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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隔了两日,安国公来探望病愈的小林氏,和老侯爷在书房长谈,之后和傅凌云在寿安堂后的抱厦暖房里说话。

安国公神色凝重,说道:“这件事的疑点我都跟老侯爷提过,他更倾向于相信小林氏身后有其他势力帮助,他想找出那股势力,而且我听他的意思,是认为小林氏背后的人跟南疆有莫大的关系。”

傅凌云凝眉问道:“那国公爷是怎么认为的呢?”

安国公看着她如玉的面庞,些微赧然:“我查过小林氏的店铺,和她曾经接触过的人,毫无跟南疆有来往的疑点,最大的疑点便是小林氏本身。所以,我觉得应该是上次那盆滴水观音变身南方的狼毒,给了小林氏灵感,让她故意将疑点朝南疆上引导。所以呢,老侯爷认为小林氏背后的人是南疆势力,而你父亲则以为是南疆余孽报复他。”

傅凌云叹口气,她原以为定南侯回府事情会变得简单些,没想到事情更复杂了,定南侯根本不相信小林氏对她有谋害之心,而且他住在永和院,就相当于给小林氏一道护身符,连傅老夫人都不敢轻易动永和院。

“国公爷,我想见甘菊。”

安国公轻轻挑眉,回答的毫不犹豫:“大姑娘什么时候想见她?我随时安排好。”

傅凌云感激地笑了笑:“甘菊不能进府,我寻个机会出府吧。”

安国公轻勾唇角,他喜欢傅凌云对他开口求助,把他当作自己人:“好。”又说:“那大姑娘在侯府里要多加小心,小林氏养出有毒的滴水观音,又能拿出毒蛇,不知道她还有什么后手。”

傅凌云觉得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眼眶微微湿润,在侯府里她要防着小林氏的毒手,偏偏最关心的人却信任着小林氏,这种进退维谷的境地让她觉得自个儿浑身被束缚住,有时候她真想一碗毒药喂给小林氏,让小林氏就此死掉算了。

“我会的。”

傅凌云答完,将近日背着人做的几件针线活送给安国公,一双千层底的鞋和一件填充狍子毛的薄袄子,袄子的领口绣着两朵山茶花。

安国公欣喜若狂地接过衣服和鞋子,眼底的喜悦渐渐凝聚成璀璨的光彩。每多见一次傅凌云,离开后,他对傅凌云的思念便加重几分。

随着定南侯对永和院更加看重起来,傅冉云和傅焕云日日承欢在小林氏和定南侯膝下,永和院时时充满欢声笑语。傅凌云不想看小林氏明明得意却强装慈祥和蔼的脸,除了晨昏定省,便不时常去永和院,反而往寿安堂走得更勤快些。

这日,傅凌云照旧从寿安堂请完安,再到永和院给定南侯和小林氏请安。

定南侯不许小林氏下炕,小林氏就在炕上和傅凌云说话,眉眼间满是喜色:“我气色好多了,侯爷和飞云打了胜仗回来,得皇上重赏,我们府上应该请客宴宾的,可惜我这副样子没法子打理。凌丫头,你和你二婶娘和四婶娘学管家,她们可曾提起不曾?”

哪里是没法子打理,而是傅老夫人根本没给她权力打理。

傅凌云也不点破,含笑说道:“二夫人和四夫人跟老夫人提过,老夫人却说,咱们傅家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时候,前头有皇贵妃的娘家兄弟皖北侯世子大宴宾客,咱们家还是低调些好,别压了皖北侯世子的风头,反倒招了嫌。咱们家可没人能在皇贵妃娘娘面前说得上话。”

傅凌云警告地看了她一眼。

小林氏瞳孔微缩,傅凌云不提她差点忘记了,定南侯从南疆回来功劳被洪犇分了一半走,傅家和洪家表面上礼尚往来,实际上已经成为仇家。而她以前却送上门攀附皇贵妃,若是定南侯计较起来,恐怕会失了定南侯的欢心,当即恨恨地表明立场:“洪家办喜宴是他们家的事,我们家办是我们家的体面,跟皇贵妃娘娘不相干吧。”

傅凌云便似笑非笑地斜睨着她,不是说过嘛,傅家要低调,小林氏怎么就跟聋子似的听不见呢?

恰好定南侯从净房里出来,闻言便道:“不办喜宴是老侯爷和我商量的结果,皇上已经在宫里为我们办了庆功宴,这喜宴不办也吧。”

小林氏被子下的手攥紧了,强迫自个儿挤出个自然的笑容:“侯爷说的也是。”

傅凌云肯定知道这是定南侯和老侯爷商量下来的,却偏偏只提傅老夫人,让她在定南侯面前失了分寸。这个语言陷阱真是跳得她憋屈死了!偏偏她不能指责傅凌云。

海桐这时候进来细声细语地禀告说:“侯爷,夫人,宋姨娘来给夫人请安。”

傅凌云扭头看向说话的海桐,这是她第一次在请安的时候碰到宋姨娘,之前都没有机会见到宋姨娘,因为小林氏说宋姨娘要静养安胎,她便没办法私下和宋姨娘接触。

小林氏瞥了眼临窗练字的定南侯,嗔怪地看着海桐:“我这里病气重,不是说了让宋姨娘安心养胎吗?若是冲撞了不干净的东西,那可如何是好?你且劝着些宋姨娘,别因小失大。”

说完,又谆谆补上一句:“称二斤燕窝给宋姨娘,你跟她说,等我好了,我亲自去百合园看望她。”

海桐应诺,连忙退了下去。

傅凌云捻着细白的手指尖,门外一阵细细的嗡嗡声,显然是海桐在劝解宋姨娘,然后嗡嗡声很快消失不见。傅凌云想着从梅婆子那里得来的消息,自从小林氏卧了病榻,定南侯就没有去过宋姨娘的院子。

又说了一盏茶的话,傅凌云福礼退安,又去跟定南侯行礼,还未拜下去,便好奇地问道:“父亲,您袖口的花是什么花?女儿瞧着眼生,竟是从未见过呢。”

定南侯低头一瞧,放下毛笔,将袖口微微挽了挽,好让傅凌云看的更清楚,笑道:“哦,这个叫广玉兰花。”

“广玉兰?和我们这边的玉兰花有些不同。父亲,这花真好看,不知是谁绣的?”

