话，不如改天再谈，我们回去接着干活。”
“我在想……我们做事的意义。”杰西似乎叹了口气。
“噢，怎么变哲人了。”叶行嘉笑说，“伏羲昨晚也是问了我这个问题。”
“你怎么回答？”
“没多想，事情关键在于做。”叶行嘉仰望天际，“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尽管去做就行了，命运怎么样由老天决定。”
一群鸽子翱翔在天空，逐光盘旋掠过，发出清扬悠悠的鸽哨声。
这美妙的“空中音乐”清脆悦耳，意境微妙而恰到好处，让叶行嘉陶醉。那像是追逐清澈的高远处所发出的自由之声。
但鸽子久在樊笼被饲养束缚，看似自由，命运却是凄厉。
“老大，我要和你分开，我们各走各的路子。”忽听杰西低沉着声音说道。
“什么？分开……”叶行嘉猛地吃惊，转头看着杰西，“你要走什么路子？”
杰西神色肃穆，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他迎着叶行嘉的目光，平稳地说：“我考虑，大家这样一起走下去也许有前景，但摆明了困难巨大，而且更糟的是，风口时机就这么一阵子，用不了多久，就会有大型公司做出更好、更先进、更有商业价值的AI，那些由国家科研机构和国际公司主导的大型科技实验室比我们的条件好太多了，一旦他们的AI产品成形，我们半点机会都没有，我们轻易就会被从AI领域踢出去，沦为民科一样的没人理会的AI研究爱好者，再无半点商业价值。老大，你想过吗？伏羲不是最好的，它的价值是有时效的。”
叶行嘉心头一沉，没法反驳，他问：“你想怎么做？”
杰西说：“我的想法从来没真正改变过，把伏羲尽快技术变现，挣钱，或者拿它与大公司合作，二选一都可行，这是我们最好的出路。”
“再说具体点。”叶行嘉预感到了杰西的打算，心，揪了起来。
杰西迟疑了下，决然说：“我要带着伏羲加入BAT公司，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决定这么干，等会就走，我们分开各做各的。”
“所以你提出要拿走伏羲智能主盘。”叶行嘉遍体冰寒透底，无助地看着杰西，“你和柏炣谈好条件了？”
“是的……对不起！”杰西不禁避开叶行嘉那失望之极的目光，颤声说，“老大，求你放我一条生路，看在我们这多年的份上……我不配做你的朋友，我只愿你别恨我，就算恨，也别太难过，我永远不想失去你这个……”他说不下去，用力努着嘴。
“好的，好的……”叶行嘉的声音嘶哑低落，尽透悲凉。
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动怒，伤到深处更多的是失望、失落，甚至绝望……他仿佛累极了的登山者面对轰然袭来的雪崩流露出无动于衷的木然，他抬头看着对面那繁华之处，死死地盯着，眼睛不眨。
杰西的嘴唇颤抖得更厉害，喃喃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你别难受，为我这种无义小人不值。”
过了会，他忽然听到叶行嘉说：“杰西，你能不能不走？我们是一个团队，我们要在一起……别去柏炣那儿跪着祈食，我们堂堂正正地挣钱好吗？可以的，我听你的，我们另外找一家公司合作……”叶行嘉的声音低微，倔强消失，唯有流露出从来没有过软弱，“不要走，杰西，我们是朋友，好兄弟，那么多年了的啊……”
叶行嘉低声说着话，身影一动不动，目光直愣愣地望着前方。
杰西看不见他的眼神，也不敢去看，害怕因此而改变了心念。
“对不起！老大。”杰西艰难地吐出这句话，感觉浑身的劲力都用光了。
叶行嘉震动一下，犹如遭到重锤击打，他无力地垂下头紧紧地搅着双手，过了会，他问：“杰西，你认为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告诉我实话，我想听听。”
杰西的脸色青白变幻，他咬着牙急喘。
“你别跟我说，我是个好弟兄，有才华的领头人。”叶行嘉闷声说，“我知道，我做的很失败，连累了大家，要不然，你不会走的。”
杰西的神情渐渐决绝，情绪平复下来，冷声说：“是的，你的缺点太多了，不仅是情商低。我早就对你失望了，可我说服不了你。”
“嗯，你说，还有呢？”叶行嘉问。
