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呵气，清爽的气息回旋在我的眼帘，吹进我的眼睑深处，那里，蓄积的是深潭里的酸水，极稠的浓，因之他的气息吹过，更是泛起沉沉的酸，酸了心，酸了鼻子，酸了眼，却是始终无法自眼角流淌而出。“紫儿，你在紧张，还有，深深的不安……”
他的手，慢慢的划过我的眼眉唇鼻，每划过一寸，欣长的身子便是向下压低一点，慢慢的，划过我的手背，握住我紧握锦被一角的手，轻柔亦柔韧的力道，细心的，耐心的，掰开我的五指，他的手指，穿过我五指缝隙，交叉相握，他的身子，亦是瞬间，与我的身子，紧密的贴实，我听得他翻涌在喉口的咕哝，似有若无，宛若龙吟，我却是听清，早已揪紧的心，更是在瞬间跌宕至万丈深渊。
“对不起——”
魔魅，为何，偏偏，是这三个字？为何，不是其它？
我想哭，唇角微扯，却是习惯的擒上一抹笑嫣，心是痛的，语音，却是极至的柔和，如幽谷昙花，绚烂绽放：“这便是，你要对我说的话吗？”
他不语，深深浅浅的吻，将我领入天堂，身在天堂，心在地狱，而我，不管如何，还得活着，并且，尽己所能，好好活着。
沉沉睡乡里，是他温润如雨巷烟雾的耳语，一声又一声，说着：“紫儿，一切，都会如意。”
如意！？你让我，如何如意？一声“对不起”，划下的，何止是天堑壕沟。
原来，儿女情愁，真的不伟大，伟大不过，家国天下，伟大不过，刻骨职责与铭心使命。家国面前，牺牲的，从来便是男女情爱。
睡梦中，我好似看见苍茫秋水，蒹葭丛生，那个男子，白发胜雪，面容尔雅清俊，离我，愈来愈远，愈来愈远，终是，水之湄，重歌飘落，各居一方。
梦中的我，想哭，却是，笑意嫣然。
上书房，宫灯明黄，夜明珠灿亮，映着高大云屏上张挂的布阵图，山川河流国界州郡，毫厘毕现。子乾的手指，缓缓在布阵图上移动，身旁，皇叔在一丝不苟，析解三国形势。
子乾的手指，停在一处，许久，未曾见移动，皇叔看了一眼，亦是恍惚片刻，乾昭与凤翔边界，三百里大漠，飞沙走石、飞岩峭壁，上一次，两军对峙，那个女子，飞身一跃，利箭插胸，笑颜如花……原也，已是两年前的事，为何，依然清晰如昨，每一思及，心如暗涌洪荒，荒芜戚戚。
他无法忘却，皇上，亦是不曾忘记。
“皇叔，比起盛元境内，这三百里大漠，于我军，军粮供给、后方支援，更是显得占尽优势。”子乾厉眼微眯，“何况，盛元，朕必定要得，既是要得，必得一座安宁完好城池。满目疮痍，生灵涂炭，一座死城，朕不屑一得。”
皇叔收回恍惚心神，沉思片刻，才道：“这三百里大漠，西接盛元落荒县，北触凤翔，东临亦魅西关，南二百里外衔接我朝边城门户。西关城，亦有我朝三万将士把守；至于落荒县——”皇叔顿了顿，不曾接着说下去，转口，笑道，“如此，于我朝，可形成三军包抄局面，退可守，进可攻。”
子乾的手指，移至盛元境内，落荒县城。
皇叔心底了然：“圣上请放心，臣不日，将带了王妃母子，赴盛元省亲。”他的王妃盛元长公主，是当今圣上赐婚，无关乎情爱，只是皇恩浩荡兼之家国利益关系，现如今，盛元内讧，地位空悬，身为盛元长公主，是盛元朝文武百官眼中，唯一一滴先帝嫡系血脉。在盛元帝位空悬、凤翔对盛元虎视眈眈之际，乾昭皇叔带了他的王妃，盛元长公主回盛元省亲，其用意，是不言而喻。
子乾转身，面向皇叔，不过是两三年的光阴，对这皇叔，已是不知不觉中，少了心底警惕与隔阂，仿若，又回到少年时期，眼光追随着身边的皇叔，学为君之道，学为人之理。他已然是王，皇叔依然是他心底的尊重。
是因为那个女子，因为他与她唯一的血脉烈儿，一代帝王的心，在不知不觉中，少了冷酷淡漠，多了人间温情。
“皇叔，朕这天下，有一大半，是皇叔为朕取得。”淡淡一句，已是默许。
皇叔微愕，抬头，望向眼前的帝王，这个自小，便是由他一把手教导的帝王，他从帝王的眼中，看到很多年很多年，不曾见到的信任、尊崇，还有，寻常人家血脉亲情。皇叔原以为，这一辈子，再也不能从帝王眼中，寻到的曾经眸光。
皇叔心思微转，藏于胡须中的脸颊，浮上淡淡的笑，低头，只是道：“皇上难道忘记了，助圣上登临天下，是臣一生夙愿。”
“朕自然记得。”子乾转身，继续看向布阵图，沉默良久，半响，复道，“为人一世，为心底宏愿，总得有舍才有得。朕为登临天下，舍去太多，有无足轻重的舍，也有朕……此生难舍，却是舍弃。不知皇叔，可曾为这一生夙愿，舍过难舍。”
皇叔看向帝王侧影，许久，默默，终是，点头，音缓如晨钟：“舍过，此生难舍，终是，不得不舍。”
“可曾，后悔？”
皇叔摇头：“臣不后悔，只是，遗憾。”有什么可以后悔？即便从头来过，那个女子，依然不属于他，一早，便是不属于他。只是遗憾，老天爷，不曾安排他与她，在适当的时间、适当的地点，相遇、相知、相亲。
“皇叔是遗憾。朕，却是，后悔，悔不当初。”子乾微笑，笑声涩哑，她本是属于他的女子，姻缘簿子上，他与她，是命定的情缘。是他自己，一手，将她推了出去。再要挽回，已是，心有余，力不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