定南侯说道:“是你宋姨娘在南方时帮我做的。”

说到这里,定南侯这才发觉有些日子没见过宋姨娘了,傅凌云的问题勾起他对南疆的回忆,那些回忆里自然有宋姨娘的身影。

只听傅凌云将广玉兰花夸赞一通,接着说道:“……说来宋姨娘照顾父亲和飞云多时,我原就打算去感谢她的,偏这几日因为夫人生病的事而耽搁下来,一时竟没能记起来。宋姨娘初来京城,正值冬日,怕是她在陌生地上很是惶恐,倒是女儿照顾不周了。”

扭头对小林氏说:“夫人,我待会儿想去探望宋姨娘,顺便送些补品给宋姨娘。”

不等小林氏回答,定南侯跟着道:“凌丫头说的也有道理,我有好几日不见宋姨娘了,也不知道她是否适应我们这边的气候。凌丫头,一会儿子我跟你一起去探望宋姨娘。”

直接忽略小林氏的意见。

小林氏眼底闪过一丝懊恼,她的手压在被子上,被子口扯下去些许,不知不觉露出前胸,她却像无所察觉似的,一手撩了撩额角发丝,胳膊肘划过前胸的弧度带出几分妩媚。

她歉然地说道:“这事是我没考虑周全,以为将宋姨娘的生活打点妥当便是对她好了,却忘了孕妇情绪多变,需要安抚,亏得凌丫头提点我。都说女儿是娘的贴心小棉袄,这话果真没说错。反正妾身病已经好了,叫宋姨娘来见见也使得,我也想念她的紧。海桐,我出去不得,你跟宋姨娘告个罪,请她来永和院,一会儿跟我和侯爷吃早餐。”

言毕,她就要起床穿见客的衣服。

定南侯忙过来阻拦:“你还没好呢,又不是外人,在炕上见也是一样的。”

小林氏气得肝疼,宋姨娘不是外人?夫妻一体,可有说过谁跟小妾是一体的?小林氏正看宋姨娘不顺眼,但凡定南侯有一点半点地偏向宋姨娘,她心里就不舒服。

“侯爷,这屋子里有病气,妾身怎能在炕上见宋姨娘,还是去外面花厅里见合适。而且,妾身再不下炕走走,便要发霉了。”

定南侯这才放小林氏下炕。

傅凌云见状,便吩咐扁豆回房将送给宋姨娘的东西拿过来。

宋姨娘回到百合园屁股还没坐热,便被请回到永和院,她听闻是定南侯想见她,更加开心,换了件银红色的褙子来,知道傅凌云在小林氏院子里,又吩咐小丫鬟带上送给傅凌云的礼物。

宋姨娘一进门,小林氏便“妹妹”长,“妹妹”短的叫,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好像她生病这几日,宋姨娘就被人欺负了似的。宋姨娘是个没多少心眼子的人,真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看着笑呵呵的定南侯和小林氏,她感动地流下热泪:“……还以为侯爷和夫人不记得婢妾了,夫人生病,婢妾担足了心。”

定南侯只问了两句宋姨娘的起居,一句话也没插上嘴。

傅凌云笑盈盈地上前朝宋姨娘福礼,感激地说道:“宋姨娘在南疆替我们姐妹百般照顾父亲和飞云,凌云这里有礼了。”

宋姨娘受宠若惊,手足无措地避开身子,一叠声地说道:“可使不得,大姑娘是金尊玉贵的人儿,婢妾当不得大姑娘的礼。照顾侯爷和大少爷是婢妾的分内事,大姑娘不必感谢婢妾。”

定南侯带着两分亲昵地说道:“罢了,凌丫头,你别吓着她了。”

小林氏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这话里的亲昵分明是对着宋姨娘去的。

宋姨娘尴尬地笑了笑,说道:“婢妾是福薄的人,大姑娘的谢意婢妾不敢接。”又绽放出一个如阳光般明媚的笑容,从小丫鬟手里接过一个匣子双手捧给傅凌云:“这是婢妾送给大姑娘的一点点心意,请大姑娘笑纳。”

傅凌云眸光一亮,含笑接过,当打开匣子时却是面色一变,脸上的笑容骤消失,“嘭”地一声合上那描金匣子。

扁豆站在傅凌云的身后,傅凌云打开匣子的那一瞬间,她闻到一股浓烈的夜来香味道,扁豆大惊失色,赶忙夺过匣子,将匣子放到远远的桌案上,紧张地问道:“姑娘没事吧?”

除了傅凌云和扁豆二人,其他人都不明所以地看着傅凌云。

定南侯因为傅凌云无礼的举动而皱眉,但傅凌云素来稳重知礼,他没有露出不悦的神色,问道:“这是怎么了?”

刚问完,就见傅凌云脸色煞白,捂着胸口艰难地喘息,额角冒着冷汗。定南侯眼皮一跳,眼中的担忧不言而喻。

宋姨娘惴惴不安,全身僵硬地立在原地,脑子发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是小林氏机警,她嗅了嗅空气中的香味,吓得脸色比傅凌云更为惨白,赶忙说道:“侯爷,是夜来香!大姑娘对夜来香过敏,闻了便会全身起红疹。来人啊,快将那匣子拿出去。”

吩咐完,小林氏急三火四地将傅凌云扶到内室,那火烧屁股的紧张样子一点看不出作假。

宋姨娘惊得面无人色,喃喃地低声说道:“怎么会这样?不是说大姑娘最喜欢的味道便是夜来香的香气吗?”

定南侯脸色极为难看地盯了眼宋姨娘,看傅凌云喘不过气的样子,连声吩咐丫鬟去请大夫,等傅凌云被小林氏和扁豆扶到炕上,他转回头瞪着双目问宋姨娘:“你到底送了凌丫头什么东西?”

天底下那么多东西可作为见面礼,宋姨娘为什么偏偏送的是夜来香?

宋姨娘这才回过神,眼泪哗啦啦掉落,她胡乱用袖子抹了一把,压根忘了有帕子可用,哽咽着说道:“婢妾听说大姑娘最喜欢夜来香,就送了用飞云白毫做的夜来香香片,婢妾不知道大姑娘对夜来香过敏啊!”

定南侯出了房间,来到花厅,掀开那匣子,里面果然是夜来香香片,茶叶也的确是飞云白毫,想必是宋姨娘想着这飞云白毫合了傅飞云的名字,又听闻傅凌云喜欢夜来香,便来讨好傅凌云,只是马屁却拍在马腿上。他听着小林氏一声痛过一声地唤着昏迷不醒的傅凌云,心情无比烦躁,一把将桌案上的匣子扔出窗外。

宋姨娘望着满身怒气的定南侯,肩膀一直颤抖,见此举动,抖得更厉害了,口中说着:“婢妾万死难辞其咎,侯爷惩罚婢妾吧。”

宋姨娘知道本分,她肚子里这个就算是个儿子也比不上傅凌云尊贵,万一傅凌云因此有个好歹,定南侯根本不会看在胎儿的份上饶过她。在定南侯身边伺候数年,没人比宋姨娘更清楚定南侯对长子长女的重视,就是当前受宠的小林氏的两个儿女也得退一射之地。

所以,她才会想方设法地打听傅凌云的喜好,讨好傅凌云——至于之前小林氏在她面前上眼药的事,她根本没放在心上。

定南侯狠狠瞪了她一眼:“你只凭一句‘听说’就想投其所好送凌丫头夜来香,怎么不问问凌丫头身边的人,她喜欢什么?忌讳什么?”

