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霞沸腾,万里赤云。
经此过了山北道的关卡,栾阴郡定会县的城池就在眼前。残阳笼罩大地,城郭上的旗帜无力地耷拉着,寂静无风——
过了山北道,就是沁平王府的势力范围。
守城士兵不知来者,见过文牒方一惊,忙不迭躬身作揖,又遣了人通知县令。一时间城门通道宽敞许多,行人守卫皆避立两旁让行。
至了客栈,车马一停便有奴仆上前牵马。前几日一直在郊外驿馆落脚,未曾进城,此刻这队人马倒是轻松愉快。
定会县不大,却也是四方来往的必经之处,甚至可见哈布司国的商贾顶着高高的花帽子在街市上走动,其热闹繁华自然不必说。
“小师叔且在屋里歇着——若是顺利,夜里子时可回。”
拿一方丝帕将白芷的内门弟子信物小心裹好、藏入袖中,青芜起身,不经意回眸却见白芷恬淡的笑颜。
“不必赶急,这次随行的都是自己人——”她盈盈起身,夕色光线迷蒙入户,那笑容也不甚真实,“再给子鸯师姐捎个信,叫她早日离开沁阳……”
青芜不解,只疑惑望她。这客房的雕花门扉外,是那木楼梯经了人来人往的嘎吱声,隐隐有旅人的谈笑,忽缓忽急;而这客房里,一切都流淌着沉沉的暮色,案几上、花瓶下、地板上——皆是悄悄的影。
然而白芷却背过身子,默默望向窗外。
“去罢——下楼的时候帮我喊一下师兄。”
淡淡的嗓音如同柳絮飘零那般轻柔,青芜闻言应声,也不作多想便转身推门下楼。
褪了月白色鹤纹大袖衫,一身齐腰素襦黛蓝裙衬得她腰肢纤细,却不瘦弱,迎夕晖而立更添孤高之意。
秋水瞳眸映现楼下街道的车水马龙,白芷无言,只细细地摩挲手中的青玉笛——
平日里,她很少吹奏。
那平稳有力的气息穿过或遮或掩或露的孔洞,蓦地响起清冷断肠的乐音,只寥寥几声就能使她回想起一些痛苦的往事。可如今,这曲调渐渐变了,似乎比往日多几分柔情婉转,却依然颤得心疼。
门“吱呀”一声,轻轻开了。
柔软的朱唇轻轻搭上笛孔,却不送气,纤细指尖是莺雀飞舞——这笛曲不是赏听的,却是用心看的,看那惆怅、不安、欢欣……
“阿芷,别担心——”
他的臂膀从身后绕过来紧紧搂住她的腰肢,白芷收了手中的玉笛,只乖巧靠上那温暖宽阔的胸膛。
“等今夜的大火过去,廉城和秦安阳,都彻底消失了。”
男子低首,下颌抵上她柔软的肩窝。
白芷依然默默望向窗外,廉城亦是,重叠的影子拉长地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如生死相依的恋人一般。
“定会县东来客栈夜间走水,安阳郡主困于大火之中;廉城奉命照护,救助不成,双双殒命”——这便是他们二人想好的计划,算不上多好,却是最直接有效的。
秦安阳本就已经死了,可廉城却不一样,他是朝廷命官、正三品鸾台侍郎,虽在文官之列,却又有护军之勋;他又家世显赫,父亲乃开国元勋燕国公,大姑母更是当今的太后娘娘,众星捧月般地过生活,哪有那么容易就能平白消失呢?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能舍弃一切与她私奔,白芷突然觉得,这天地也没那么可恨。
“城哥哥……”
“嗯?”
