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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唯有皎皎

“拜神金纸防火吗?”

“送不送烧金纸的银盆?”

“烧了金纸,我祖宗能复活吗?”

施半仙不胜其烦,左支右绌,怀抱一篓不知从哪偷来的泥金笺纸,“滚滚滚,我当场烧给你!”

那金纸上画有一幅碧绿冠冕的玉皇大帝,头顶印着“泉台上宝”,银纸则画十殿阎王,印字“冥游亞宝”。圆脸道士丹丘子挠头,委屈道:“我又没死。”

“万一没有过河的渡资,我能提前给自己烧吗?”

“金纸能买大闸蟹么?”

“银纸能买金纸吗?”

施半仙穷于应付,力拔山兮气盖世,撞开一众多事的江湖儿女,“一辈子很快,别想太多!”

“人是铁,饭是钢,一口下去牙崩光!”

绿腰哈哈大笑,绕着他又蹦又唱,问道:“人一死,超凡入圣,谁还用金银之物?”

“神仙不用,但仙庭用啊!”

他欠谢皎酒钱,窃钱卖钱,脸皮挂不住。谢皎出门,才见沈晦也在,他倚门微笑:“小谢。”

“不了,有缘来生再见。”

她扭头就走,施半仙叫道:“我给你算命还债!”

谢皎想到佛教的善缘不退转,又拐回来,伸出右手掌。施半仙索性将泥金笺纸丢个一干二净,竹篓扔给丹丘子。

他眯眼一瞧,装模作样,啧啧说:“运交华盖,命犯咸池。成也有情,败也有情。”

“还望不吝赐教。”

沈晦伸出左手。

施半仙睨他一眼,平淡无奇道:“营生?”

“平生治水为业。”

“什么水?”

“天水。”沈晦说,“人世多病,殆咎其欲。滔滔巨流,堵不如疏。”

“心气不小。”

“我不喜欢逃禅。”

落魄乞丐捋一把胡茬,大喇喇道:“你与她正相反。成也无情,败也无情!”

两人一时默然,左右掌一拍,分道扬镳。

徐覆罗兴冲冲跳出大门,两手皂水淋淋,直往大腿揩。南柯选定了最漂亮的红披风,终于姗姗来迟。她惊见沈晦,一颦一笑,显然有意外之喜。

“我喝太多茶了嘛,”徐覆罗解释,“小刀要长个子,滚去睡觉。”

“孺慕与爱慕不同,你会看上更好的人。”沈晦耐心道,“情之一字,纤毫毕现,就会索然无味,甚者惹人生厌。不识庐山,还留几分趣味。”

绿腰冷不丁问:“你看见了什么?”

山径上,谢皎和沈晦各行其路。施半仙望向那两人的信步背影,喃喃道:“一个全是喜怒哀乐,一个全无喜怒哀乐。”

他对视绿腰,凛然郑重,不像丐帮中人,“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绿腰嬉笑,抛起蜂巢一接,“凡人真好玩。”

谢皎远远落在沈晦和南柯后,流泉叮咚宛转,她压低声音:“权适的权,是秤砣。子偁的偁,也是秤砣。我若跟谁萍水相逢,对方名叫皎然师太,我也会好奇记在心上。”

徐覆罗拍胸脯,“我叫徐覆罗。”

谢皎笑一下,没好气道:“知道了,你这脑子,下火锅我都不吃。”

“你跟姜仁镜学高丽话,是为了找权适?”

“高丽离女真近啊,万一将来用到,能解一时之急。”

徐覆罗咋舌:“你还想往燕云跑?我是东京太平蝼蚁,战乱之地,给钱我也不去!”

“精通外话的人,多是边州通译,生于斯,长于斯。有朝一日我去边州,勘察地方事务,你猜谁会以实相告?说不定还会反被诱骗。”

她慢条斯理,又琢磨道:“还有,据姜仁镜所言,原来我刚出生,高丽就跟女真打过一仗。怪不得,大宋联合女真,高丽必不愿联宋。”

“你真是杞人忧天,那关咱们什么事?”

谢皎认真抓住他的手腕,“燕云十六州的汉人百姓,礼义与大宋无二,大宋不该收复故地么?”

他很懒散地晃开了手,“辽国也这么想。燕云十六州,辽汉混居,同样是他们眼中的故地。真到用时,你能想起来外话么?”