宋姨娘实诚归实诚,却是个一根筋的人,遇到问题不会拐弯。

宋姨娘无法辩解她不敢靠近梨蕊院,身份尊卑的差距岂是定南侯说的那般容易想问什么就敢问什么的?

她哭道:“若是大姑娘有个好歹,婢妾,婢妾拿命抵命!”

“你站着好好反省!”

定南侯恨铁不成钢,瞪了她一眼,转身就去内室外听着里面的动静——男女有别,父亲哪里能随便靠近女儿的卧榻。

宋姨娘明白,她和她儿子的命加起来也不够赔一个傅凌云。而且她中了人家的奸计,却不自知。

宋姨娘站在原地哭得不能自已,怎么也想不通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根本没有恶意的。

宋姨娘在外面哭泣,小林氏在里面哭,一边哭,一边摇晃昏迷不醒的傅凌云:“凌丫头,你醒醒啊!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自从你小时候闻着夜来香过敏过两次,我就吩咐府里的人不许种夜来香,却没想那夜来香竟是从外面进来祸害你!凌丫头,你醒醒,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让我死后如何有脸面去见大姐姐……”

定南侯听得心酸,傅凌云从小身子骨不好他是知道的,他却不知道傅凌云对夜来香过敏,一边想着还是女人心细,一边愧疚地自责,若是他对长女了解更多,就会跟宋姨娘提醒两句的,那么,今儿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定南侯焦躁得不停搓手。

傅凌云处于半昏迷状态,小林氏晃得她喘气更困难,而且她觉得这床帐里面的气味让她呼吸越来越困难,却不是夜来香的味道。她想推开小林氏,却没有抬手的力气,就像整个人困在蚕茧里挣扎却挣扎不出来一般。

扁豆最先发现傅凌云的不妥,但因为慌乱一时没有想到很多,只是凭着直觉断定是小林氏的陷害,对她心生警惕,见状,忙端了杯白水过来,说道:“夫人,奴婢给姑娘喂些水,让姑娘好过些。”

小林氏嘴角翘起一个浅浅的弧度,这种站在上风的快意她都快忘了是什么滋味。

扁豆防着小林氏,给傅凌云喂水的时候,故意装作不稳当,将水洒在被子上,一口没有喂给傅凌云,又忙忙在炕前换被子,让小林氏无法靠近傅凌云一步。

等她一通忙乱完,薛大夫就拎着药箱来了,见又是傅凌云生病,讶然地挑起眉梢。

薛大夫来的时候,韩嬷嬷闻声而来,她阴沉沉地盯了眼小林氏,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跟皱眉开药方的薛大夫建议道:“薛大夫,我们姑娘发病闻不得任何异味,奴婢瞧着,是不是让大姑娘回梨蕊院更利于安养呢?我们梨蕊院很少点香,也不熏香。”

薛大夫沉思着捋捋胡须,瞥见房间里袅袅生烟的香炉,仿佛才回过神来似的:“大姑娘这次的病情比较凶险,若是没有熏香当然更好,不过,老夫建议能不挪动,还是不挪动的好。”

门帘外的定南侯心一瞬间揪紧。

韩嬷嬷脸色发白,傅凌云这次真的很凶险吗?傅凌云幼时两次发病,她都是经历过的,当时都平平安安过来了,她刚才虽然担心傅凌云,只是担心傅凌云难过受苦,却没联想到“凶险”二字上去。

小林氏闻言,忙吩咐丫鬟们将香炉撤掉。

韩嬷嬷脑子里盘旋着“凶险”二字,怎么看,这个“凶险”跟小林氏脱不了干系。

小林氏已关切地说道:“凌丫头每次发病都见不得半丝风,还是就在我这院子里歇着的好。”

韩嬷嬷当即拧眉,她才不会让傅凌云待在永和院,否则的话,傅凌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刚想说话,门外通报寿安堂的徐嬷嬷来了,徐嬷嬷不跟小林氏说话,只管跟定南侯说:“老夫人听闻大姑娘不好,犯了幼时的病,忙忙地从小佛堂赶回寿安堂,大姑娘见不得风,特地使人抬了软轿来。毕竟永和院是侯爷和侯夫人起居的院子,大姑娘在这里多有不便。老夫人还说,大姑娘去了寿安堂,刚好她们两个生病的人可以做伴。”

“做伴”二字让定南侯一阵羞愧,他这几日陪着中了蛇毒的小林氏,都没怎么好好跟傅老夫人聊天,慰藉一下常年思念长子的傅老夫人,便说:“还是老夫人考虑的周到,就将你们大姑娘挪到寿安堂去吧。”

小林氏气恼,定南侯的心里,儿女和父母排在前面,她这个妻子永远排在后面,好歹问一声她的意见啊!

韩嬷嬷没空跟小林氏争长短,赶忙将傅凌云兜头捂严实,外面又戴上帷帽,抱着她上软轿。

小林氏除了干巴巴地喊着让大家小心仔细,没有半点办法留下傅凌云,只能眼睁睁看着傅凌云被送到寿安堂。

韩嬷嬷从轿子里出来,徐嬷嬷就朝她使个安心的眼色,韩嬷嬷嘘口气,幸亏她听到不对劲,及时让豌豆去请来徐嬷嬷救场,要是再在永和院待一会儿,还不知道傅凌云会怎么样呢。

宋姨娘被徐嬷嬷着人押到寿安堂。

定南侯跟着去照看傅凌云,让小林氏留在永和院,一来,小林氏正在病中,不宜外出受寒,二来,傅老夫人看见小林氏肯定不会开心,何必让小林氏过去给老人家添堵。

小林氏苦求无果,望着众人一阵风似的离开永和院,她气急眼红,瞪着海桐问道:“我们院子里的事情,怎么如此快便传到梨蕊院和寿安堂?是谁在给梨蕊院通风报信?”

