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间为两人端上沏好的茶。
两杯并不一样,一杯是给客人准备的镇外群山中铃铛峰峰尖的暮春银针,味道极佳,产量极少,难采的很。一杯是老道平时最喜欢的大风清茶,在小镇里随处可见,味道粗糙。
两杯茶座在棋盘边上,空气中盈着些银针的香气。
老道落子干脆,只是些寻常的布局,不显丝毫高明,甚至可以算得上有些温和,但给人感觉很是圆满。
陈小草心有疑惑,但也没走什么奇怪路子,跟着老道中规中矩的笔划。
这和他想的是不一样的,他见过《天上十局》那本棋谱,也知道其中的三幅无名谱是眼前的王老道所留,他试着去解过,只解得开两幅,所以他知道,老道的水平应该很高才对,不知怎么棋下的这般不温不火。
虽然知道老道棋技高深,但是他今日来了。
因为他是陈小草。
八派之中,甲子为代。
悬山百道,拳道当首。
陈小草,已经做了悬山两代的顶拳人,也是悬山开山以来,唯一的两代顶拳人。
悬山拳,打上不打下,向强者而出。
陈小草的第一代顶拳人名号,是从他的上一代人里打来的,那一年夺顶拳碑时,从平川峰峰底一路红花开到了山顶上,什么师兄师伯师叔,他一点面子都没留,悬山不喜欢讲究这个。
更何况他是上任悬山掌教的闭门弟子,也没人敢对此扣些什么大不敬的帽子。
平川峰不是悬山主峰,但平川峰下埋着悬山的立派大阵。所以平川峰很高,与顶拳人的拳道一般高。
只有超过前代人成为顶拳人时的道行,才蹬的上这山巅,待到卸任那一天,道行比起前代顶拳人卸任时的道行多几分,山便拔高几分。
平地起山,一直是悬山里精神传承的最重要一环。
平川峰很高,多代顶拳人的奋进下,已经逼近悬山主峰镇岁峰,所以本代顶拳人陈小草上得了山巅,便是更高。
与他的拳道一般高的是他的棋道,实际上,棋琴书画,他都很是精通,棋道为首。自打平川峰一战后,他少有出手,大多时间都在找人下棋,并非是不务正业,而是这本是就在他的道中。
他有两手拳,两者之间刚柔并济,一名甲子,一名棋。甲子拳是他横冲直上打穿平川峰一甲子时顿悟出的,大刚。
棋拳是他自棋中的黑白博弈所悟,以棋入道,拳路诡变,是一套很聪明的拳法,大柔。
悬山向来重势,重力,以刚猛为道,少有人兼济柔力,这也是他蹬上平川峰巅的最后一脚。
论拳,天下打得过他的人他自认不多,论棋,他自认更是无几,也就孤道观的几个喜欢推衍的老道士能比一比。
所以今天来这里,一是因为掌教师兄搬出来悬山大义压他来,二也是为了亲自看看那能在《天上十局》里留谱的前辈到底是何方神圣,为道心圆满添一分。
当然,还有个不是很重要的理由,带自己的小徒弟来分一杯人道尾运。
他认定自己的传承不比什么人道尾运会差。
寻常的落子中,两人渐渐完成了自己的布局。
棋入中盘。
陈小草莫名的觉得一阵不对劲,自己好像不经意间就陷在了王老道的节律之中,如深陷泥浆,王老道的落子明明没有看不出什么高明之处,却偏偏子子勾连,密织如网,他不得不被迫下出一些位置的子来,每一次都下在看似最好的位置,但都下完自己的棋道就乱了起来。
就像黑白两军对垒时,两方都在排兵布阵,布好阵后一声令下,投入战场,眼前的黑子突然从自己安排好的对位中错落开来,可是之前派兵时大家都是落在寻常位置上。
为了扭转局势,他不断地调整突围,但还是眼见着江河日下。
王老道的黑子如大军压境,形势大好。