“我们出东京城那一顿吃的是什么?”

“饺子!”

一片落叶飞过苍穹,枫林火山响起洪涛一般澎湃的潮声。

……

……

“哗——”

山下的鱼灯一齐飞向缥缈峰之巅,禹王庙里的龙灯腾空而起,巨大的影子黑漆漆地掠过众人头顶。

狂风卷过,硕人的袍角缓缓下落。

月姑站在风眼,慢慢放下高举的右臂。望月阁在她背后屹立如古塔,七十二峰之首,更无再高处了。

葛白眉往前冒一步,试探地伸出枯手,又蜷握着缩回来。

星河霄汉,倒灌望月阁,月姑纵身一跃,飞上望月阁顶的山尽之处。她以人为峰,天风吹起逍遥巾,背后一轮巍巍满月。

“呜呜。”

笛吹古调,葛白眉心脏惊悸,两膝砰的一下跪砸在地。

他抱头怒目,眼前闪过五代十国的血流成河。墙头竖起降旗,深宫之中,锦屏后的夫人倾国倾城,捂胸急吐一蓬鲜血,哗啦泼上案前的宣纸。

她惊极哀极,一把将诗文撕个粉碎,恸哭道:“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追兵在门外,急铺成一排密密的黑影。为首的太监按兵不动,连刀刃都涂黑了,人皆屏息静气。不多久,烛光打出宫内两道举杯高谈的身影,那弟弟五爪箕张,慢慢伸向哥哥的金樽。烛影摇红,焚烧的蜡油深成了鲜血。

兄长虎声一喝,弟弟惶然离席告罪。

“你好自为之!”

一柄水晶杖子飞出门缝,肃然稳立积雪,太监们如避火舌,惊恐着化为乌有。

黑天白夜,一人沙沙踩雪而来,他拾起那柄柱斧礼器,雪地上陡然化出“赵受命,兴于宋,付于恒”的九字天书。

少年哈哈大笑,身后那道神踪鬼迹似的脚印,向前越踩越快。疾奔如飞,若天兵降临,泰山的千乘万骑一齐稽首朝拜。

他身无帝衣,回头剎那,深夜宫闱走出一个娥眉惠眼的少女。

她不慌不忙,左右两手,“哗”一下抖开了两件衮衣龙袍,怡然微笑道:“我久知会有今日的君临天下。”

散圣真人从未亲眼所见,一瞬间身心俱疲。

铁笛一声吹裂山岗,月姑徐徐收笛,从他身上拿回自己的眼。葛白眉汗如雨下,浑身的病骨都在响,似被光阴显象压垮。

“看见了么?”

就在此时,四周亮起明晃晃的巨目,好奇地一睁一眨。鱼灯应命而来,环游峰顶,婉若游龙。

“你活了很久,不会厌倦吗?”

他沙哑地问,憔悴无处可藏。

月姑一跃而下,鱼灯让出一条路,她说:“世上还有神秘可寻,我要洞悉一切奥秘,死亡追不上我。”

“人言世事何时了,我是人间事了人。”

葛白眉嘿然苦笑,他撑膝起身,欣然拜道:“常愿月姑与天相守。小道百事已了,惟愿死于你手。死在最安宁的心地,好过死在兵荒马乱。”

“仙道贵始,鬼道贵终,人道贵诚。”

月姑深深地看他一眼,“今夜,正是尸解的玄关。”

云静天清,她伸出食指,点在葛白眉的眉心天目。

一道火苗刺穿他的天灵,流电一样烧化五脏六腑,剧痛似伐毛洗髓。那道灵光像香与灰烬之间的火线,一下子把白发暮齿的男人烧成了朱颜青丝的小道士。

鱼灯金鳞大耀,哗哗地围着他游,惊走树下狐兔。

银瀑红海中,谢皎逆月光而上。

南柯在后面提裙催促:“快点,夜来鱼游走啦!”

她尴尬而不失礼节,望向峰顶红云,暗自嘀咕:“我说过吗,呸,我怎么一说就灵?”

“本大娘是月宫嫦娥,看我把你晒成炭!”

绿腰脚边窜过一只红毛狐狸,仰天要倒,徐覆罗一把接住她,蜂巢骨碌碌滚下山。丹丘子抱篓子要捉,施半仙提醒道:“别追,狐狸拜月。”

“奇怪,邀月仙都,怎么会没人?”

