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南夏下了一日的雨，秋夜即赶回皇宫的时候，还正是风雨交错，半空中乌云一片片地压下，豆大的雨滴狠狠地砸在地面上，宫里宫外，都很少见到人。
少年带着斗笠，一身黑衣在暗沉的天气里更添了几分压抑，一路直奔长公主暂住的宫殿。
长公主殿外面守着的人很多，暗处隐的暗卫更是不计其数，不管是宫人严肃的神色，还是暗卫无处不在的警惕，无不在告诉秋夜即，他的这位皇姑，是真的快要不行了。
他进了大殿，一路上畅通无阻，抬眼看去没有一个宫人。
想来是他皇姑提前清了场。
他站定，便看到大殿上端，坐着那位传闻中宠了他好些年的皇姑。
浅色的眸子在一瞬间暗沉下去。
他低头，“参见姑母。”
他的声音不冷，但大概是因着匆匆赶来，一路席卷了太多的风雨，此时听着倒多了几分不近人情的冷意。
“免礼。”上端的人浅淡的声音传下来。
秋夜即这才看向她。
平心而论，南夏皇室的都怕这位皇姑，不是没有道理的。
随皇上辅政十八年，她手上滔天的权势让众人甘愿巴结她是一回事，另一方面是他这位皇姑人真的很要强。
从没露一丝软弱给别人看过。
就像现在，明明已经毒入肺腑，太医都说撑不了几天，整日靠着汤药续命，可今日见他，还是穿了正式的宫装，脸上也上了妆，把那一份病态压了下去。
就好像她跟平常人也没有区别。
那一双眼睛，还是充满了锋利与戒备。
“一路回来可还平安？”他正想着，上面又传下来一句话。
说着是关心，也没听出几分关心的意思。
“来了几批人，都清掉了。”秋夜即回话。
“你看着处理，不该留的，便都杀了吧。”长公主伸手抚了抚鬓角的簪子，触手温凉，说出的话也凉。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口中的不该留的，都不是她的亲侄子呢。
秋夜即压下心头的讽刺。
说是讽刺她，其实自己又好到哪去？
他如是想，又道。
“我会处理，请皇姑放心。”
“我当然放心。”他话音刚落，上面传来一句低低的笑，那人又道。
说完后，又接着补充。
“从小到大，本公主最放心的，就是你。”
“这是皇姑能留我到今天的理由？”秋夜即没半分意外，浅淡的神色看向她。
“那倒不是……咳咳咳。”长公主顿了顿，话没说完，便捂着帕子咳嗽起来。
过了会，她平复下来，不以为意地把手中的帕子攥起来，继续说着。
只是说话的声音没刚才那么大，透着点虚弱的感觉。
“最开始的时候，我最不放心，最想除掉的便是你。”这个侄子身上的筹码和资本太多了。
她皇兄护着，母族势力大，自己还聪明，是阿离成为太子最大的阻碍。
她答应了阿离的母后，好好护着阿离长大。
阿离既然想好好地活着，那就只能成为太子，成为皇帝，成为所有人都不能动的存在。
别的皇子都还好，要么是有皇帝的宠，母族势力不够，要么母族势力大，她皇兄又不喜欢。
只有这个秋夜即，他那母妃是皇帝的白月光，人死了还偏偏追封了个皇后，算起来也是个半吊子的嫡子，而且偏偏母族势力堪比阿离的外祖家，最重要的是，她那皇兄对这孩子简直偏宠到了极致。
是阿离做太子的最大障碍。
既然是障碍，那便不能留。
她当时下手最多的便是这个侄子。
可最后唯一在她手下躲了三四次追杀活了下来的，也是他。
她欣赏强者，可也不能让阿离身边出现这么个障碍。
当时还只是个几岁的孩子，要是再大点，便真的不好处理了。
她又开始计划新的办法。
只是办法还没想好，秋夜即便主动来找她了。
跟她摊牌了一切，说他不做皇帝，也不会成为秋夜离的阻碍，他只想好好保护秋夜离，好好辅佐秋夜离。
她自然是不信的。
可是这侄子也是个狠人，那么小的一个人，硬是给自己下了蛊毒，一个月服一次解药的那种，就是为了让她放心。
没人拿命这样跟她交付底牌，她没有不相信的理由。
于是后来，为了更好的保护秋夜离，她就和秋夜即一起营造出来了一种假象。
她对外偏宠秋夜即，刻意忽略秋夜离，把外人对他的关注和恶意降到了极致。
而所有来刺杀秋夜即的，便会被她清除掉。
也算是为阿离提前清了障碍。
这一转眼，就十几年。
“所以从小，我最喜欢的就是姑母。”秋夜即浅淡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她怔愣片刻，才反应过来是在回复她刚才那句“从小最不放心，最想除掉的便是你。”
“为什么？”她问，有些不相信仅仅是因为阿离。
“因为整个皇宫，先皇后去世后，就只有姑母您，是一心一意为他打算的。”
所以真心对秋夜离的，他都喜欢。
“那你呢。”长公主攥了攥帕子，忽然发现，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深究过，为什么一个这么有能力的皇子，偏偏要一心一意为阿离做事。
“我？”秋夜即低声笑了笑。
“我这条命都是他的。”眸中飞速地闪过一丝回忆，稍纵即逝。
长公主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看着他的神色，最终是没有说。
只是感觉心中的悸疼更难受了一些，她强撑着，又开口。
“我这身子撑不了多久，也没法再保护阿离下去，所以我死后，我公主府所有暗卫和势力都将为你所用，希望你不要辜负本公主的期望。”
秋夜即站直了身子，神色不再散漫，认真听她说。
“你的解药……我现在还没法给你……我希望你能懂，别怨恨姑母，阿离担不起一丝风险，我没法全心全意信别人。”她自己就是这个性子，谁都不信，不是秋夜即做的不够，是她自己本性就不信人。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
对他来说，有没有解药，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
“最多两年吧……两年之内，如果阿离登基，我便让贺姑姑把解药给你。”
“你每月的药都在贺姑姑那，她会定期给你送去。”她又道。
秋夜即点头。
“你是个好孩子……”长公主似乎是有些撑不住了，整个人靠着椅子，叹息了一句。
秋夜即的确是个好孩子。
只是可惜了，她答应过霜儿，她的侄子，只认阿离。
她也只能认阿离，这是她欠霜儿的。
秋夜即听到她的话，挑了挑眉，压下眼底的暗色，想起好多年之前，也有人会这样温柔地说，阿即是个好孩子。
但是已过去好多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