杰西说：“你太偏执了，毫无生活情趣，你不是一个真实的人。”
“还有呢？”
“老大，我以前一直很崇拜你，认为你是个天才，是中国的乔布斯。我错了，我现在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是的，你有才华，很优秀，但也仅是优秀而已，世界很大，你只是众多的优秀者之一。你做事很勤奋，坚忍，执着AI研究，追求自主，坚持理想，但实际上，这世界上同样还有很多勤奋的人，他们的理想比你还高远，可坚持到最后始终没有获得成功，他们不是不够努力，不够执着，而是缺乏团队精神，缺少好的基础条件，不够专业，说白了就是个人私心太重，没有共享精神，总想着一口气憋个大成果出来轰动世界，这不是执着，是偏执，执念是一种病，得治，治不了的也许就成了有强迫症的民科。”
杰西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行嘉，你别以为你真是AI领域的天才，清醒点吧，你就一自以为是的科技民工，有强迫症，妄想通过个人勤奋努力，开发出世界领先的AI，这是绝对不可能做到的。醒醒吧，目光放远一些，看清楚点，AI是未来的商业热点，全球有无数的大公司也在研发人工智能控制模块，你以为你是谁？超人啊？凭一己之力就想超越国内外最先进的实验室团队，改变整个世界？我劝你一句，别逞个人英雄，别痴心妄想了，乔布斯他们那个黄金年代已经过时了，现在、将来都不可能再出现那种奇迹，我们身处一个科研大型化、资本化、集体智慧创造化的大时代，现实一点吧，投靠大公司还来得及，这样才能发挥你的特长，也能实现你的梦想。”
“说完了吗？”叶行嘉似乎冷静下来，声音清晰地问。
杰西抿着嘴不吱声了。
“谢谢你，杰西，告诉我这么多我以前没听过的实在话。”叶行嘉看似叹了口气，转而说，“唉，无所谓了……我现在更想知道的是，你还好吗？昨天你和若寒谈的怎么样，她有没有拿话来伤你？”
杰西听了他这话忍不住又颤动了一下，缓声说：“还好，谢谢你关心。”
叶行嘉又问：“隔了些年，再次见她，你是不是挺难受的，混成这种穷样。”
“没有！我难受的不是这个。”
“别骗我了。”叶行嘉摇头说，“尽管我情商低，可我能感觉到，你很失落。她现在变成了风光的大明星，你依然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这种挫败的落差感很伤人。说实话，那天在BAT公司遇见柏炣，我嘴上不承认，甚至还鄙夷他，但在心底我也挺不舒服的，凭什么这样？以技术能力来说我不是不如他，可一晃几年，柏炣成了科技公司的大总裁，我们呢，还窝在这栋破楼里，屁大一点小公司，混得连好弟兄的工资都发不出来，房租交不上，生存艰难，连吃饭都成了大问题，遭人耻笑羞辱，打砸抢，耳光抽在脸上热辣辣的，得靠女人去典当凑钱来过活……这都过成了什么日子啊，这种差距实在太大了，我也是人，没法不去想，没法不自责内疚，为自己，也为你们不值，我是老大我羞愧……”
杰西张了张嘴，但最终欲言又止。
只听叶行嘉又说：“杰西，要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大家。你走吧，我没脸拦你。”
杰西坐着不动，身体僵硬了一般。
叶行嘉低声又说：“如果……你能原谅，我想这样，就照你说的我们拿出伏羲与大公司合作，挣点钱风风光光的，我们四人还在一起，像刚才吃饭那样开心，等以后有了好条件，我们坐船出海，就像梦想过的那样在甲板上聚餐喝酒，要啥有啥，我们一起苦过，也一起享受开心，杰西，好吗？”
杰西没回应。
叶行嘉最后说：“只要不去为柏炣卖命，别的什么都可以，做人就争这么一口气，好吗？他夺走了你的女人，咱不向他低头，好不好？杰西！”
“好的，老大，好的……”这话徘徊在杰西的喉咙里，发自肺腑，但最终哽咽住，杰西无法说出来，他紧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
叶行嘉等了一阵又一阵。
天光渐暗，黄昏降临。
心越来越冷。
鸽群低空掠过，悠扬的鸽哨声变得无比尖锐刺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