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妃慢慢转过脸,没有询问,甚至,都不像是专门跟程小七说话,倒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本宫也年轻过,也有像你那天在程家率性而为的日子。
那时候我父皇还在,我也嫁给了秦王,虽然是他的侧妃,但他眼里心里都只有我,我任性胡闹做出任何荒唐事,他都觉得是对的,那时候我真的好快乐啊!”
程小七惊讶的看着杨妃,提到李世民的时候,她的眼眸里,都是火热的爱情,她梦呓般的叙述中,字字句句里都是沉甸甸的幸福。
“那时候的我好傻好天真,真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我竟然一直以为,大隋的江山可以代代流传,我跟秦王也能恩爱一生,谁知转眼之间,我家人都死了,这天下就姓李了,再转眼,秦王就登基了,而我的天,也塌了……”
杨妃的声音越来越低沉,脸上爱情的光芒也越来越黯淡,听着听着,程小七的双眼就湿了,是啊,杀了她全家,夺了她家江山的,是她最痴爱的丈夫,爱情绝对变了味道,就算想恨都不能恨,报仇更是一句笑话,谁能知道她纤弱的肩头,承载着多少亡国灭门的仇怨与难言的哀伤?
“皇上待我不薄,他登基之初,群臣纷纷上奏,要求把我这个红颜祸水,前朝余孽斩草除根,是他替我撑起了坍塌的天空,让我这个秦王侧妃成了皇妃,多年来对我恩宠不绝,但,我再也没有率性而为的资格了……”
忽然心疼了杨妃,程小七主动握住了杨妃的手,她的手跟苏瑾的温热截然不同,透着一种玉一般的冰凉,握在手里,程小七才知道她一直在微微发抖。
“其实我知道,从大隋朝不在的那天起,我就已经死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没有死,是为了我可怜的儿子阿恪。
我把我自己关在这春华殿,如同蜗牛把自己缩进厚重的壳,想用我的忍辱偷生换来阿恪的一生平安,十八年来我们母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哪天有人想起我的父亲,却把他的罪孽加到我儿子头上。
万幸,小恪长大了,因为我们的谨慎,皇上并没有对他萌生疑忌之心,我多盼望这样的日子能永远保持下去,不要出现任何的变数,会给我儿子带来不可知的灾殃。”
说到这里,杨妃猛然紧盯着程小七,一片死灰的眼睛里射出灼灼的光芒:“小七,我知道你是好孩子,纯真,善良,敢作敢当,跟我年轻时一摸一样,这样的我们对自幼在皇宫里长大的男孩子来讲,如同饥.渴的人遇到甘美的琼浆,绝对会迷失在我们的身上,可……
本宫求你,别给阿恪能得到你的任何希望!”
程小七惊骇的问道:“啊?为什么?”
杨妃面色苍白,一字字说道:“因为,他,受不起你的好,受不起你的情分。
阿恪,是一个受过血脉诅咒的人,任何皇家珍重的东西都不该属于他,否则,就会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他身上,最终,把他彻底的毁灭掉。”
“这……我……我我我不过是一介孤女,怎可能受皇家珍重?当然,我并不是说我就一定会爱上吴王,我跟他之间完全谈不上有什么,我只是想让您明白,我其实不值得您如此……”
“孩子,你太小看你自己了,你都不知道,因为你的出现,皇家为你做了多少你不知道的事情。
无论你愿不愿意,现如今,你的存在就如同悬挂在天际的那轮明月,每个人抬起头,你就在他们双眼之内。
而我家阿恪,只能一生活在他父皇跟兄长的阴影里,见不得一丝光亮,你的垂青能带给他的不是幸福,而是死亡!”
“娘娘!”
程小七被震得魂不附体,仓皇的看着越来越冰冷的杨妃,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辩解,也不知道她跟李恪之间那份到底存不存在还无法分辨的爱情权利是否需要捍卫。
杨妃没有给程小七时间让她仔细判断,猛地双膝跪地,凄哀的看着她说道:“求你,发发慈悲,放了阿恪!”
程小七彻底傻掉了!
满心的委屈啊,却又无从辩白!
但有一点程小七十分明白---她绝对不可以拒绝一个母亲这样的恳求,否则,一定会遭雷劈。
木偶般跪倒在杨妃面前,程小七哽咽着说道:“娘娘放心,小七一定听从娘娘吩咐,绝不会……绝不会跟吴王扯上半点瓜葛……”
杨妃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可怜的笑容,她也流着泪把程小七搂进怀里,在她耳边低声呢喃道:“好孩子,若还是大隋朝,若我还有阿恪,若你俩还心意相投,我会巴不得拥有你这样的儿媳。
但……
时也运也命也,我也只能棒打鸳鸯了。
孩子,此生此世,本宫欠你大恩大德,来生结草衔环报答你!”
