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总说，愿万事顺遂。但祝愿之所以是祝愿，便就在于其不可复制的完整性和抽象性，没有人会把一句祝愿当作对未来的论断，不管是否出于真心，说出来的一句话微小飘渺得像是空中一片摇摇坠坠的羽毛，只能被风雨左右，并不能影响风雨，祝愿常美好，万般皆无奈。
这个道理徐峨冠老早就明白，但最近这些日子才觉得越发有些感触。不完美的事情，就像有了细碎裂纹的古瓷花瓶，不管请多么娴熟的工匠多么认真细致地修补，也永远无法使他看起来如最初般毫无瑕疵。而世界上是否真的存在完美的事情呢？如果这个问题被抛给一年前的徐峨冠，他会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提问的人，扶一扶自己的眼镜，双手抱臂，轻蔑地故作清高说：“只有没有完美经历的人才会说完美并不存在，你说没见过的彩虹的人，会相信世界上有彩虹吗？”
但徐峨冠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如今，自己成了这个提问者。
“你说完美？”沈舒看着徐峨冠的眼睛，思索了片刻道，“如果我没有记错，高三第一期的校报上，你自己已经给出答案了。”
徐峨冠摆摆手道：“那时候我被提问，现在我是提问者，立场不同了。”
沈舒觉得有些为难，徐峨冠突如其来的问题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从高中开始，便很少再有人问这样的问题，他以为，有关梦想、生活、完美不完美这些宽泛虚无的概念，大家心里都有自己的评判，不会轻易拿出来互相比较交流，也就少有人再以此为问。他皱着眉思索片刻，抬起头道：“完美不完美，原就是个人的认知，和个人经历和心境都息息相关，当你觉得自己一切顺利的时候，你会觉得什么都是顺利的，都是完美的，不会像你在逆境中一样觉得万事不顺意，什么陷入难以解决的怪圈，所以，环境不同，想法不同，完美不完美都是没有定数的。”
“虽然听起来像是套话，”徐峨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过很有道理。”
沈舒轻轻一笑道：“现在换我问你了，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们高一见过，你不记得了？”徐峨冠有些惊讶道。
“高一？”沈舒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自己高一在哪个场合见过徐峨冠，只是知道他是年级上的红人，只要不是平时内敛沉默的人，大都对他略有耳闻，他摇摇头道，“我记不清了。”
“高一的时候你去综文艺剧社面试，那会儿我也在，咱俩搭戏不在一组，你在前一组，我在后一组，但给我分配的那个同学临到面试的时候突然找不到人了，你当时还在面试的舞台上没走，亲自提出帮我搭一段戏，你不记得了？”徐峨冠讲起这段往事，嘴角有隐隐笑意。
“那会儿……”沈舒点点头道，“这个事情我记得，但我并不记得那个人是你。”
“当时我有些生气，因为一开始就对搭戏的规定心有不满，又遇到这样的临场情况，当时本想直接离开，没想到你主动提出给我搭戏，所以我对你印象很深，再加上后来你加入校报，在年级上也很有知名度。”徐峨冠笑道。
沈舒有些无奈地笑道：“这一点上我还真不如你，高中三年听说了你的很多事迹，心生佩服，没想到今天还能对面交谈。”
徐峨冠有些好奇道：“都是什么事迹？”
“咱们学校不是又贴吧吗？”沈舒哭笑不得，“你去里面搜你自己的名字，我保证至少有三页的帖子，从膜拜你的学霸身份到垂涎你的逆天颜值，应有尽有。”
徐峨冠难以置信道：“真的吗？……大家真的这么无聊？”沈舒会意地点点头。
徐峨冠有些无奈地摇摇头道：“罢了，其实那天聚餐我也能看得出来很多。我这个人脾气怪，越是对我好的，我越不是很在乎，所以那天独独记住了你，后来听说你就是沈舒，就一直想要约你出来见一面。”
