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皇子桑修文出事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桑秋宁正在自己的书房里看书。
“长公主殿下，六皇子今儿个在御花园假山上玩耍，却不小心从上面摔了下来，摔断了腿，听太医说……”婢女忍冬走了进来，欲言又止地禀告着。
“太医说什么？”桑秋宁合上书，缓缓抬头，问着。
倘若仔细看，就会发现，桑秋宁方才看的书，不是闺中女儿寻常看的诗词歌赋，更不是市井流传的戏曲本子，而是一本名为《经纶》的策论。
而此时，桑秋宁不过才十岁。
“太医说，六皇子殿下年幼，这腿摔断的彻底，恐怕以后再也站不起来了。”忍冬低着头说道。
桑秋宁微微一愣，神色未变：“知道了。”
六皇子是桑秋宁目前为止最小的一个弟弟，才三岁，本来也是个粉雕玉琢、惹人疼爱的小团子，却不曾想年纪这么小，就要背负着残疾过一辈子。
而这样的意外，在碧国皇宫里，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二皇子年幼时得了伤寒，发了高烧，醒来之后就烧坏了脑子；三皇子和宫女在凉亭里赏荷的时候，无端端落了水，从此身染寒极药不离身；四皇子的奶娘粗心大意，给他喂了有毒的糕点，药石无灵一命呜呼；五皇子不小心打翻了寝殿里的烛火，生生把自己半边脸烧毁了容……
如今，轮到六皇子了。
不仅是碧国的皇子，就连其他几个公主，也都是大灾小灾不断，日子过得并不舒坦。反倒是桑秋宁这个长公主，一直平平安安。
书房里很安静，忍冬低着头不说话，偶尔抬眼看着上首冷静地有些过分的主子，心中忐忑不已。
不多时，另一名婢女暖夏匆匆跑了进来，连行礼都顾不得，便慌慌张张地对桑秋宁说道：“长公主，您快去看看皇后娘娘吧。听闻今儿以丞相大人为首，一众朝臣都上书请求皇上废后，还说后宫皇嗣无法平安长大，都和皇后娘娘有关……”
桑秋宁起身，带着两个婢女朝着凤仪宫而去。
她虽然才十岁，可也早慧，朝臣的行为不用说她也明白，无非就是看她平安无虞，所以才觉得一切都是母后所为。
可母后那样宽和、大度的性子，又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下作的事情？
到了凤仪宫，不出所料地，看到皇后很是平静，一身整整齐齐的宫装穿在身上，端的是母仪天下的气度和风华。
“宁儿，你来了。”皇后对桑秋宁招手。
桑秋宁觉得，她似乎从未看到自己的母亲失态过，不管什么时候，母亲永远都是这样从容不迫的样子，哪怕被朝臣逼迫，也丝毫不惧。
“母后，今天的事情，儿臣听说了。请母后放心，这些事从前也不是没发生过，父皇不会相信的。”桑秋宁劝着。
“傻孩子，你父皇不信没有用，重要的是……朝臣不肯信啊。”皇后笑道，“宁儿，你可知，你父皇素来敬重我，也依仗你外公家的兵权，前面几个皇子出事的时候，他就是力排众议把事情压下来，可现在连唯一的六皇子也出事了，便再也压不住了。”
“压不住了，会怎么样？”桑秋宁问着，她冷静的有些可怕。
“宁儿，如今朝堂后宫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你父皇信我，却抵不过朝臣的逼迫，抵不过子嗣的重要性，我不忍见他为难，所以我要替他做出选择。”皇后轻轻地抚摸着桑秋宁的头，低语着，“以后可能我不能陪在你身边了，你要听话，要懂事，要孝顺荣皇贵妃，她是个可怜人。”
“母后要去哪里？为什么不能陪着宁儿了？”桑秋宁的手隐隐有些颤抖，她聪慧，似乎已经猜出了那个结果，可却固执地不愿相信，只希望从皇后这里，听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宁儿乖，你千万要记得，你的外祖父是碧国的兵马大将军，你的身上流着将门的血，倘若你的皇弟皇妹们身体一直不好，你将会是唯一一个能扛起碧国重任的人。”皇后不回答，反而继续叮嘱，“你必须、只能、也一定，要成为碧国最优秀的公主，才能让碧国江山，永世长存。”
“母后，我会记得的。”桑秋宁点头。
“往后的路，你可能走的会很辛苦，但是母后会一直看着你。”皇后说完这句话，便让她离开了。
桑秋宁走出凤仪宫，站在宫墙朱漆的宫殿前，转身回头，仿佛体会到了皇后在叮嘱这番话时的释然和决绝。
当时，桑秋宁并不能体会皇后说的“辛苦”，直到当天晚上，皇后在凤仪宫饮鸩自尽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桑秋宁才知道，那条堪称辛苦的路，到底是什么。
碧国皇嗣凋零，唯有桑秋宁一个人堪当大任，桑擎将她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上午，桑擎处理奏折、与朝臣议事的时候，她就在一旁听着学着；下午，她要像别的闺中女儿一样，学习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晚上，桑擎将她带到宫里的密室，那里有一批只为皇家效忠的死士，她需要收服他们。
表面上看，她是最尊贵的长公主，荣宠盛极，实际上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将这份荣宠维系下去。
只因为，她是碧国皇室的唯一。
皇后娘娘用自己的死，让那些朝臣闭了嘴，但也许是碧国皇室前世作孽太多，碧国的皇嗣们并没有因为皇后的死而好转，反而有越演越烈的趋势。
时间证明了皇后的无辜，证明了朝臣的无知，也证明了桑秋宁是那个唯一。
她别无选择。
在桑擎的刻意引导下，她抛却了女儿家的矜持和柔软，变得越发刚毅和冷血，对这个天下的渴望、对权势的野心，从她的心里滋生。
以至于在未来很长一段岁月里，她觉得只要是能帮助桑擎夺取天下的事情，都是对的。
她已经没有了善恶，没有了是非，在桑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教导下，她成了碧国最出色却也最无情的一把刀。
桑擎让她杀谁，她就杀谁，而在那之前，她杀了两个陪着她一起长大的婢女，暖夏和忍冬。
只因为桑擎说，走这条路的人，是不能有弱点和软肋的，能对亲近之人下手，才能够证明她的心智足够坚定。
于是，沾染了婢女鲜血的双手，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