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酒楼内的笑声止住。
李纯时开口问道：“道长似乎真的不太在意方才那伙人？”
他问的自然不是下面进山的那几个，而是这些人背后的人。
王老道笑了笑，“求变而已。”
他又想了想，接着说道：“我和那些人下了这么多年的棋，未曾赢过，包括当年那场杀招在内，也都输的一塌糊涂。眼下，百花齐放的时候又到了，我虽不能再执子，却也是填得上一口人道尾运的，我活了这么久，早就不惜命了。”
“下面那些人不错，八派的人也不错，天下的年轻修士也都不错，人多了，便是可能性多了，指不定谁能胜上一招。”
王老道这一番感慨，说的李纯时沉默了良久，王老道是一个下棋的人，而他只是个棋子，虽然他不在王老道的盘上，但真要让他来下这盘棋，他自问未必有舍身卫道的道心。
他听出了王老道话里的死志。
确实，算算时候也差不多了，李纯时把自己最后那点酒也咽了下去，默默的消失在了酒楼里。
王老道负手窗前，望着远处的天空，微风吹荡他胡乱的头发，晨光扫在脸上，他心里平静的就像许多年前与许多许多年前一样。
悟道山，白雾朦胧。
王一一心里估算着自己进山的时间，差不多已有半天了，半天里凭自己的脚力应该是早就出了雾的，但此刻他还在雾中。
要么是这雾比外面看起来的更高，要么是他其实一直没有在往上面走。
这山的确不那么陡峭，甚至很多地方平坦的让他感觉不出自己是在爬山。
但不管是那种情况，他都不是很慌张，自打进山以来，他就觉得这雾里有什么在引导着自己的方向，每一步落下，都很微妙的认定这一步是走对了。
山里有日夜，虽然在雾里，他还是通过雾里光线的强弱变化判断了出来，所以他的脚步一直很快，他想至少在夜晚之前走出这片雾，夜晚的浓雾会让他觉得很不安定。
一路上草木很多，山里有些草浅的地方看得出来过去是野路，运气好顺路时，会在上面走一段路，但跟着心里的方向走，大多数的路都得自己踩出来，为此王一一的道袍被刮得有些破烂，他很是心疼，这是进山前师兄给他新买的很是合身的道袍。
但好在他背后的背篓里还有几套备用的，不会无衣可换。
背篓里还躺着一些草药，这山里草木茂盛，虽然大多数都是王一一不认识的，但也有些小镇外的山里他见过的。
他捡在背篓里的都是些即使在杨花镇这片沃土上也难得一见的珍贵药材，像那银星草，小火果，让他不由得啧啧称奇，又有些痛惜，既然这山长得出这些来，那不知道在他不认识的这些花花草草里错过了多少东西，他打定主意出山以后要看更多的书。
雾里，他能看见的距离比进山时远了不少，推测是到了午时，随便找了棵树在树下坐下，他拿出几颗路上采的饱饱果吃了起来，这东西在镇子外的山里也有，看着不大，但吃着饱腹感很强，味道也尚可，没想到这山里也长了很多这种果子。
边吃东西边四处张望，隐约间他看到正北方的雾里似乎有一面墙。
山真的很大，进山的修士少说也有千余人，他一路赶到这里却一个人也没遇到过。
这般赶路实在很是枯燥，出现一面墙在山里让他感到有些新奇，他边吃东西，边向那边赶去。
雾里能看得到的地方都不远，没几步他就站在了墙下，他抬手摸了摸这墙，这质感竟是一棵树。
王一一惊讶地绕着这棵树走了起来。
他百米外的地方，背绣金丝单翼神龙的武服女孩正摩挲着手里系着块紫色小石头的红绳，她双眼泛着淡紫色的微光，透过百米的雾看着笨拙绕树的王一一，轻轻一笑，抬脚赶去。
“阿一，你绕着这引路神树做什么呢？”荀紫君悄无声息的站在王一一背后对他说道。
已经半天没听过人声了，王一一愣了一下。
能在这若大的山里遇到为数不多的熟人，他心情有些好。
荀紫君没像他一样一身狼狈，她的衣服不是凡品，偶尔走久了还会给自己施个去尘决。