沈舒听他这么说，心底里倒觉得他跟杨雪晴的确般配，都是以自己的喜恶为第一要务的人，但也只是在心里嘀咕片刻，并未宣之于口。他接过徐峨冠的话头道：“就是为了问，完美不完美的事情吗？”
“也不全是，”徐峨冠摇头，“只是这几天和身边的同学相处下来，总觉得有些格格不入，我觉得是地域差异太大，导致大家沟通有障碍，所以想找认识的同乡同学接触，想了一圈，感觉只能找你了。”
“你倒是坦诚。”沈舒笑道，“我说句真心话你别多心……”
“你说吧。”
“你与从前不同了。”沈舒正色道。
“从前，”谈起从前，徐峨冠眼里多了一些难以形容的神色，“现在想想从前，觉得感触良多。如今坐在这里，我才愿意静下心来，去真正思考从前的生活真实的模样究竟是怎么样的，我有时会觉得很困惑，究竟是从前的我搞错了完美的定义，还是生活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改变了。”
“所以你现在想通了吗？”沈舒问道。
他摇摇头道：“可能是我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太久了，什么都按照自己的方式和想法来，这么简单的道理反而有些不明白了。”
沈舒思索片刻道：“你慢慢能明白的，如今我给你解释也不过是说文解字，重要的是你自己如何体会。”
“抛开这件事不谈，最近也还有一件糟心的事情。”徐峨冠恳切地看向沈舒，希望得到他的帮助。
沈舒做了个请的手势，笑道：“洗耳恭听。”
“我在考虑是不是要转到信息专业，”徐峨冠直接了当地摆明自己的态度，“我现在在信息学院的工程专业，虽说也是北信工的王牌学科，但在外的知名度却并不如信息专业，我虽然一次失利来到这里，但还是想让自己有一条最好的出路可以走。”
沈舒在心里深深觉得，这就是接受实验班和平行班教育的学生的要求差距。从入学以来到现在，他既没有深入系统地了解过他所在的机械学院的背景地位和就业规划，也没有想到要通过转专业或者其他的方式给自己一个更好的出身。他略带惊愕地看着徐峨冠道：“我觉得你可以试试，你的学习能力也不会成为你的桎梏，你大可以同时兼顾两门专业的学习，况且要转专业也只需要你了解基础知识，不用特别精通，你应该没有问题。”
徐峨冠摇头：“我哪有这么神。”
“没事，相信自己就好，这不算什么糟心事。你不能因为这一次的失利，连你自己那股子让人羡慕的自信和骄傲也一起失去了。祝你成功吧。”沈舒想了想，还是开口道，“我以为你要说的是糟心事是另一件。”
“哪一件？”徐峨冠不解道。
沈舒看徐峨冠的反应反而有些惊讶道：“这些日子，杨雪晴没有来找你？”
徐峨冠轻笑道：“她每天都来。或许我误解了她的心意，或许不是，总之我拒绝了她，方式不算直白，希望她能听懂吧。”
“她自然能听懂。”沈舒苦笑道，“不过能不能听进心里谁知道呢？从那天聚会之后，她就被你深深吸引，或者说，是在更早以前，在高中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心意。”
“你与她很相熟吗？”徐峨冠道，“不如你去劝劝她。”
“我与她算是熟识，但这些话我没法说，”沈舒露出为难的神色道，“因为这其中涉及到很多事情，有些复杂。”
徐峨冠看着沈舒为难的表情，也便知道其中一定有自己不知道的缘故，于是也不再追问。两人谈话完毕，这才各自埋下头吃饭，偶尔提起一两件两人都记得的高中趣事，一顿饭下来关系也算拉近不少。
刚吃完饭接到白维正的电话，提醒他该去准备英语老师的剧本表演了。
沈舒放下电话，徐峨冠微微有些皱眉，问道：“剧本表演？”
“是啊，”沈舒一脸无奈地开始收拾自己面前的碗筷，“遇上一个戏少的老师，也是个天大的奢望啊。”
等沈舒赶到大家排练场地的时候，发现除了姚思淳以外，其他的人一个也没到。他跟姚思淳对视了几秒，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有些尴尬地开口问道：“他们通知的是一点半吗？”