虽然杨妃说这几句话,若被第二个人听到,绝对会被吓得魂飞魄散,这是前朝余孽才能说出的多可怕的话啊。
可对于熟知中华上下五千年历史,习惯王朝更迭变换的程小七来讲,却也平常的很。更何况她是一个外来闯入者,对大唐哪里有需要用一腔热血去维护的情怀,在她看来,只要是中国人的天下,姓什么的做皇帝.都一样。
让程小七惧怕的,是杨妃对儿子那母狼般护犊子的狠劲,竟然连她的来世都赌进去用来替儿子还债,还有,凭什么我程小七会被牵扯进来,遭受这种无妄的折磨?
程小七突然觉得,这宽敞雅致的春华殿瞬间变得又低又矮,再呆一刻,说不定她就活活窒息而死了。
胸口如同梗着一块石头,程小七勉强喘上来一口气说道:“娘娘莫要如此,小七受不起……娘娘,小七想告辞了……”
杨妃好似明白程小七的感受,叹息一声,扶着她一起站起来,慈爱的擦干净她脸上的泪水,送她上车看着她离开了。
程小七离开皇宫后,始终处在一种不真实的讽刺之中,总觉得今天一天的经历非常荒谬。
早晨醒来,她还在为李承乾跟李恪兄弟俩,到底谁是她真命天子的问题所困扰,没想到天还没黑,这个问题就完全不需要她思考了。
程小七唇边露出一丝恶毒的讥讽,讽刺的是她自己。
是啊,亲眼所见东宫一大票女人为了稳固地位而做出的种种违心举动,就连那个温婉如豌豆花般的苏瑾,又何尝可以做到真正的荣辱不惊?
那日子苏瑾能过,侯怜儿能过,东宫的莺莺燕燕能过,她程小七能过吗?
答案是一个字:“NO!”
就算李承乾能给她万千宠爱在一身的痴爱,终究,还是众多女人共同的丈夫,那日子,不是她程小七能享受的了的。
所以,拜拜吧!
“李承乾,不是我程小七不心疼你,也不是我铁石心肠,不为你的一片痴情所打动。而是,你想要万里江山,想成为一个皇帝,那就注定不可能成为我的丈夫,这不是鱼与熊掌的选择,而是黑与白的分界线,不存在通融的可能。
不过,我也不会冷酷无情到跟你划地绝交,若真的情投意合,除了做夫妻,还可以做知己,我可以做你的哥儿们,在你最最需要袒露自我,向我倾诉你的痛苦烦恼,求取我的帮助的时候,我会用纯洁的友情暖热你冰冷的心。”
这,就是程小七经过痛定思痛之后,慎重的,决然的,为她跟李承乾之间的关系,下了一个明明白白的定论。
至于李恪……
当初沾染上这个妖孽,是因为好“色”成性,为他的美.色所迷,阴差阳错的一个吻之后,其实并没有跟李承乾那般心意相投的相知相契,而是因为没经验,被他撒娇做痴赖上了,迷迷糊糊间被他带进误区,觉得必须对他负责任一样。
而现在……
风华绝代的杨妃为了儿子的安危,委屈自己到那般地步,只求她程小七滚的远远的,不要打扰人家母子的平静生活。
那好啊,滚就滚!
皇家始终还是一个烂泥塘,即便没有杨妃的哀求,想明白了之后,李恪跟李承乾一样,也是一个无法抛弃身份地位,无法全身心去爱一个人的男人,他同样无法做到为了一个她,抛弃一整片森林。
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不想也罢!
为他们伤心难过纠结焦躁,是多愚蠢的人才会做的事。
皇宫里的人那么敏锐,一点点的蛛丝马迹都不放过,就这样先知先觉的斩断了一切可能,也替她程小七了却了一桩心事,真的挺好的。
这下子,总算是不需要难受了。
回想起前几天的纠结,程小七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好几次睁开眼,没头没脑的问小棒子跟阿九,问人家是不是看到她长出了一对驴耳朵?
小棒子跟阿九面面相觑,不知道自家小娘子哪根筋不对了,怎么进了趟宫出来,一会儿觉得自己长着猪头,一会儿又问长没长驴耳朵,难道在宫内撞见不干净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