陈小草有些心急了,输给王老道不算什么事,论棋论修为他都是晚辈,不丢什么脸。但是这三个问题问不出来可是大事。
现在的八派之中,找个王老道可能看的顺眼的人,且棋艺高超的可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他肩上的担子还是蛮重的。
他边跟着王老道周旋落子,边在心理快速的推衍着,不知雨后闷热,还是心头燥热,汗上眉梢。
这不行,这也不行……
这不行,这也不行……
他眼神一个一个空余处戳过去,每一处都在心底推过几十子,没什么破绽可寻。
“嘀嗒。”一滴汗打落在棋盘上。
嘀嗒。
嘀嗒。这滴汗也打落在他的心湖之上。
神来之笔。
他定睛一看,手捻一颗白子,压在了汗珠之上。
如压阵眼。
场上身处下风的白子好像找到了统帅,重整旗鼓,本来已露败势,却又绝地缝生。
一子过后,妙子连连。
陈小草终于从王老道手里抢回了这盘棋的主动权,大概是心绪太多,他都没注意到,自己落汗的时候,王老道无声的撇了撇嘴角。
面对棋技奇高的王老道,陈小草很是谨慎,生怕王老道突然变招,但王老道出奇的老实,一路保持着被压着下完了这一盘。
他才松了口气,喝了半杯茶,不管怎么说,这第一个问题到手了。
对面,王老道把手里的大风清灌下一大口,脸上古井无波,也不见什么输棋的沮丧。
“问吧。”他开口道。
陈小草没有马上开口,希望他来这的人很多,自然这些人的问题也很多,但只有三个,问什么还是要他自己想的。这些问题都关乎甚大,他也在心理权衡着。
“敢问前辈,这银针茶和这大风清,只选一种来种,悬山该选哪一种。”他一番斟酌,开口的竟是这个问题,其实这个问题他问的很妙,但他相信王老道是听懂了的,有些话说的直了很是扎人,所以他尽量说的软一些。
王老道没把他的这些心思放在心上,笑了笑,“选好养活的。”
好养活的?那就是大风清,怎么会是大风清呢?
陈小草有些头疼,他拿过那杯大风清,倒出了一珠水在指尖,抿在嘴里,然后他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怎么会是这一杯?
天色已暗了下去,后院中几个人吃起了晚饭,饭桌上传来两个女孩的斗嘴声,棋桌上的两个人没什么休息的意思,陈小草挥了挥衣袖,把棋盘整齐了一下,便开始了第二盘。
这一盘,他执黑。
拿到顺手的黑棋,他一路大开大合,就像在平川峰打拳一样,子子到肉,紧紧把控着自己的局势,从一角杀到全盘,满山开花。
这一盘里,王老道的棋道就像个鼓风的破布袋一样,被他戳了个四通八透瘪了下去。
他心头倒是没什么高兴,下过第一盘,他能猜出他之所以这么顺利,是因为王老道想让他这么顺利,他见过《天上十局》中的棋力,自是知道王老道不是这般。
但能拿下这一盘终归是好的。
王老道又倒了杯茶喝,等着陈小草的第二个问题。
“敢问前辈,此次事了,人道的气运还能撑多少年。”这个问题他问的很直接。
“短则五甲子,长则十甲子。”王老道平静的道。
这六个字打在陈小草的心头,可谓是激起了千层浪,五甲子,十甲子,远胜凡人一生,但对于修士而言,是不够看的。
对他而言,这个问题比上一个更重要一点,天塌了,个子高的人也未必顶得住,覆巢之下无完卵。
他眼神有些复杂,望向王老道。
王老道很是不屑,冷哼一声,“我虽然对你们八派见不惯,但岂会祸累天下人,真拿你们八派当天下了不成?”