“是的，希婷跟我说的是一点半。”姚思淳点点头道。
沈舒摇了摇头，他明白跟这群不守时的人根本无法置气，所以也并没有把任何情绪流露在脸上，然后摸出手机拨通了白维正的电话。电话那边一直是有节奏的嘟嘟声，半分钟之后也还是没有人接电话。沈舒看了一眼靠着墙站着的姚思淳，她背着一个小背包，整个身子都靠在墙边，梳着齐刘海和马尾辫，活脱脱就是一个乖乖女的打扮。他从前和姚思淳接触不多，只是知道姚思淳学习天赋极高，刚开学半个月就跟着大二大三的一起参加数学竞赛，虽然没有得奖，但这样的尝试也可谓勇气可嘉，为此高数老师甚至在课上主动提起过两次，有比较难的问题的时候也总是直接把回答问题的机会抛给她，她虽然表现文弱，但也从未让老师失望过。
沈舒把自己的思绪拉回来，才听清电话里嘀嘀的忙音。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道：“这群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靠点谱。”
“需要我给她们打个电话吗？”姚思淳看着他一脸焦急，从自己的包里摸出手机问道。
沈舒一边在通讯录里翻着魏安上的电话，一边点点头道：“也行，麻烦你了。”
拨通魏安上电话的时候，沈舒觉得自己有些气都不打一处来，他劈头就是一句：“干嘛呢，还不来？”
“我看见那个男生了。”魏安上的声音很低沉，听起来仿佛努力抑制住自己心里难过情绪的样子。
其实听他的语气，沈舒已经大概猜到了他所说的是谁，但还是有些不放心地问道：“你说的是谁？”
“杨雪晴这些天经常去找的那个男生。”
沈舒皱着眉道：“你去跟踪她了？”
“我……”魏安上有些支支吾吾道，“我看见她从教学楼出来，准备上前去找她，结果发现她是在追一个男生。就是她这些天经常找的那个男生。”
“你可得了吧！”沈舒有些难以置信道，“魏安上，你知道你自己前后矛盾吗？”
“我哪里矛盾了？”魏安上声音明显比之前小了很多，沈舒听来透着一丝心虚。
“你不跟踪她你怎么知道她找谁啊！”沈舒隐隐有些怒气，他瞥了一眼姚思淳，姚思淳低头刷着自己的手机，他压低了声音道，“你先过来，快点。”
魏安上还想说什么，但沈舒却直截了当地挂了电话。他不知道魏安上是不是真像他所想像的那样，每天鬼使神差地去跟踪杨雪晴，但魏安上的态度很明显地表示出，他之前所说的自己还有希望绝对不是空穴来风，很有可能在那之前他就已经见过徐峨冠。沈舒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他没有想到魏安上对于这件事情的态度竟然如此执着，执着到超乎他的经验之外。他平日里觉得魏安上虽然对事执着，但好在并不痴恋，但事实证明他之前的判断出了偏差。
此刻沈舒最担心的，是魏安上会为了自己能够重新与杨雪晴修好，而去模仿徐峨冠的一言一行和穿衣打扮，如此这般，魏安上只会越来越魔怔，陷入一个无法走出的怪圈。
魏安上的事情，虽然从一开始于他，只是一个是否应该在他面前揭露杨雪晴真实面貌的选择问题，但此刻他却不得不承认，这件事情因为魏安上的执念，甚至说是偏执，已经几乎要发展到一个难以控制的地步。
他手里的手机忽然响起来的时候，他和姚思淳都被吓了一跳。他一看来电显示是白维正，就没好气地问道：“您老在哪呢？”
“马上马上，”白维正的声音听起来很急促，仿佛刚刚快跑过的样子，“中午摄影社活动场宣，刚结束，我和郭希婷马上赶过来。”
“行了，”沈舒叹了口气道，“慢点跑。”
挂了电话，沈舒转头问姚思淳道：“你给孟峥凡打电话了吗？”
“打了，峥凡说她刚去管导办公室了，就在楼上，马上下来。”姚思淳点点头道。
“那现在就差……”沈舒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李桐一脸兴奋地冲进他们所在的教室，瞪大了眼叫道：“过了过了！我过了！”
沈舒等她喊了几遍稍稍冷静之后方才开口缓缓问道：“什么过了？”