海桐大惊,无措地说道:“奴婢不敢!奴婢一直在永和院啊,哪里有时间给梨蕊院和寿安堂通风报信。”

她心尖发颤,看小林氏这样气恼,难道傅凌云过敏跟小林氏有关吗?可是,她一直守在小林氏身边,宋姨娘来的时候,她们二人说的话,她一个字也没漏掉,小林氏是如何告知宋姨娘“大姑娘最喜欢的味道是夜来香的香气”的?

小林氏冷哼,用食指点着她的额头,恶狠狠地说道:“我知道你不敢!你个死丫头,我们院子里满是梨蕊院和寿安堂的眼线,你竟然没有一点察觉,你是怎么做大丫鬟的?”

永和院除了海桐等几个近身服侍小林氏的人,其他人都是傅老夫人和老侯爷派来的,永和院满是寿安堂的眼线,这还用解释吗?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嘛!

海桐十分委屈,唯唯诺诺地求饶:“夫人饶命,奴婢会留心的。”

小林氏气哼哼地一甩袖子:“不仅要留心,还要用心,你最好记住,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你做不好大丫鬟,自有别人抢着来做!”

小林氏的计划从不完整地告诉海桐,海桐不知道什么时候自个儿就被老侯爷或者傅老夫人给打死了,到时候小林氏会像对待甘菊、白檀那般对她弃若敝履,根本不会管她的死活。

海桐太清楚小林氏的品性,她成日活在刀刃上,时不时遭受小林氏和傅冉云的毒打,这过的哪里像是个大丫鬟的日子!

纵使海桐千般委屈,也没有人会安慰她,理解她,委屈也白委屈。

小林氏刚教训完海桐,傅冉云就急急忙忙从外面来了,让大丫鬟碧桃守着门外,一叠声地问:“夫人,这是怎么了?我听说傅凌云犯旧毛病了,那父亲有没有同意让您打理庆功宴啊?”

定南侯若是开庆功宴,宴请同僚和亲朋好友,侯府为了体面,肯定会将宴席交给小林氏打理,小林氏一旦拿到宴席的打理权,主持中馈的权力自然而来便会收回囊中。

小林氏亲手斟了杯热茶给女儿,心疼地说:“你跑这么急做什么?先喝几口热茶暖暖身子。”顿了顿,接着回答傅冉云的问题:“傅凌云那个贱妮子闻了宋姨娘送来的夜来香,全身起了红疹。徐嬷嬷不知道从哪里听到的风声,立马就将她接到寿安堂去了。”

傅冉云凝眉,暗道可惜,她知道小林氏有些藏在暗处的秘药,若是将傅凌云留在永和院,不愁弄不死她,反正罪魁祸首是宋姨娘,正好一箭双雕除掉宋姨娘和傅凌云,不,是一箭三雕,还有宋姨娘肚子里的那个小孽种。

小林氏叹了口气,又说道:“你父亲说我们家的风头不能盖过皖北侯府,家里就不办了。”

傅冉云吃惊:“啊?这么重大的庆功也可以不办席面吗?我听府里的下人说,父亲立的是开疆拓土的大功劳!”谁办这个席面,谁就会出个大风头,这个机会白白错过,傅冉云颇为意难平。

小林氏遗憾地说道:“你父亲和老侯爷都说不办,我能有什么办法?我也不明白,这是极体面的事,为什么就不能办!皖北侯世子的庆功宴,我们家竟然没有女眷出席,你父亲在想什么,从来不告诉我。”

小林氏以为,定南侯不让她出席皖北侯世子的庆功宴,是因为仍在怀疑她,默许傅老夫人不许她出门的禁令。

傅冉云气愤地说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小林氏这才露出一丝微笑,笑容有几分诡异:“你放心,二夫人和四夫人因为傅凌云的事肯定得吃挂落,哼,让她们触我的霉头,把傅凌云对夜来香过敏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侯府里众人的忌讳,谁能有我记得清楚呢?”

傅冉云敬佩地说道:“夫人才是我们侯府内院的顶梁柱!”

侯府本来就是定南侯夫妻的侯府,傅二夫人和傅四夫人掌家名不正言不顺,而且傅老夫人偏心傅四老爷和傅四夫人人尽皆知,谁知道傅老夫人不是因为偏心才掳夺了小林氏的差事呢?

小林氏笑说道:“好了,我们是亲母女,别夸来夸去,白让人笑话。傅凌云犯病的消息恐怕已经传遍整个侯府,你快去看望她,别落后,也别跟老夫人起冲突,她说什么你听什么就是了,你父亲在那里呢。再说,你大姐姐在我这屋子里憋了些时辰,不知道能不能救回来,你们姐妹情深,你好好跟你大姐姐说说话。”

傅冉云会意,憨憨地一笑:“夫人,我是大姐姐最疼爱的妹妹,探病这种事,我自然是不落后的。”

母女两个相视而笑,眼底不约而同地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从今天开始,傅凌云在定南侯府将成为历史。傅冉云除掉心腹大患,想到从此她的生活再没有傅凌云这个眼中钉,眉梢眼角的喜色藏都藏不住,眸光跳动着愉悦,内心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寿安堂。

因为傅老夫人常年焚香,她的卧房里少不得有龙舌兰香的气味,傅老夫人西厢房的碧纱橱已不适合傅凌云养病,因此,傅凌云被安顿在寿安堂正房的西次间,丫鬟们颇为忙乱一番。等安置好了,傅老夫人不放心,让薛大夫再给傅凌云诊脉。

傅老夫人坐在炕头的圆凳上,泪眼朦胧,前段日子傅凌云还在炕头伺候病重的她,没成想,这才多少日子,祖孙两个互相调换了角色,她连声问:“薛大夫,大姑娘没事吧?她小时候也发过两次病的,都好好地挺过来了,这次也能挺过来,对吧?”

薛大夫眉梢轻轻拧起,他刚才再次给傅凌云把了脉,却觉得傅凌云的脉象比之前弱了些,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沉着声音说道:“不知道怎么回事,老朽摸出的脉象是,大姑娘病情比刚才在永和院时加重了。”

傅老夫人大惊失色,定南侯急躁地问道:“是因为挪动的关系吗?”

话刚一出口,他便觉得不妥,这不是间接指责傅老夫人将傅凌云强硬地接来寿安堂吗?

傅老夫人脸色微沉,傅凌云在永和院出事,她本来就对小林氏窝了一肚子火气,下意识地就认为是小林氏做的手脚,傅凌云都到了生死关头,定南侯不仅维护着小林氏,不让小林氏来她这里,免得受她审问,而且还将责任推在她身上。她关心长孙女,才不会眼睁睁看着傅凌云被小林氏害死,这才顶着风险将傅凌云挪到寿安堂来,没想到大儿子直接就指责她了!

