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之下,陆云枫注意到,老三换了一把新的弓箭,弓更大,箭更沉。
只见他神色复杂,目光再难移开,似乎仍在确定,站在这里的究竟是陆云枫,还是亡魂。
然而,陆云枫身上的伤很新,破烂的衣服上依旧留有爪印,不用细看便能猜到,那一天他究竟经历了怎样一场惊天动地、惨烈无比的殊死搏斗,可是,这怎么可能?
老三的眼神开始游移,就好像是在做一场梦,又或是梦游一样,很快,这种游移又化为一种战栗,对于未知的战栗。
就在陆云枫以为他会毫不犹豫杀人灭口之时,老三蓦地从对视之中逃离,像逃难一样逃回屋里,门窗大闭。
现在轮到陆云枫感到费解迟疑,他瞪大眼睛,极不真实地消化着一切,只觉今天村里怎会这般宁静?如果不是遇到老三的话,只怕还会以为村里没人。
过了半晌,他才略带无奈地摇了摇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往回走,越往回走,心里越是焦躁无比,讽刺的是,在经历过几次命悬一线之后,他仍然无法适应这样一种恐惧,对于命运的恐惧。
好在当他走回家时,婆婆的身影并未如期出现在门前,他这才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像平常一样,脚步轻盈,一步窜入门里,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蒙头装睡。
然而直到真正走进房内,他才愣了一愣,险些忘记自己回来的目的。饶是如此,他仍然小心翼翼,往婆婆房内看去,只见房门大开,婆婆自然不会在内,想是清晨外出未归,当下心里又开始隐隐不安起来。
就这样站立难安,如坐针毡般捱了半个时辰,陆云枫又开始担心起婆婆来,只怕她仍不甘心,外出寻他,而她腿脚不便,视力消退,若是不慎绊倒,却该如何是好?
想来想去,更是在房内来回踱步起来,只恨自己未能早些回来,不知害婆婆吃了多少苦头!流了多少眼泪!哎!
正在心中隐隐作痛之时,陆云枫忽而听到一阵稀疏吃力的脚步声,笑逐颜开的同时,他心跳加速,几近窒息,迎出门去,果见一个步态蹒跚的老人弓腰驼背,难以承受生命之重之余,仍自提着满满一桶水,远远望见一个模糊身影走来,顿时手上一松,桶落水洒。
天下之大,恐怕再没有比这个模糊身影更加真切之物,婆婆顿时失声痛哭。
“我的儿啊!你总算回来拉!村里人人都说你失踪了,说你被野兽吃了,我却不信,死要见人,活要见尸,没想到我还真把你给盼来拉!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婆婆一边极其虔诚的作揖,一边又骂道:“你个臭小子,这几天来跑哪里去了?来,快让婆婆看看,是少了条胳膊,还是少了条腿。”
说着便在他身上找来找去,颇为用力,有时碰到伤口上时,直叫陆云枫倒吸凉气,可他还是忍住没有出声,眼泪如坠子般串串滴落,这几日来的所有负面情绪通通随着眼泪溢出,烟消云散。
在确认过几遍之后,婆婆才渐渐转忧为喜,魔怔一般念道:“还好还好,什么都没少,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念着又哭了起来,不过这次很快抹去眼泪,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对了,枫儿饿了吗?婆婆给你煮面!这就给你煮面!”
婆婆连忙躬下身去提水,可陆云枫却早看到,水桶里的水早洒光,连忙强忍哭腔,抢在婆婆之前捡起水桶,一个劲道:“婆婆,我不饿,我真的不饿。”
婆婆一把夺过水桶,劲道之刚猛,瞬间便将掌握了真气之力的陆云枫彻底压制,径自步入房中,口中仍自念道:“奇怪,我明明记得提回来的是满满一桶水,怎么现在却变得这么轻,哎呀!我真是老糊涂了,枫儿,你等着,婆婆这就去给你提一桶水回来!”
陆云枫知道婆婆自会说到做到,连忙擦干眼泪一个劲道:“让我去,我去就行。”
兴许是害怕陆云枫再次走失,这次婆婆自是义正言辞,当仁不让,说什么也让他无隙可乘,无缝可钻,只能默默看着她又迈出沉重而又缓慢的步子,像极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仍然果敢不屈,踏在勇攀人生最后一座高峰的阳关大道上。
婆婆走了很久,才走出他的视线,而在这段路上,陆云枫看到的不是壮丽的风景,不是壮烈的坚持,她看上去是那么苍老,那么可怜,那么倔强,而又那么楚楚动人。
不言而喻,两日功夫,她又老了许多,远超陆云枫的想象,她的头发全白,皮肤布满皱纹,背拱得像山,脚撇得像八字,真让人担心它会在某个时刻完全不支......
陆云枫的眼泪无声流下,整个世界只剩下婆婆缓慢“攀登”的脚步声和夹杂着一丝浑浊气息的气喘声,他的心好疼,却又像同她之间隔了一道巨大鸿沟,无可触及,直到那个模糊的背影化作一个点,缓缓消失在视线之中。
这一刻,他才恍然发觉,不论如何,婆婆都是他的至亲,他最在意之人,远比所谓虚无缥缈的身世更为真实,而她所做的一切,包括那个善意的谎言,都是出于一种善意的初衷,他没有理由怀疑,更没有理由怨恨,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放下疑虑,继续装作一无所知,让婆婆获得应有的平静。
现在,他反而有些怨恨自己,怨恨自己所做的一切,让婆婆操碎了心,一次次的让她哭泣,种种虚幻的念头再次浮上心头,独龙潭,屠龙,等等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执念,幻念!
有那么一秒,他甚至愿意为了婆婆放弃一切,包括自己的选择,自己的坚持,自己的诺言,所有虚妄的幻念,只要能够让她回到从前!
如此不知多久之后,当婆婆提着一桶水再次出现的时候,陆云枫正倚坐在门前,远远地望见,并且起身迎上前去接过婆婆手中的水桶,道了一声:“婆婆,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