这话说的很不客气,却听得陈小草心里好受多了。
两人没有再赘语,收拾了棋盘,准备下一盘,第二盘他们下得很快,可再快也是一盘棋,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后院中的晚辈们都回了屋。
草根观的夜很是清净,只有殿中落子的哒哒声和后院少年舞剑的簌簌声偶尔传来。
两人的第三盘棋开始了。
星空中,星斗如棋。
棋盘上,棋如星斗。
王老道变招了。
他一改之前的温和手法,从布局起便是羚羊挂角,很是冷僻的起手,陈小草看在眼里,心生不妙。
仅仅是布局,显露不多,他还不能看得出王老道的高明之处,但坐在这的他明显感觉到对面的王老道身上的气势变了,如果说之前是把锈钝的柴刀,那现在无疑已经是出了鞘的利剑了。
王老道坐在那里,便是杀伐,是纵横,是如山的剑气。
陈小草很是震撼,这是他所见过最凝实的道,他一直知道王老道的道很高,但没想到能有这么高。他小心应付着棋盘入了中盘。
果然。
王老道一路放任他盘出了那条大龙,然后又以一记漂亮的屠龙术结束了这一盘,很是轻描淡写,就像两人比斗,一人张牙舞爪浑身解数尽使,却被另一人一指头弹了回来。
陈小草有些心绪复杂,见识真正的天上十局手法,和问出第三个问题哪个更重要一点,他也想不太明白了。
赢下棋后,老道默默的捡着子,归拢着棋盘,见到老道在用手捡,陈小草也跟着捡,没有挥袖子整理,片刻后,棋盘收整好了,他还是先开了口。
“前辈棋力远胜于我,晚辈在此谢过前辈愿意听下前两个问题。”他自是想得明白前两局是怎么回事的。
王老道摆摆手,“无需谢我,我也想听听罢了。”
陈小草起身一躬到底,王老道没避,坦然受之,这不是因为老道愿意听他的两个问题。
他直起身后,有些犹豫,但还是开了口“仙凡之别,究竟为何。”
这本该是第三个问题,他不该问还是问出了口,因为这个问题值得,哪怕冒着惹前辈生气的风险也要问。
王老道闻言哈哈大笑,很是爽朗的笑声在空洞的主殿里回响了一会儿,意料之中的没有回答。
片刻之后,他对着对面有些局促的陈小草开口道:“我答了你两个问题,你也答我一个吧。”
陈小草点了点头。
“你们悬山,灵骨峰上,你师父何大松的墓碑上写的那句话是什么。”王老道这句话说的很是正色,脸上严肃,语气咄咄。
惊雷压顶,瀚海起浪。
这突如其来的道心一问,又带着境界上的压制,陈小草避无可避,瞬间红了眼眶。
“拳打心头不平处,敢叫陡峰作沧海。”他嘴里喃喃,原来已经很多年没去过灵骨峰见师父了。
道心恍惚间,他看见了那一天在悬山山脚的山门前,那个粗犷的汉子领着他走上山门,他边走边说“小草啊,我们悬山的规矩没那么多,硬要说,就这么一条,填海平山,也得叫心头坦荡。心头坦荡了,打的拳才畅快,风雷自起……”
一路走来,他就从那无名的江湖客,打成了悬山的顶拳人。
世事繁杂,见不惯的越来越多,却一直视若不见,竟以避世这么久了……
无怪这十年里,修为进展缓慢,原来是心头挤了太多的山海啊。
愧上心头,他又对着王老道鞠了一躬。
“留给你师父吧。”这一躬王老道避开了,他见过年轻时的何大松,那个年轻人当年很对他胃口,看到他的后辈作态,忍不住开口提点几句。
月上梢头,夜过三更。
陈小草站在草根观门外,他刚刚拜别了王老道出来。夜风习习,荡起来他的衣衫和发丝,荡的他心头一阵畅快,依稀间,他想清楚了一些事。
他踩着锁龙街往前走,一路上树影斑驳,抬头看了看天,似乎星月都更远了一点,更加看不清了,但心头却感觉这些都不那么重要了,无论甲子还是百年,足够做很多事了,比起刚才,心头轻快了很多。
至于小徒弟,被王老道留下了,说是有一套长青拳刚好合适她,就作为自己陪他下棋解闷的报酬了。
他向着镇子南面的八大家中的何家走去,他住在那儿。
枯草观,主殿,前后门大开,有风过堂。
王老道正站在殿中央,风很大,吹的他一身破旧道袍凛凛起舞,胡子清扬,他负手身后,腰板笔直,面色正经,或许是还残留着几分刚才下棋的凌厉,站在这,整个人倒真有几分仙风道骨,高洁雅气。
他眼前是早已经空空如也的神仙灵台,不知道观里原本供奉的是什么,他的眼神很是飘空,好像穿过了这主殿,落在后院中闭目而修的大徒弟身上,落在刚练好剑要睡下的二徒弟身上,落在两个紧倚着墙,相隔而睡的小姑娘身上,落在人间四面,落在天下八方。
如果有人在这里,一定会觉得,把这老道做成雕像摆在空空的神仙灵台上似乎也不错。
他身后,是那张棋盘,棋盘上很空,好像装得下无尽的星晨和世人。
棋盘边上,是两个空了的茶杯。
道观小,师徒小,棋盘小。
世人大,世事大,风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