傅老夫人一瞬间觉得定南侯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不过,她现在着急傅凌云的病情,懒得跟他理论,只是开口时口吻忍不住透着几分凉薄:“杜鹃,你赶紧按照薛大夫的方子去煎药,徐嬷嬷,你带着扁豆给大姑娘擦擦汗。”站起身,领着薛大夫出了内室,斜睨着定南侯,又说道:“彬儿,你媳妇也病着,凌丫头这里有我呢,你赶紧去陪着你媳妇吧,别再让她有个好歹的,更是我的错儿了。”

定南侯脸色发白,喏喏地说道:“老夫人,是儿子说错话了,您别生气。儿子急糊涂了才说出这种混账话来……”

傅老夫人不想听他辩解,在待客的花厅里细细询问傅凌云的病情,薛大夫当下顾不得定南侯的尴尬,掉了半晌书袋,在傅老夫人快不耐烦的时候才说到最后结果:“……虽然不知道大姑娘病情加重是否是因为见了风的缘故,可大姑娘的病本就凶险,此时更是命悬一线……”

傅老夫人自从听到“命悬一线”四个字,整个人都凝固住了,双手如秋风中的落叶一般颤抖,她颤着声音问:“你是说大姑娘病危了?”

定南侯整个人如雕塑般站在帘子边上,眼角慢慢变红。

薛大夫皱眉说:“老夫人知道,老朽擅长的病症并非是这类病症,老朽无能,还是赶紧请太医来吧。”又忍不住抹抹额角的冷汗,愧疚地说道:“明明在永和院的时候没这般严重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是老朽疏忽大意了,只希望请太医能来得及,还有,老朽开的这药方要及时给大姑娘服用一碗,防止病情继续恶化。”

傅老夫人眼中的泪水缓缓沁出眼角,晶莹剔透,她忽然捂住帕子哭起来,又着急地让杜鹃去催药,一时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定南侯一撩袍摆,直接奔出寿安堂,喊了一声:“老夫人,我亲自去请太医来!”

韩嬷嬷和扁豆等人则坐在傅凌云的炕头抹眼泪。

傅家人听闻傅凌云染了病症,一进寿安堂只听哭声一片,个个惊得面无人色,以为傅凌云已经大去了,惨白着脸也不敢开口问话,傅二夫人几个好劝歹劝才劝住傅老夫人,傅老夫人这才哽咽着将傅凌云的病症说清楚了。

听完后,大家的脸色彻底白了,唯有傅冉云用帕子掩住的唇角微微翘起一个愉悦的弧度。

傅丹云哭着求道:“老夫人,孙女跟大姐姐最亲,能进去看她两眼吗?”

傅老夫人摇摇头,哀痛地说:“她这个病见不得一丝风和凉气,你父亲去请太医过府了……”

话未说完,傅老夫人已泣不成声,说不下去了,想到傅凌云的温柔孝顺,又是她眼看着长大的,她心里就很难受。人心都是肉长的,以前瞧着傅凌云被小林氏灌迷魂汤灌得稀里糊涂的,她对傅凌云还有些看不上眼,现在则是真把傅凌云疼到心坎里去了。

想着,想着,傅老夫人哭得更加悲伤了。

傅云丽等几个小些的女孩子因为和傅凌云一起上学堂,多蒙受傅凌云的照顾,对傅凌云感情很深,闻言,她们哭得更伤心了,求着傅老夫人让她们在帐外看一眼傅凌云。

傅冉云见状,想着小林氏的话,她若是一句话不说,恐怕别人会认为她是个凉薄的人,便上前一步附和着哭道:“老夫人,求求您了,让我们看一眼大姐姐吧?”

在傅冉云过来的瞬间,傅老夫人突然皱了皱鼻子,她惊怒交加地站起身,根本不给人反应时间,一巴掌甩在傅冉云脸上。

傅冉云被这一巴掌打蒙了,惊恐地看着傅老夫人,捂住被打偏的脸,凄声说道:“老夫人……老夫人,孙女只是想去看看大姐姐罢了。”

她的眼底涌现出一丝恨意,还有一丝懊悔,早知道傅老夫人这么给她难堪,迁怒到她身上来,她才不会管傅凌云死活呢。又想到傅凌云那个贱蹄子快死了,她心里才畅快一些,便直直盯着傅老夫人,等着傅老夫人给一个打人的理由,否则,她今儿非把寿安堂闹个天翻地覆!她是傅家女儿,不是随便在大街上捡来的孽种,就算傅老夫人是长辈,也不能这般说打就打,说骂就骂。

其他人则震惊地看着,缄默不语。

傅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傅冉云的鼻子骂道:“你大姐姐有这个毛病,咱们府里人全都知道,连你七妹妹英丫头都换了干净衣服来看望她,偏偏你这个亲妹妹涂脂抹粉的来,是嫌你大姐姐病得轻了吗?你说,你这一巴掌,我该不该打!怎么就跟你那个蛇蝎心肠的娘一样狠毒,你娘是个毒蛇,你也不遑多让!”

经傅老夫人这一提醒,大家轻轻嗅了嗅,果然在傅冉云身上闻到清淡的芙蕖熏香气味,虽没严重到涂脂抹粉的地步,但谁知道这点子气味会不会夺了傅凌云的命?

傅冉云见大家不赞同地看着她,恰好这时候定南侯请完太医刚回来,因为太医还在后面,而且里面全是女眷,他只能避让着站在帘子外,此刻,听了里面的对话还有气愤,当即明白傅冉云的确擦了脂粉来看望傅凌云,他哗啦一声掀开帘子,狠狠地瞪着傅冉云,吼了一声:“你给我滚出去!”

傅冉云心里一角崩塌,眼底的晶莹不再是强装的,定南侯的目光像是要吃了她似的,而且定南侯亲自掀着帘子,就等着她滚蛋,她小声辩解:“父亲,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大姐姐的病这么严重……”

定南侯皱着浓眉:“出去!”他真想直接一脚将她踹出去了。

即便傅冉云来之前不知道傅凌云病的很重,可她来了这半晌,还能不知吗?既然知道就该回去换衣服,而傅冉云不仅没有避出去,反而想往傅凌云身边凑,明目张胆地居心不良!

