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魃这个几乎没有感情的汉子与其说不善言谈,不如说不愿成天信口雌黄、废话连篇。在他的性格中有这样一个千金不换的特点,是因为当他背着背包决定远离家乡去闯荡社会时,临行前,他的父亲,一个慈眉善目、忠厚老实的老鳏夫对他说了这样一番话:“孩子,咱们家家徒四壁,你是知道的。我原本想即便砸锅卖铁也要供你读书,但你实在是不爱书本只爱流浪,我也拿你没辙。强扭的瓜不甜,不愿听话的孩子管也没用。所以你听着,父亲没什么好送你的,有几句话想对你说。年轻人出门在外,磕磕绊绊总是难免的,但不管遇到任何挫折,不要抱怨,平静的应对。怨气冲天解决不了任何事情,只会让原本已经足够糟糕的事情变得更糟;打工赚钱,初出茅庐不要眼高手低,手底下有合适的活就干。千万不要整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靠借贷为生;你伺候的老板如果为人正直、说一不二你就踏踏实实的给他干,假如老板圆滑狡诈、出尔反尔、吹毛求疵咱就不给他干,你挣他的工资是不假,但你也付出了于他支付给你的工资而言双倍甚至于多倍的劳力,你们虽然是雇佣和被雇佣关系,但在人格上你们是平等的,所以不要觉得自己身份低贱就低三下四、委曲求全;给别人做事要少说多做,多听多琢磨。沉默是金这四个字该刻在你的额头上,照镜子的时候也好随时能看见它,以便时时提醒你不要信口开河、胡言乱语。嘴巴虽然不单单是用来吃饭的,也是用来说话的,但谈话有一种魔力,它会让你不知不觉泄露内心的秘密,导致事后追悔莫及。而且,以我的经验看来,讲大话的人从来不办实事,而那个干实事的人从来不讲大话;与人相处要一视同仁,不巴结权贵,也不鄙薄贫贱,有句谚语说得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能摸透命运的轴轮是怎么旋转的;得幸的时候要谦卑低调,倒霉的时候要平心静气,好运虽然不常有,但坏运也从来不会持久。好了孩子,要说的话还有一箩筐,如果我一直这样喋喋不休,而你又碍着孝道的情面不愿打断我,那么,你今天就走不成了。好了,去吧,人生的路是好是坏都是个人走出来的,道理虽亘古不变,说出来容易,听起来也简单,但遵照着做起来却很难。去吧,去吧,但愿我这些话你能尽力做到几条。”
的确,对于父亲的这堆叨念,他只做到了一条,那便是沉默是金。因此,认识旱魃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子,但了解他的人却无不知道,这个从来不会轻易开口的男子一旦说起话来却掷地有声、字字珠玑,让人不可辩驳。而永恒便在这次谈话中感觉到了旱魃每一个字的分量和贯穿始终的那种逼迫性的沉甸甸的语气的重量。因此,谈话结束后,他的心情异常沉重。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在床上一动不动的躺了一下午。昨晚喝了那么多酒,而且在数次的呕吐过程中几乎把胃里积存的所有食物都倒空了,今天也一天没有吃饭,但他却感觉不到一丝饿意,只是感到排山倒海般的压抑、憋屈和苦闷。
“这究竟是什么世道?”永恒双手交叉放在脑后,目不转睛的盯着天花板,对他臆想出的看不见的对话者提问,“男人喜欢男人!如果男人喜欢男人,女人喜欢女人,这个世界不就乱套了?我对男人可不感兴趣。我只爱她。”他想到了一世,但最后见她时的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他似乎又一次亲眼看到她不顾一切的扑到另一个男人的怀里。“哎!我爱她有什么用?她已经是别人的爱人了。也许她已经把我忘了。遗忘很简单,无论是人,还是一件东西,只要不经常在眼前晃悠是很容易被遗忘的。记忆是对过去的缅怀,而遗忘是对未来的憧憬,让别人去遗忘吧,我只保留记忆,因为没有她的未来是谈不上幸福的,既然谈不上幸福,又何必要憧憬?多么凄凉的人世,多么艰难的抉择!难道我没有其他的选择吗?除非我离开这里,要不然我就必须听旱魃的话,我不敢违抗他的命令。平时他只要大声说一句话,我就胆战心惊,现在他既然当面对我提出了要求,我又该拿什么勇气去拒绝呢?不知道为什么,在他面前我提不起勇气。哎!可悲的命运,痛楚的生活!也许我应该离开这里。但离开这里后我又能去哪里呢?在这个世界上什么地方的人不会苦苦的为难别人?什么地方的人心眼不坏?世界上是否有这样一个只有快乐而没有痛苦的地方呢?如果有,即便跋山涉水,历经千难万险我也要去那里。但从来也没听说过这样的一个所在,那么一定是没有了。哎,一个遍布蒺藜的世界,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活着是一件多么不幸的事情呀。”
这时,他想起了云韵给他的那张银行卡以及对他所说的那一番语重心长的话。也就是这一刻,他就像温习功课一样在脑海里又把那些话过了一遍,他试着努力思考这一番话的深远意义。思来想去后,他虽然觉得云韵说的话很有道理,但却依旧不能下定决心离开这里。他甚至于对是否应该离开这里并不是踟蹰不定、犹豫不决,而是再三考虑后,根本就不打算离开这里。