只是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便抬手指了指身前的树。
“这是引路神树，顺着这棵树向正上方走去，便是正确的路，这样的树山里一共有十棵。”荀紫君轻声对他解释道。
这本来也不是什么隐蔽的事，基本上来到这山里的修士都知道的。
“真巧啊。”王一一低头看了看荀紫君进山前交给他的手环，他大概猜到了什么。
这便是保护么。
“嗯嗯。”荀紫君笑着点头，她也没解释什么。
师父说，也许这次进山对王一一来说会有危险，她便来了，她不想让他遇险。
陈小草很确定那天王老道对他说的是那杯大风清，这件事他没有传出去，但记得很牢，所以他不反感自家徒弟和这小道士有接触，必要时也可以伸出援手。
往小了说可以说是为了悬山，往大了说可以说为了徒弟的机遇。
悬山和徒弟都很重要，但徒弟更重要一点，天塌了时他也未必顶得住，他乐得见到有人能帮他徒弟顶着天，哪怕仅仅是一个可能也好。
荀紫君则没想那么多，她觉得阿一对自己是极好的，自己应该来便来了，虽然在这里境界被压制的比王一一高不出多少，但护住他这份能力还是有的。
两人搭着话结伴向着山上走去，一路走到天色变暗，也不寂寞，也没有出雾，也没有再遇到其他人。
这条路是对的，王一一心里说不清楚的知道。
只是这条路太长了点，不知道还要走多久，眼下到了需要休息的时间，夜里的山路并不好走。
山里布着禁空大阵，只可以御器，所有人都得老老实实的两条腿走，对修士的体魄而言不算难事，却也要用不少时间。
王一一停下脚步，四处张望起来，尚在雾中，能看到的不远，入目的尽是些花草树，他有些为难不知道在哪里休息为好。
身旁，荀紫君心领神会的指了指一棵树的树枝，她第一次见到他时就在树枝上睡觉。
王一一想了想，无奈的点了点头，确实没什么更好的地方了。
其实很多大派弟子都是随身携带神机屋，方寸屋这种物件在芥子袋中的，但悬山是一个例外，强大的体魄出自风雨，风餐露宿自是不在话下，荀紫君虽然看着金贵，但并不娇弱。
她是悬山顶拳人的徒弟。
两人挑了一棵还算粗壮的树三两下爬了上去，在一般高的两根树枝上躺了下来，透过稀疏的树叶，面向零碎的天空。
天色暗淡，星月初现，夜里的雾气慢慢散去，这悟道山里也看得到星空。
下一个月圆就要到了。
“阿一，悬山的天露台上，夜空比这里美多了。”
“那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还要叫上师兄和师妹一起，但想来师父是不喜欢的。”
“听师父说，最近这些年，天资出众的人越来越多了，八派都暗地里背了规矩，说是半甲子一代人，但都派了人去宗门附近的属地找些可塑之材拉进派里，所以八派收弟子不是那么严格的事。”
“唔，你之前不是说可以带木惊堂去悬山的么，他虽然嘴上潦草，但其实吃个很能吃苦的人。”
“我师傅是悬山顶拳人，他很宠我，我想带上山的人，求求他一定能带上去的。”
“那就好，木惊堂这些年一直缠着师父让他教自己些什么，可师父说他的路不在这里，他又来缠着我，我快被他烦死了。”
“……”她忽然有些想睡觉了。
……
“阿一，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出山的时候，草根观已经不在了，你去哪呢。”荀紫君的声音越说越轻，这是个有些残忍的问题。
“有师兄，师妹和师父的地方，处处都是草根观。”王一一很随意的答道。
这个答案，荀紫君一直是知道的，所以她这么问。
她终是没把更残忍的问题问出口，有一些事，陈小草是没有瞒着她的。
山里的灵气有些浑浊，不太适合修行。
头枕枝桠，面向夜空，王一一轻声哼着镇子里不知名的民歌，两人渐渐入睡。
山的另一方，王夭夭有些失落的抱着膝，她也坐在一根树枝上。