傅冉云眼泪唰地落了下来,提起裙角飞奔出去。

定南侯眼角还红着,疲惫地对傅老夫人道:“老夫人,太医已经在路上了。”

言罢,他转身跑进大雪里,站在侯府大门口等着太医过来。

众人的喧闹傅凌云是一点都不知道,她能听见的只有她自个儿的喘息声和心脏跳动的声音,这种感觉很奇怪,明明人是听不到自个儿心脏跳动的声音的,偏偏她这时候听得分外清楚,而且跟擂鼓似的响彻耳边。

她感觉浑身都累,全身的力气都拿来呼吸了,却还觉得呼吸困难。

不知道她挣扎了多久,终于有人送来了水给她,她闻到那苦苦涩涩地味道,下意识地咬紧牙关,可越是咬紧牙关,呼吸越是困难,她觉得自个儿快憋死了。

正在此时,忽然有个稚嫩的童音在她耳边清脆地说:“娘亲,不要怕苦哦,要乖乖吃药才能病好,娘亲是最勇敢的!等娘亲吃了药,我就给娘亲奖励一颗最甜的蜜枣好吗?”

傅凌云的心里一瞬间被一种叫作悲痛的情绪填满,那是淳于芷的声音,淳于芷幼时,安国公府尚且是钟鸣鼎食的门第,这个贵族女孩被养得很娇气,半分苦吃不得,每每她生病,傅凌云都要花费大力气亲自哄她吃药,她就是这么哄的:“芷儿,不要怕苦哦,要乖乖吃药才能病好,芷儿是最勇敢的!等芷儿吃了药,娘亲就给芷儿奖励一颗最甜的蜜枣好吗?”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淳于芷贪吃甜食长了一颗蛀牙,从此后,傅凌云就硬下心肠限制她吃甜食,因此,淳于芷生病吃药最大的福利便是能吃上她最喜欢的蜜枣了。

“娘,吃药,吃药好不好?”

这个声音一直盘旋在傅凌云耳边,她想大哭,想安慰那个着急得快哭出来的童音,却是艰难地松开牙关,然后那些苦涩的药汁一点点涌入她的嘴里,她甚至在药汁里吃出了一点点甘草的甜。

傅凌云喝完药,想跟淳于芷邀功,想见见淳于芷,听入耳中的却是扁豆松一口气的声音:“总算是咽下去了,嬷嬷,呜呜,咱们大姑娘的命怎么这般苦啊!”

韩嬷嬷沉默了会儿,才低低地恨声说道:“那人造孽,为什么老天爷不收了她去!”

傅凌云苦涩地笑了笑,她眼睛睁不开,这个苦笑只是她自个儿的想象:小林氏母女三人前世造了那么多的杀孽,老天爷惩罚的却是她,让她家破人亡。

她一边回味着淳于芷稚嫩的童音,一边咬牙想,这一世她再也不要过得那般凄惨,她的儿女也不要再受小林氏母女三人的荼毒。所以,她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去”这个坚定地念头让傅凌云数次奋力清醒过来,但最终她却因为精神太过疲累而陷入昏睡,连身边人的话都听不清了。

韩嬷嬷喂完药,又给傅凌云喂了两口甜甜的糖水,刚收拾完碗勺,就见苍耳和海棠脚步匆匆地进来了,海棠站在门帘边上,先将手脚烤热,扁豆如遇救星地喜道:“海棠,你可来了,快来瞧瞧大姑娘,那太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薛大夫是以前跟着老侯爷上战场的,擅长的是跌打损伤一类的外伤,姑娘这般危急,他都束手无策了……”

扁豆念念叨叨地说着,海棠清冷的眼一直瞅着傅凌云,对扁豆的话是充耳不闻,她将手贴在脖子上,感觉温热了,才走到炕边给傅凌云诊脉。

韩嬷嬷和扁豆紧张地看着她。

一盏茶的功夫后,海棠放下傅凌云皓白的腕子,眸光扫过腕子上布满的红色小疙瘩,她眉头轻拧着,说道:“我医术不精,只能猜个大概出来。按说姑娘比幼时的体质强了不知多少倍,即便闻的是夜来香花朵,也不该病得这般重,依我看,姑娘很可能是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才加重病情。”

扁豆傻兮兮地问:“那姑娘到底碰了什么东西啊?”

海棠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脉象上看不出来碰了什么东西。”

扁豆失望地垂眸。

韩嬷嬷直接问到关键处:“那海棠姑娘,姑娘这个病能治好吗?”

海棠犹豫了下,然后从怀里摸出一个红色印千瓣白莲的瓷瓶子,从瓶子里倒出两颗药给韩嬷嬷:“我这个药是祖父留下的,有清肺和呼吸道的功能,可以改善呼吸,但是这个病我却是治不了的。不过,我听我祖父说过,太医院有一位姓龚的太医,最擅长呼吸方面的病症,如果侯爷请来的是他就好了。”

扁豆咬了咬唇,迟疑地说道:“可我们姑娘是皮肤起了红疹,而不是呼吸上的问题,吃这个能有效吗?”

韩嬷嬷低斥:“海棠姑娘是神医之后,你别乱说话!”

话是这么说,韩嬷嬷喂药的动作却顿了顿。

海棠并没有因为被质疑而不开心,她不以为意地说道:“韩嬷嬷可以听一下姑娘的呼吸声,是不是呼吸慢了些,比平常呼吸声大?”

韩嬷嬷俯下来,竖耳倾听,片刻后,她面色一变,再不敢迟疑,忙忙地将药丸喂给傅凌云。剩下的不用海棠提醒,韩嬷嬷赶忙跑出去跟定南侯禀报傅凌云呼吸困难,不仅仅是皮肤起了红疹,暗示定南侯最好请个呼吸病方面的大夫来。

定南侯在战场上都没这般紧张过,闻言便道:“韩嬷嬷放心,我刚才在永和院时便听出凌丫头的呼吸有些重,似乎是呼吸困难的症状,特别跟太医院说明了症状,有一位姓龚的太医和另外一位治过这个病症的太医会过来。”

定南侯是武将,耳聪目明,听力也比寻常人强些,早在傅凌云刚发病时便听出傅凌云呼吸粗重。

韩嬷嬷轻轻嘘口气,以前埋怨定南侯偏心小林氏,让傅凌云处身危险之中,现在见定南侯连这个小细节都惦记得清清楚楚,那些埋怨一下子就没了。

不多时,两位太医冒着大雪匆忙而至,因为傅凌云的病症先是加强,后来又有海棠的药减弱,太医们竟没把出异样来,折腾一整天,到晚上更夫敲梆子时,傅凌云便醒来了。

这期间,从傅家学堂回来的傅云靖哭闹了一场,从安国公府切磋完武艺回来的傅飞云差点又冲动地跑到永和院找小林氏算账,还是韩嬷嬷给劝下来的。

不管怎么说,傅飞云和宋姨娘之间的芥蒂已经形成了。宋姨娘是照顾过他和定南侯很多年,但这份照顾仅限于仆人对主人的照顾,在傅飞云心里,宋姨娘一直是个忠心的仆人,根本不能与傅凌云相提并论。

他自责地想,当初傅凌云让她去提醒宋姨娘小林氏心怀不轨,而他因为不喜妇人长舌,只是很隐晦地暗示一番,却忘了宋姨娘心思太过单纯,根本听不出他的话外音,还不如直接告诉宋姨娘来的好。

傅凌云睁开惺忪的眼,就见傅飞云坐在她炕头的小杌子上神思不定,而且满脸的自责。

她微微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飞云。”

傅飞云如受了惊般,浑身一震,惊喜地低头:“姐姐!你醒了,太好了!”