谢皎拨开斜逸的松枝,秋蔓缠绕飞桥,烟云汩汩流过桥下。红莲白荷,风过点头。沈晦独行在前,掐一只黄芙蓉在手。

他仰观天色道:“仙人赏月,凡人辟易,峰顶是结界之地。”

“好霸道的仙人。”

他回头说:“庄周与蝶,谁先醒,谁就是庄周。谁留在梦里,谁就是蝶。”

“为何不能反过来?”

“蝶没说话。”

谢皎心说:“是你没听。”

一线天仅容一人上下,她和沈晦率先登顶,耳边嗡然轻响,如同撞进一道透明的水幕。

谢皎朝爬云梯的后来人伸出登山杖,绿腰伸手一拉,又把徐覆罗提上去。一个接一个,连珠成串被钓上来。

八月十五的缥缈峰,琉璃色世界,望月阁独迎来客。

“鱼呢?”南柯怔怔。

峰顶一览无余,谢皎斟酌道:“糯米鸡没有鸡,荔枝虾球没荔枝,松鼠桂鱼没有松鼠……所以夜来鱼没有鱼!”

绿腰喝道:“合适么,出尔反尔?”

她驱步如虎,一手按住华盖似的月桂树摇晃,金花银叶粼粼闪烁。

“你看,满树银鱼!”

……

……

风月甚美。

沈晦站在霜崖边,泯泯江湖,浪吹天际。

徐覆罗两腿打哆嗦,崖下吹来一股水风,险些掀他上天。丹丘子抱着装月光的空竹篓,登眺万顷银波,喃喃道:“彭祖八百寿,这可怎么活啊?”

“你在为此犯愁,用了井底之蛙的心思,就注定无缘八百寿。”

沈晦意色殊傲,丹丘子灰溜溜避走,跟落拓乞丐坐在望月阁外的石阶上歇脚。徐覆罗面有菜色,扶着登山杖一瘸一拐过来,险些踩灭了丹丘子在中庭点燃的一炷伴月香。

施半仙喝一口葫芦酒,“喂,蔫鸡,你怎么了?”

“眉毛骨折。”他悻悻嘴硬。

“快来!”

谢皎坐稳月桂树下的红索秋千架,绿腰推她一把,荡向了霜崖之外。风呼过耳,她大声叫好,旁若无人地飞往九天,像要荡进满月中去。

南柯心里怦怦跳,“喂,给我试试?”

“往天上看,别往脚下看。”

谢皎荡回来,抽身鹘落,秋千独自晃动。

南柯踮脚坐上去,绿腰轻轻推动她的后背,让她小试乘风,脚尖不出悬崖边。

谢皎拍拍手,站在芳树斜影下,叉腰道:“这样好的月色,离家出走也不害怕。”

她比照树旁的石碑漆篆,两掌撑膝扎马步,再松快成“大”字,接着双手撑头,提起右腿金鸡独立。

没等比划第四个字,沈晦说:“具大光明。”

他嘲弄道:“具大光明,照无边劫海。你为日月战栗,日月也不记得你来过。”

“原来不是武功秘籍?”谢皎大失所望,“我就是吃了有学识的亏。”

“好大的亏。”

“那我问个简单的,世界这么大,宇宙意图何在?”

“哈,在下今年二十五,容我不识庐山真面目。”

一片游云遮月,峰顶一点点沉下去。

谢皎跟他并肩而立,拍打红叶扇,远眺山下着火似的秋田,“你听说过十二因缘么?一个东密和尚告诉我,十二因缘十二身,生迦罗是第二身。行为之身,造善恶业。”

“第二身?”

谢皎若有所思,嘶声道:“莫非像红毛狮子这样天残地缺的人,一共有十二个?”

“你听说过施身法么?割截身体,以破我执。佛陀在过去世,曾以肉身飨众鬼,这就是施身法。在十二因缘中,只有前两个因缘属于过去世。按你的说法,生迦罗是有所缺失的第二身。这样的人,应当只有两个。”

她头大如斗,“天竺传过好东西来吗?”