“我可以参加学生会公关部的面试了！”李桐眼睛里的惊喜神色溢于言表，仿佛进入公关部的愿望达成已是此生夙愿得偿。沈舒本想说一句自己也通过了媒体中心宣传部的面试，但想了想觉得还是不太妥当，于是便只是微笑道：“恭喜。”
等到大家都陆陆续续赶到之后，冯思鸿摆弄了一会儿三脚架，把相机支好了，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可以开始了。
排演的整个过程还算顺利，除了魏安上和白维正因为之前一遍书也没看过所以台词上有些磕巴以外，大家状态都挺好，比预期的计划提前了半个小时结束。
等到大家拍完准备离开的时候，姚思淳突然叫住他们道：“大家有人会剪辑视频吗？”
大家都茫然地摇摇头，只有沈舒犹犹豫豫地开口道：“我应该可以。不过我是好多年前剪辑过，不知道现在还会不会。”
“可以试一试吗？”姚思淳翻着自己的本子道，“具体的剪辑顺序我都想好了，你负责技术就行。”
“那有什么其他需要帮忙的吗？”白维正问道，“比如旁白配音之类的？”
郭希婷扑哧一声乐道：“就你那嗓子还旁白？算了吧，你倒是可以琢磨琢磨给他们俩点个外卖。”
孟峥凡听郭希婷这么一说，也开口问道：“你们准备在这里剪辑吗？如果要继续用这个教室的话，还得再添上使用记录。”
姚思淳听她这么一说，便连忙摆摆手道：“那倒不用了，只需要找一个能用电脑的地方就可以了。”
李桐想了想道：“这样的话，我倒是有个地方。”
沈舒被李桐带到咖啡馆的时候才知道，李桐带他和姚思淳来这里的原因，不仅仅只是帮他们找一个能剪辑视频的地方，也是让他们的存在成为自己的心理支撑。她将在这里，和未来的部长见面。本身这件事情不会让她觉得尴尬，但之前的经历却总是让她在心里觉得自己比正常通过面试进入学生会的人低了一等，这样的落差和差距让她本就好强的人格越发的凸显出一种跟自己较劲的执拗。
他们在咖啡馆落座五分钟之后，公关部的部长才姗姗来迟。她留着干净利落的齐肩短发，穿着也很朴素，但眉眼英俊，整个人透露出一种飒爽而干练的气质。
简单的寒暄之后，部长才微微笑着道：“对于未来的工作，你有什么想要说的呢？”
李桐觉得自己可算是抓住了一个机会，于是努力地平复自己心里的紧张情绪，深吸了两口气，按着自己脑子里想的条理顺序，一点一点地说着自己对未来工作的规划和想法。
部长很有耐心地听完，微笑着点点头道：“很棒，我觉得你很有想法。”她停顿了片刻，继续道，“你的情况和其他人有些不一样，我们之前也很少出现这样的情况。面试那天的情况他们也告诉过我，咱们部门当时面试你的那个学姐，一直觉得你很可惜。你当时发的那个信息，就是发到了她的手机上，她来找到我，希望我能够给一个机会给你。所以啊，你千万不要觉得自己比别人有什么不足。面试时候的一两分钟虽然对于我们的选择来说很重要，但它并不能代表你的所有。就像那个学姐，她也能透过这一两分钟看到你紧张的情绪下所蕴藏的能力，所以，千万不可妄自菲薄。我希望在今后的工作中，你能够把自己摆到和其他人同等的位置上，这是最基本的，也是最重要的。今后的日子里，祝你开心，祝你成功！”
李桐听得投入，竟忘了点头。部长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道：“真的很紧张呢，手这么冰。”
沈舒在一旁听着，脑子里闪过的却是徐峨冠中午问他的那个有关于完美的问题。很多人追求完美，完美这个命题也因为其本身的神秘和不可达到而越发显得美好遥远，成为越来越达不到的高标准，成为你无论站在何处伸出多长的手也够不到的云巅。所以我们相信，完美的，就是好的。那不完美的就是不好的吗？这种简单的反向推演最可笑的地方就在于，好的，美好的，令人满意的，并不是只有那一种状态。不完美的事情存在难以掩盖的瑕疵是事实，不完美的事情存在令人遗憾的部分也是事实，但那些瑕疵、那些遗憾，又怎知不能激起其他人心里的一点涟漪呢？我们在有意识中追求完美，却在无意识中也享受着不完美的生活，一切，不过是想象和现实所相差的那一步罢了。
所以祝愿，才能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