“不,我不能离开这里,离开他们我不知道该如何生活。”他对自己说,“如果旱魃没有骗我,云姨的处境真的那么糟糕,我为什么就不能为云姨做点牺牲呢?我愿意为她牺牲一切,她毕竟对我很好,我有理由回报她的恩情。可是,如果我答应了旱魃……我又如何面对我一生的至爱呢?我可以拿自己的生命起誓,除了她我谁也不爱。她是别人的爱人又怎样?这依旧不能妨碍我去爱她,我爱她是爱她的灵魂,爱她有别于任何人的这个独一无二的人,爱她的微笑,爱她的声音,爱她的步伐,甚至于爱她的冷漠寡言。哦,谁也不知道我有多爱她,也许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我的灵魂深处究竟如何刻骨铭心的依恋深爱着那个女人。我是那么疯狂的迷恋着她,把她看的比我自己的呼吸都重要。这样的我,如果答应去和一个男人交往……不,不管怎么样我都受不了。不,我绝对不能这样做。与其这样做,我宁愿自杀。”
当自杀这个动机出现在永恒脑海里的时候,他突然坐了起来,瞪大眼睛直愣愣的盯着前方。“多可怕的想法呀!”他惊恐的想道,“生活能把人逼成什么样啊!我这样年轻,而且对生活一无所求,脑海里却会冒出这种惊为天人的想法,太可怕了。有谁会想到,我会因为被别人爱慕而陷入如此进退两难的处境,简直生不如死。命运赐予我娇美的容颜,本来是对我的垂青和眷顾,可现在它却给我带来了难堪的祸患,早知如此,我宁愿长的丑陋不堪,不被人重视,这样至少能活的平静安稳些。优点在不适当的时机也会变成缺点,而缺点在有利的条件下也会变成优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没有绝对的正确,也没有绝对的错误,一切都是瞬息万变的人心使然。可自寻短见又是多么懦弱的表现啊。”
思忖了片刻后,永恒走下床,皱着眉头,咬着大拇指,在地上踱来踱去。随后,他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径直走出房间,来到旱魃房间的门口。他在门口犹豫了几分钟,然后轻轻的敲了敲房门。
“不是告诉过你们,谁也别来打扰我吗?”房间里响起旱魃怒火中烧的声音。
“是我,”永恒怯生生的说,“我想和你谈一谈。”
房间的门被打开了,看起来气定神闲的旱魃出现在门口。他先是认真的打量了一下永恒,然后退让到一边,让永恒走进房间,随即又关上了房门。
“怎么?你想和我谈什么?难道是你想通了,答应……”
“我想知道如果我不答应会怎么样?”永恒果断的打断了旱魃的话。但话音一落,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震惊,他不敢相信刚才的那句斩钉截铁的话是自己说的。因此,当他意识到自己很可能说错了话,冒犯了旱魃,触怒了这个暴躁的汉子。由于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惧感骤然来袭,他的脸色一下子变的毫无人色。
旱魃严肃的一言不发的看了看永恒,他严酷的神态和锐利的目光让永恒心惊肉跳。他觉得暴风雨就要到来了,电闪雷鸣已经迫在眉睫,他仿佛感觉到孕育着一场暴风雨的狂风劲吹着自己柔嫩的脸庞,似乎看到常常使滂沱大雨倾泻如注的云霭重压在自己的头顶,他不由自主的垂下眼睛,耷拉着肩膀,惴惴不安的等待着夹带着偌大冰雹的****蹂躏和摧残自己。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一种沙哑却温柔的声音飘进了他的耳朵。他听到旱魃用亲切而平和的语气说,“不答应就不答应,之前,是我考虑不周,没有为你设身处地的着想,是我不对。不过,我们正在筹划开一间酒吧,你知道,好的酒吧就需要好的调酒师。据我所知,玫瑰天堂有个调酒师非常出色,我希望你到那里跟他学习一段时间,等你掌握了丰富的酒水知识和熟练的调酒技术后,我们的酒吧就正式营业。永恒,你还年轻,应该学点安身立命的本事。调酒在餐饮业也是一门不可或缺的技术,技多不压身,相信我,学会它对你会有好处的。”
永恒没想到对于自己的拒绝旱魃不仅没生气,而且为他考虑了新的营生,因此,他抬起头用感激的目光看着旱魃,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那么,这个请求你应该不会拒绝吧?”旱魃用和善的目光看着永恒的眼睛问。他的嘴角挂着一丝别有用意的微笑。
永恒茫然的点点头。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推着他的肩膀,让他身不由己的在原地转个几圈似的,他觉得自己有点晕头转向。
“好了,出去吃点东西,我知道你一天都没有进食。吃完饭后,简单收拾一下你的日常生活用品。明天你就要离开这里去玫瑰天堂学习调酒了。那边会给你提供住的地方。你暂且要离开我们大家一段时间了。不过,我们会时不时去那里看你的。不用担心,我们还是会经常见面的。我相信,凭你的聪明好学,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学有所成而回到我们这个大集体的。”旱魃用温文尔雅的语气又说。
永恒神思恍惚的走出旱魃的房间,不知道是怎么挪到餐厅的。他像个木偶一样坐到餐桌旁,对弯刀和铆钉向他投来的疑惑而好奇的目光置若罔闻,他们就坐在他的对面,而他视他们的存在为空气。
“我还是被他巧妙的打发到了断背山的身边,”这时永恒已经完全清醒了,不禁想道,“我怎么会稀里糊涂的答应他去玫瑰天堂呢?这不是羊入虎口吗?万恶的人心,他出卖了我。看来从今往后,我要留个心眼了。”
没错,旱魃深知反其道而行之方可颠倒乾坤的道理。于是,就像诱拐儿童的人贩子为了取得孩子的信任,便先给孩子几颗糖吃一样。旱魃选择了与其有异曲同工之处的伎俩,即以退为进。他不动声色的做了让步,又假意为永恒着想,便不费吹灰之力把这个年轻人引诱到了自己为他设计的陷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