“不多,可惜天地冥顽不灵。”

沈晦话落,云破月开,天地气象万千。

夜空的心脏开始有力地跳动。

谢皎扁着嘴,忽然如释重负。

她面如珂雪,伸手接住一朵碎金似的桂花,“日月不记得我,那是它们的事。我见过大光明,就短暂地拥有过它。”

不疾不徐,雪落无声。

桂花落如雪,沈晦心潮暗涌。

十七岁的身量还有些纤瘦,但是挺拔有力,隐翼藏在端正的肩背之下,线条十分漂亮。他相笑不言,很久才道:“何以克晦?唯有皎皎。”

沈晦独自走向来处,势要下山去。

谢皎扬声道:“你不去望月阁了?”

他没回头地招了招手,答道:“兴至而来,兴尽而返。”

……

……

“我要死了!”

南柯失声惊呼。

谢皎跳过去,秋千吱吱停下。小团主像追尾的猫,莲白衣裙的后摆一片赤红,南柯眼巴巴抬头,绝望道:“我还一事未成,不想死在这里。”

谢皎眼珠一转,“桂花扇留给我。”

“不给!”

“想要,给人家。”

“你换个别的。”

“一句话,不药而愈。”谢皎戏弄她说,“常恐不才身,复作无名死。白居易都怕的事,你怕也没什么不妥。”

绿腰哈哈大笑:“哪里要死?是你长大成人,要庆祝一场。”

南柯根本不信,谢皎清清嗓,郑重道:“这叫月事。”

“什么叫月事?”

谢皎竖起食指,慢条斯理道:“一月一开的大会,它见你体魄强健,就安心离开。鄙人有幸是水做的女儿家,每逢月事,精神百倍。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半人半月,天人合一,是你觉醒之时。”

绿腰故作高深,南柯半信半疑地点头,忍不住问道:“太湖三万六千顷,人怎么知道一年有三百六十日?”

“呃……”

绿腰一下被问住了,左顾右盼找救星,谢皎从容道:“女子从月事记出历法,月亮二十八日一圆,月事二十八日一来。”

“可是,月亮是白的,太阳才是红的。”

“呃……这个,那个……羲和女神掌管太阳,常仪女神掌管月亮。恒我获得不死药,奔身月宫,人称姮娥娘娘!”

“怪不得我今天多情善感。”南柯抹掉眼泪,没头没脑说,“我属猴。”

“我属羊。”谢皎暗舒一口气。

绿腰吐了吐舌尖,终于能接上话:“我属龙,这辈子是吃不上龙肉了。”

龙羊二人帮小猴儿系好红披风,絮絮叨叨不知说了什么,笑成一团。

施半仙喝完最后一口酒,晃了晃葫芦,对眼一看,怅惘道:“那天我在海边,她上船后,太阳也落了下去。我施尾生,从此无家可归。”

徐覆罗叹道:“我娘回月亮去了,我很想她,也想我爹包的饺子。”

丹丘子兀自发愿:“换成是我,天下有多少地方,我就去多少地方找。”

徐覆罗羡慕道:“那你胜友如云啊。”

丹丘子圆脸透红,他抱过空无一物的竹篓子,磕磕巴巴道:“月满之夜,盐池有如积雪,白雪尝起来是甜的。月光能吃,我已经攒了半篓……”

“我想到了!”

南柯手持桂花扇,比照着遥月,“我要在交子票上,画月中桂的花押。先印一句‘欲折月中桂,持为寒者薪’,再在字迹上盖花押。两者缺一不可,任谁也作不得假。”

“好啊!”

绿腰坐上秋千,虽不知何事,为她欢呼叫好。

冷风飕飕,徐覆罗打个大喷嚏。他朝后一仰,四脚朝天,骨碌跌进了望月阁虚掩的椒图红门里。

小塔似的望月阁寂静无声,门口拱着几个脑袋。不远处的人荡出悬崖,只有空秋千荡了回来。

徐覆罗爬起来,拍拍灰尘,庆幸道:“我没事!”

谢皎拨开他,率先进去。入眼就是一尊嫦娥像,供果是金灿灿的新橘。神君大会无微不至,每一尊神像都有所供奉。

南柯紧随其后,念念不忘道:“夜来鱼呢,游进来了?”