傅凌云玲珑心思,哪里不知傅飞云的自责是为何,便伸出手,握住傅飞云的手:“飞云,我没事。是我大意了,才着了道,没想到她敢在父亲眼皮子底下动手脚。宋姨娘呢?”

傅飞云眉毛一竖:“姐姐,宋姨娘被关起来了,老夫人和父亲都很生气,你想怎么处置她,父亲都不会有意见!”

傅凌云摇摇头,飞云不明白内宅里,只要没闹出人命,不管有多大的事都可以原谅,这就像律法上杀人和杀人未遂的惩戒完全不同是一个道理。宋姨娘若是没怀孩子,傅老夫人打死她都不为过,但宋姨娘怀着傅家的骨血,看在胎儿的份上,宋姨娘怎么也不会受到太严重的处罚。

而且傅凌云并没打算处罚宋姨娘:“好了,宋姨娘是受人蛊惑,她本是好意,结果好心办了坏事。想来她现在也害怕的很,可恶的是那个谋害我的人。唉,若非那人想害我,宋姨娘也不会牵连到这件事里。”

话到此处,傅凌云忍不住苦笑,虽然前世宋姨娘没有好下场,可就事论事来说,她在这件事里是小林氏的头号目标,宋姨娘是被她连累的,可她不会对宋姨娘愧疚,但也不会过分苛责宋姨娘。

傅飞云无奈:“姐姐,你就是心太软了。”

傅凌云心想若是傅飞云知道她做过的那些事,肯定会收回这种话,又问一遍道:“宋姨娘呢?”

傅飞云只好说道:“在寿安堂后面的柴房,不过老夫人还没审问她,就让人点了两个火盆子。”

傅凌云点头,恐怕是看在她腹中胎儿的份上,才点了火盆子。

傅凌云醒后,怕各房里的长辈担心她而睡不安稳,便叫来扁豆等人将她苏醒的消息传给各院看门的婆子,若是没人问起,第二日再去回话,若是有人问起,就回一声,也好让长辈们安心。结果,傅老夫人、小林氏、傅二夫人、傅三夫人、傅丹云和傅云靖那里都派了大丫鬟来确认。

傅老夫人因白日受惊,就怕一个没注意,傅凌云没了,因此夜里睡不着,听了杜鹃的回话,就和徐嬷嬷叹着气说道:“这大半夜的,能有这份体贴心思的孩子只得凌丫头一个。”

徐嬷嬷安抚地笑道:“大姑娘毕竟是长姐,自然要面面俱到,而且大姑娘本就是个玲珑人儿,跟老夫人年轻时候很是相像呢。”

傅老夫人莞尔一笑:“我就指望凌丫头能苏醒,这下子也能安心睡觉了。徐嬷嬷,你也下去安置吧。”

徐嬷嬷本不放心,见傅老夫人心头大石落下,她心里的那块石头也落了下来,便恭敬地应诺退下。

傅凌云派人通知所有院子她苏醒的事,却唯独忘了定南侯,因为定南侯这晚没有歇在永和院,而是外院的书房,他没有收到傅凌云苏醒的消息,一夜辗转反侧没有睡好。

永和院的西厢房,从窗户里透露出几许晕黄的光,在寒寂的冬夜里显得格外孤冷。

小林氏留了傅冉云歇在永和院,母女两个正坐在炕头上说话,傅冉云委屈地哭着说:“……我闻到四夫人身上也有脂粉味道,老夫人不凶四夫人,偏偏凶我,老夫人实在太偏心了,她就是看我不顺眼。”

小林氏叹息一声,回想以前她风光的时候,傅冉云因为人乖巧天真,也很是得傅老夫人喜欢,转眼傅冉云就变成傅老夫人眼中最恶毒的孙女了。这种转变,就连她也很难接受。

“唉,冉云,我不是让你别出头吗?你怎么还去招惹老夫人呢?”

傅冉云哭得更厉害了:“嘤嘤嘤,别的姐妹都这么说,我才敢附和一句的,我是怕父亲以为我不愿见傅凌云,认为我是个凉薄的人,谁知老夫人就揪着我不放了……”

小林氏无可奈何,她知道傅冉云是故意熏香后才去寿安堂的,只怪她当时和傅冉云只顾得高兴,却忘了她身上的味道,现在傅冉云在定南侯的眼里更加不堪了。怪只怪,傅凌云逼得她们母女太狠了,不然傅冉云也不会想通过这种方式害傅凌云。

正当母女俩感叹失策时,海桐就进来低眉顺眼地说:“夫人,刚才门上的婆子来传话,说是梨蕊院的丫鬟往各个院子里递话,大姑娘刚才已经苏醒了。”

小林氏和傅冉云瞠目结舌地看着海桐,都是不敢置信的神色。

傅冉云比较沉不住气,忍不住喃喃问道:“傅凌云醒了?”

海桐微微撇嘴,不敢让傅冉云和小林氏看见她的表情,不带情绪地说道:“是的,二姑娘,大姑娘已经苏醒了。”

小林氏瞪眼说道:“你说话就好好说话,做那副死了爹娘的样子做什么?真是晦气!好了,你去寿安堂细细问问大姑娘是否真的苏醒了,再问问大姑娘的病情。”

海桐面色有些发白地应诺,温顺地退下,等出了正房,几乎是以逃跑的速度跑出永和院,她怕自个儿忍不住拿把刀砍了小林氏。

当小林氏听到海桐确认傅凌云真的苏醒后,她有好一会儿回不过神,海桐说她亲眼看见傅凌云睁着眼睛和傅飞云说话,这怎么可能?她用了秘药放在香炉里,那种药可以十倍地加强过敏病症,闻过这种香气的人便是太医来了也救不得。

傅冉云气得捂着胸口,深深地呼吸,仍然觉得气得心肝肺都是疼的:“夫人,你不是说傅凌云死定了吗?她怎么挺过来了?”