这里的味道很不一样，她分不清是雾里的味道还是山里的味道，她在这里找不到二师兄的味道了，本来盘算着进山以后去找他的，但眼下找不到人了。
她同样也不认识什么引路神树，但她也是找得到方向的。
因为这是一座妖山，妖域之山。
这座山上，她来自本能的直觉被放的无限大，她不知道是谁搬来的这座山，但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这是那座吾首山，曾有妖界中最至尊的一脉居住在此。
万妖朝拜，以名吾首。
但一切已经过去很久了。
自打那日东明街过去，她平白的多了些零碎的记忆。
也不知道二师兄有没有遇到其他图谋不轨的修士，一个人赶路有没有寂寞，不会和荀紫君那臭女人先遇到了吧……
她迷迷糊糊的想着许多东西，迷迷糊糊的也睡去了。
翌日的阳光降临前，王一一和荀紫君都醒了过来，修士的夜晚即使不是在修行也是不需要太多睡眠的。
荀紫君打了个凝水决，又向水里打了个去尘决，从周围浑浊的灵气中聚了些清水出来，两人就着这些水简单的洗漱了一下，她虽是个体修，但这点小法术还是会的。
白日的山里，雾气又笼了上来，两人沿着正确的方向一路走去，没有再继续昨晚的话题，荀紫君为王一一讲解了许多的修行界小规矩和趣事，听的王一一很有兴致。
行至午时，两人脚下出现了平坦青石铺成的路，也是于此雾气渐渐的笼不到了，终于出雾了，王一一心头开阔了不少。
“差不多要到了。”荀紫君出言提醒道，她也不知道前面是什么，但位置是没错的。
透过树林，王一一依稀在右手边视野的尽头也见到了条同样的石路，路上有人在走。
踩着石路一路向上，见到了别的修士让王一一变得有些沉默，他想起这山里并不是那么安全的地方。
大至行了有两个时辰，右手边道路上的修士身影清晰了不少，那男人也看到了两人，有些警惕的点了点头，然后接着闷头赶路。
左手边也隐约见得到一条路了，同样有两人在走。
王一一感觉的到这些路通向一个地方，他没有在自己这条石路上再遇到其他人，左右路上的人也只有一两个，就算是有先后上路之分，怕是那么多进来的修士也得有几十条路走，他不知道只有十棵引路神树怎么能分出这么多条路来，想来雾里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阵法的。
越往上行，他们与两侧的路越近，又是一个时辰后，右边的路和他们的路并在了一起，那修士正走在他们前面，同时王一一能在左右看到更多的路了。
没什么人生事端，大家都在走自己的路。
并起来的路越来越多，能见到的人也是，终于，王一一见到了远处路上的王夭夭，王夭夭也看见了他。
她欢快的朝着二师兄跑来，一把抱住了王一一的一条胳膊，见到王一一身侧的荀紫君还对她冷哼了一声。
荀紫君也还了她一个白眼，让王一一有些无奈。
王夭夭叽叽喳喳的对着王一一问东问西，又讲着这山怎么让自己无聊的，三人并肩走着。
又走过了一段时辰，太阳偏西。
只剩下两条路了，路上的修士们有人遇到了同门或好友也结伴走在一起，但都和前后的陌生修士保持了一段距离。
大家有序的走在两条路上。
在王一一向前望去的视线尽头，终于有了些变化。
很多人相隔不远不近的站着不动了，大家似乎在围着什么，想来那里就是这条路的尽头了，三人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在踏入人群旁的那一刻，王一一终于看清了。
脚下是一片若大的平台广场，不知是谁修建的，在这若大的山上竟让人如履平地。
他望着脚下的青砖纹路，心里泛起怪异的感觉，又是那种莫名的悲戚。
人群面向的方向，是一座粗陋的小茅草屋。
屋前，一个胡子花白垂地的佝偻老头，站着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