施半仙坐候石阶,回头瞟一眼,索性躺下来呼呼大睡,茫茫地想:“一辈子很快,别想太多,还是遗忘使人快活。”

谢皎绕到嫦娥神像的背后,彩幡垂幔,并无孤魂野魄。

她失望地擦了擦汗,徐覆罗潦草望过来,一眼呆住,颤巍巍指向谢皎的身后。

幡幔中露出一条纸尾巴。

二人屏息靠近,谢皎伸手捏住薄如蝉翼的金尾巴,啵的一声,拽出一只小鱼灯。鱼灯眨眨眼,徐覆罗瞠目结舌,脸上“啪唧”挨了一尾巴。

“俺看见了!”

徐覆罗嗷嗷叫,他一惊之下,和赶来的丹丘子抱成一团。那道金光无比灵活地窜过谢皎身边,鱼灯像游龙一样,倏忽钻上二楼去了。

竹幕半卷,她挑开一角。

梅花窗下一丈雪,二楼的暗尘凉如水。一名古雅清俊的女子盘腿而坐,怀中抱着假寐的青发小道士。

……

……

玄都观无人,吕祖诞会叫走了所有的师兄弟,葛白眉独守藏经阁。他倚坐门框,鸡啄米总垂头,手中经卷“咚”的一声掉落。

笛声嘹亮。

小道士如梦初醒,擦了擦口水,一眼呆住。

熙宁三年开春霜打的十里桃林,此刻如被东风点燃。

红云烧过来,他手足无措地站起身,咕咚撞了脑袋。火势一顿,桃林和枯木的交界处,有一道目光远远探询过来。

他屏息不动,桃花浪迤逦如旧,那人孑然一身走向藏经阁。

葛白眉使劲揉眼,林下何曾见一人?

“咚!”

他猛地回头,神姿爽拔的女道士手臂挟一条桃枝,正站在书架前,脚边掉了一本道藏。

玄都观的重重经幡低荡飘舞,她出口像清酒,漫不经心问道:“你多大了?”

“我今年十八。”

葛白眉弯腰拾起书,徐徐蹑踪在她身后,“山人多大?”

“不知桃熟几回。”

“此番造访,只为找书?”

“也找人。”

“谁啊,是我吗?”

“一个值得救的人。”

她忽然停下脚步,连影子也没有。葛白眉心里打鼓,试探道:“小可唐突,山人想看哪本书?”

“连山,连山易。”

她望过来,一双冷眸水眼,“三《易》之首。后生小辈尽学《周易》,你应该一无所知。”

“连山易以艮卦开端,艮即为不周山。再多,我确实不知道了。”

月姑平静瞩目,葛白眉低头看向自己的布袜青鞋,余光之中,她的翠羽衣裳在熠熠生辉。

“哗!”

桃枝簌簌抖索,花苞开口,迷蝶轰然飞散。他愕然抬头,一阵搏命的罡风灌进藏经阁,月姑的绮罗衣像蝴蝶冶艳的翅膀一样扬起来。

葛白眉手里那本道经翻飞如狂,墨字蜂拥而出,铺天盖地好似飞刀挟雷,闷声刺穿了他的胸膛。无数乌鸦破背而出,扑棱棱振翅飞向天大地大的青空。

“啊!”

葛白眉浑身剧痛,眼前漆黑一片,乌鸦带走了他的眼睛。乱云凌波横冲直撞,眼前青山不知数,一下化为茫茫。

“连山起落速如浪,雪爪鸿泥,但求一刹那。你心无定力,我要找的不是你。”

她一语显灵,密匝匝的乌鸦冲下旷野,一头扎在雪白大地上,撞成一滴巨大的浓墨。

“姑射子!”

他惊寤记起神名,大门轰然中开,手中经卷“咚”的一声掉落。

葛白眉一跃而起,咕咚撞了脑袋,楼下的桃林一片苍白。他张嘴丢了一块魂,嗒然若丧。

一枚桃花悠悠而下,旋落上摊开的《周易》第五十六卦。此卦为旅人之象。葛白眉猛地扑在书上,火在上,山在下,慧火渡桥,仙路非遥。

“我该下山了。”

他松开书,仰躺在凉廊,怅然若失地想:“是你梦到了我,还是我梦到了你?”