少女在他怀里缓缓转过身子,发髻间金丝百蝶步摇轻颤,廉城松了松手臂,却又被她蓦地抱紧,一双小鹿般清澈可爱的眸子望着他,直教人心中漾起无限柔情。
“城哥哥的皮相真是好看,阿芷看着都羡慕——”
言笑晏晏,素手抚上男子的脸庞,却被他的大手反罩住,侧脸轻轻蹭着白芷的手心。
廉城低眸看她,一片阴影之中,少女的脸色如此惨淡,仿佛在滚滚暮色的灼烧下随时都会化成灰烬——
他疑心这一切都是幻觉,可这份欢愉与痛苦却是那么真实,真实到无论这是否真的是一场梦,他都能坦然接受……
廉城轻轻托住她的后脑勺,侧脸吻了上来。
这吻如此深沉又决绝,总给人一种灭亡的错觉——
羽睫轻轻抬起,眼前的面目一如既往地英气俊朗,甚至那眼睑下淡淡的绯红都如此迷人,他依然是他,那个温柔的、隐忍的、却又如此真诚的廉城——
“咚咚。”
二人蓦地一顿。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虽然力度恭谨,但显然有些慌乱。
“——何事?”
廉城蹙眉,轻轻松开了环抱的双臂,向门口朗声一应。
“主人……”
“——若是定会县令便将他搪塞过去,宴饮铺张,我早早就回绝了。”
天色黯淡,敛了红霞,傍晚时点的烛火此时愈显明亮。
“主人,不是定会县令,是朝廷使者——”
门外的人影似乎不安地晃动了一下,那人似乎欲言又止。
屋里二人身形一僵。
烛台上灼热的火苗轻颤,圆润的蜡珠顺着笔直的烛身缓缓淌下,滴落在微微锈蚀的铜花烛台座上,凝结成了无情的一颗。
“是八百里加急御书!——木错扑尔来犯,西荒道告急,骈州同州沦陷、伊州恐已失守,朝廷紧急征召您——”
“乓!”
“可恶!”
眼前的雕花木门蓦地被推开,侍从还未来得及反应,却见一道高大的身影闪身冲下楼去——
“主人!”
擦身而过的一瞬,也不知是不是侍从看错了,那般的愤怒与绝望,竟会如此赤裸裸地暴露在廉城的脸上。
……
——暧昧而炽热的黄昏,终究是结束了。
她眯了眯那双明艳动人的杏眸,褪去了先前的温存,却一反常态地平静。
漆黑的夜色从身后袭来,跟随着白芷的脚步,一点点地将她吞噬进去。发髻间的金丝百蝶步摇闪烁着凄迷的光彩。
楼下是人声鼎沸的旅客,他们或许沉浸在落宿的安逸里,或许沉浸在一顿饱餐的欢畅里,这份热闹,却与楼上缓缓彳亍的白芷无关。
月白色鹤纹大袖拂过掉漆的阑干,门口廉城的侍从们瞧见了,立即躬身一揖。她在门口立定,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紧闭的门扉,神情冷漠。
“西荒道节度使裴庭现在何处?!”
“回廉大人,裴大人已经殉国了!……如今陛下任命兵部尚书魏大人为西荒道行军总管,您与林将军为副,率领中军——”
“……”
“大人!即刻启程,不得有误啊!”
白芷默默听着,那屋里的廉城不再言语,使者却急得直跺脚。身旁的侍从互相望了一眼,终归沉沉低下头,却不料一双柔荑蓦地启开门扉——
“廉大人——”
依然是方才那个令他沉迷的少女,淡淡的桃花妆,眉心一朵朱红花钿。
“父王常教我家国为重,廉大人,还是早些动身吧——”
素手捂心,少女软软一笑,发髻间金丝百蝶步摇琮琮,那水润杏眸里却已朦胧。使者不知其意,只当是亲友辞别之情,可廉城却早已万箭穿心,只咬紧牙关看她一步步走来——两人相望,恍如天各一方。
“一路护送至此,安阳已是万分感激——“
盈盈万福欠身,白芷抬眸,惨然一笑:“望廉大人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
有些人,终究是错过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