小林氏迷茫地低喃:“不可能啊,我的药绝对不会出问题。”

傅冉云气呼呼地暗瞪了陷入迷茫中的小林氏,当初小林氏给她弄来珍贵的雪肌膏,小林氏跟她保证和原来的雪肌膏一模一样,结果呢,她的额头却是留个疤,薛大夫说是因为这些雪肌膏的药性太强。这次,她以为这么强的药性,傅凌云肯定会一命呜呼,结果呢,傅凌云却好命地活了下来。

傅冉云摸着额角的疤痕,在心里呐喊,这不公平!不公平!

海桐退出来的时候,听到傅冉云的那句问话,脚下差点一个踉跄,心底微微打颤,这次真是小林氏干的!

翌日,各房再次来探望傅凌云,傅老夫人怒意难平地一拍桌案说道:“这件事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看看到底是哪个在我们府里使幺蛾子!”

傅凌云见傅老夫人眼底青黑,想起傅老夫人的病时好时不好的,心疼地说道:“老夫人,好歹我是挺过来了,这事交给婶娘们审就是了。”

傅老夫人闻言,更加生气,兜头就骂傅二夫人和傅四夫人:“让你们协助管家,你们是怎么管的?怎么就让那等脏东西进了我们侯府的大门,还到了凌丫头的眼跟前?嗯?”

傅凌云微惊,继而歉意地朝傅二夫人和傅四夫人笑了笑,她没想到会牵扯到二位婶娘。

傅二夫人回她一个安慰的眼神,这事的确是她们妯娌俩没把好关,相比傅凌云受的大罪,傅老夫人只是不疼不痒地骂了两句又算得了什么?

傅二夫人老老实实地认错,傅四夫人也认错,但她认错就没有傅二夫人那么诚恳,请完罪,又不服气地说道:“……老夫人,大姑娘头两次发病媳妇还没进府呢,哪里知道这个要命的忌讳,可大嫂是凌丫头的继母,她对凌丫头的事了如指掌。大伯子和大侄儿、宋姨娘进府带了那么多行李,而且大伯子和宋姨娘的行李还是大嫂安排人放置的,她怎么就没想起来?认真算来,这事还是大嫂的责任最大!该媳妇领的责罚媳妇不敢回避,可不该媳妇领的罪,媳妇是绝不会承认的。”

傅老夫人气得双手发颤:“你!”

傅四夫人为这个事委屈死了,自从管家后,好事她没落着,落到她头上的尽是些糟心事。一念至此,她觉得自个儿无愧于心,便挺直了脊背。

傅凌云忙和稀泥:“老夫人,这事跟婶娘们没关系,孙女自个儿都忘了这回事,哪里能怪到婶娘们身上。还是让婶娘们早些查出来是谁害我为好,这个人今儿能害我,来日指不定又害别人。”

“这个人”,大家都认定是小林氏,可惜这府里除老侯爷之外最大的掌权人定南侯不相信,她们只能硬着头皮去找证据。

傅老夫人起身道:“不行,这事我得亲自审问。凌丫头,你安心养伤吧,外面的事都有我呢。”

傅凌云瞬间明白了傅老夫人的意思,侯府正经主持中馈的人应该是侯夫人,代为管家的傅二夫人和傅四夫人在这种牵扯到小林氏的事上必须避嫌,否则就有占着管家权不放故意陷害小林氏的嫌疑,毕竟小林氏的永和院被严密监控起来,她要动手脚很难。

傅凌云眼眶瞬间湿润:“老夫人要保重身子骨。”

傅老夫人拍拍她的手,安慰地看了一眼,便领着人出去,提出宋姨娘来审。

宋姨娘是个心宽的人,念了一夜佛,为傅凌云和肚子里的孩子祈祷。看守的两个婆子怕她畏罪自杀,守了一夜,谁知人家念了一晚上“阿弥陀佛”。提出来的时候,两个婆子都撑不住去睡了,宋姨娘却只是有些疲惫而已。

宋姨娘见了傅老夫人便竹筒倒豆子似的,一五一十地将为什么送傅凌云的经过说了出来。

那天宋姨娘在侯府后花园子里散步,听见假山后面的两个小丫鬟说笑间提到傅凌云,就留心听了下,结果就听说傅凌云喜欢夜来香的香气便记在心上。南方茶叶多,她带来送礼的茶叶中正好就有夜来香香片,当时就将香片装好了等着亲自送给傅凌云。

宋姨娘将日期和地点说得清清楚楚,当时跟着她的丫鬟只有她从南疆带来的两个丫鬟,三人都不认识那两个说话的小丫鬟,更何况,她们连人家的脸都没看见,只是听个声音,时隔几日,哪里还有印象。

傅老夫人找来当日在花园子里当差的婆子,婆子们十分茫然,侯府后花园子是大厨房往各院子送饭的必经之路,每天从那里经过的丫鬟们不知凡几,婆子们哪里知道是哪两个小丫鬟呢?

应该说,除了有小厨房的梨蕊院和寿安堂的小丫鬟,其他每个院子的小丫鬟都是有嫌疑的。

线索断了,傅老夫人气恼非常,勒令宋姨娘禁足,留着十个板子等她生完孩子、坐完月子施行,然后扔给徐嬷嬷一条戒尺,让打小林氏和傅二夫人、傅四夫人各二十下。为了夫人们的体面,傅二夫人和傅四夫人都是躲在厢房里行刑,出来时手都藏在袖子里,面上没多少痛意。

徐嬷嬷打完两位夫人,面无表情地来到永和院,跟小林氏说明原因,不顾傅冉云的尖叫推搡,命人将小林氏拽进厢房里,噼里啪啦好一顿打。

小林氏的手被两个婆子硬生生掰开,五指并拢,等打完后,从手指到手心浮起红肿,疼得最厉害。她疼得心尖发颤,嘴里却恭敬地抽冷气说:“烦劳嬷嬷回去告诉老夫人,这个教训媳妇记住了。”

今儿的耻辱,她也记住了。

徐嬷嬷点头,又面无表情地走了。

徐嬷嬷一离开永和院,小林氏瞬间瘫倒在靠椅上,眼泪一颗一颗滑落,眼巴巴地望着永和院的大门,充耳不闻傅冉云的心疼和安慰,从中午盼到晚上,只得到海桐一句禀告:“侯爷下午陪着大姑娘说话,晚饭留在寿安堂陪老夫人用。”

小林氏将桌上的碗筷掀翻,跑进卧房里趴在炕上痛哭。

傅冉云手足无措,瘪着嘴想,定南侯真是个无情的男人,正房妻子被打了,他却陪着那个下令打他妻子的人。

傅老夫人审问宋姨娘的时候,傅凌云留了海棠和韩嬷嬷下来,她看着海棠说道:“海棠,我这次生病有些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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