桃花一片两片,接二连三,埋没了葛白眉。

月姑望过来,眼光冷隽,谢皎呆若木鸡。她怀里的小道士头戴蝉冠,身着深青袍子,皮肉须发一点一点化为金屑,仿佛烟花消散。

“姑射子,幸会。”

“后会无涯。”

月姑徐徐起身,一团金光散入天地,大鱼小灯在窗外联成一道明晃晃的长桥。

谢皎一步,两步,三大步,迟重而缓慢地追上窗前。天大月明,绿腰骑着顽皮的鲤鱼灯笼,叫道:“咦,月姑,她也能看到你?”

那女子道风峻洁,乘上龙灯,谢皎如鬼钳口。她扭头就走,咚咚咚奔下二楼,正撞上高举篓子的徐覆罗。

“你看见了吗?”

“我看见了,好大一只红狐狸,我正要捉!”

谢皎五内如焚,匆匆甩开他,一脚误中施半仙的肚子。她踉跄跌出望月阁,留下莫名其妙的南柯,二楼传来丹丘子的悲鸣:“真人尸解了!”

缥缈峰顶的鱼灯桥飘然未远,秋千空空荡荡。

谢皎奋不顾身,急得跳起来大喊:“别走啊,我想起来了!我二哥人在哪里,你给我下的蛊有没有解药?我不想活成怪物!”

月姑一言不发,但见谢皎越来越小,化成一粒芥子。龙灯在七十二峰间落下连绵的影子,沈晦在山道仰起头,叹道:“好神通,不如为我所用。”

绿腰提起鲤鱼灯的缰绳,晃腿飞到月姑身边,恻隐道:“她哭了,哭得好伤心,荡高秋千想追,差点掉下了悬崖。”

“年少意气,多有惊人之举。”

“你真不认识?”

“太久了,不记得。”

绿腰朝她身边那团光努嘴,“那他是谁?”

“他很平庸,一生所长只有斋醮,这种前人之述备矣的把式。死前一顾,能懂大道皮毛,也算没有平庸到底。”

“是谁?”

“不记得,大概误会一场。”

月姑沉敛得像一块冰,绿腰转喜为忧,看不透她一身性情,怔愣道:“那你在意我吗?”

她听了这话,没有回答,绿腰无计可施。

孤月高悬,宣和二年八月十五,流下三万六千顷雪白瀑浪。龙灯飞出西洞庭,天地清澈苍茫。

“我会救人,一个值得救的人。”

月真说。

太湖水奔如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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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葛清纱穿到穹苍大陆花了三年时间成为这个大陆让人闻风丧胆的主儿。本来无人招惹,但偏偏有个例外,毫无缘由就遭到对方的追杀,再加上有几个坑主的属下,她不失手都难啊!被追杀的雨夜救了个药夫,见他遭人欺负,便给他撑腰,然后列入了自己人的行列里!帝九御生活太无聊,敛去容貌修为下来体验生活,谁知得了个媳妇儿,倒也不错!!标签:1V1/双洁/双强/甜文/无误会/不狗血!不喜勿喷,欢迎围观!
  • 疏梅月下歌金缕

    疏梅月下歌金缕

    每个人都不是完美的,但是我们都有追逐完美的权利。梦想从来不昂贵,我们都有机会拥有,但它也绝不廉价,因为实现它意味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你若盛开,清风自来。不要在人前流泪,黑夜才是你战斗的舞台。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这本书里有我的见解,我的世界仿佛与别人不一样。也许在旁人看来,这样的世界是超然的。与我而言,这就是我的世界。励志,清新&欢迎朗读易声花“不一样的人生观”系列作品,一本书,一个全新的精神世界。
  • 乌地吉木纪事

    乌地吉木纪事

    乌地吉木冬天的夜寒冷而漫长,从山谷里溢上来的夜风把天上眨着眼睛的星星擦得贼亮。木勺去帮蛮牛家杀年猪,那场酒从晌午一直喝到更深入静,醉得木勺怎么爬回来的都不知道。半夜时分,木勺被一泡热尿憋醒,头重脚轻地爬起来,站在院坝上面的石坎上就撒起尿来。可是,一泡尿还没撒完,木勺借着微弱的星光发现:大门是开着的!莫非有贼?!木勺脑子里嗡地一声,那晕晕乎乎的睡意一点儿也没有了。如今乡下日子是好过了,可就有人不学好,偷牛盗马、牵羊抱鹅的事时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