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血看着眼前失心疯的店小二,麻木不仁的老百姓,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他突然记起幼时母亲让他抄的经书上有这么一句话:你永远要宽恕众生,不论他有多坏,甚至他伤害过你,你一定要放下,才能得到真正的快乐。
众生皆苦,谁说不是呢。
天色渐渐明朗了许多,那玉碗里的血也慢慢见了底,那七个光屁股的婴孩却还是那般死寂,没有一丝活气,只有最边上的那个蓝布裹着的婴儿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店小二失神地跪在雪地里,一声声地呼唤着,摇晃着他们,半晌才难以置信道:“你不是说过,喝了那阿依的血他们就有救了么?”难得地露出他这般年龄该有的脆弱。
文一钱拖着疲累的身子缓缓走到他跟前,垂目看着跪在地上无助的店小二,惊觉上苍委实爱开玩笑了些,原来他也有张稚嫩无辜的脸,像极十三岁孩童的模样。
他魔化为精怪,也只因装着如此深的执念罢。应了那句话,尘世种种,一切只是为执念所累。
不远处的沐血听闻他撕心裂肺地呼喊声,蹙眉疾步跑过去抓住他的衣襟道:“你在和谁说话,是谁说的?”
店小二泪眼模糊地看向他道:“我不知道,他好像藏在我体内。”
沐血瞳孔溢满了血丝,如此说来,这店小二也可能只是个傀儡,那么是谁在蓄意煽动人世间的恶意,执念。
这天上地下能如此做的,只有鸢灵鬼皇了,看来红伊投入这凡世时,扰了仙根松动了那封印,才让他有机会出来作恶多端。
忽然店小二体内似大火燃烧,一直有个嘶哑的声音在心底暗示他:“快杀了他们,他们这是在阻止你报仇。”他捂着头痛欲裂的脑袋,双眼涨得通红,仰天长啸道:“是的,我要杀了他们,他们都该死。”
沐血见他周身布满了红雾烟气,立即幻化出影魂厉声道:“我虽敬重生命,但也是建立在你也要敬重这生命之上。”说完一个华丽的转身,举着剑在空中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腾空落地持剑指向他的喉咙。
倏地一声婴儿嬉笑声刺穿了每个人的耳膜,那笑声暖洋洋地飘进店小二的心底,他寻声低头看向那团蓝色的身影,慢慢回了神,瞳孔揉进了无限的温柔,像光照进树梢,像海底生了芦苇,像雨露安抚春苗。
沐血顿住自己前进的步伐,赶忙收剑回鞘,忽然天空又开始飘雪,店小二体内的红气愤怒地冲出身躯,迅速蹿向雪地边的那团蓝影。
众人都屏住了呼吸,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立在沐血跟前的黑影一下就扑倒在那团还在咯咯咯笑着的婴儿跟前,口吐鲜血,嘴角流着缕缕血渍,店小二拼尽最后一口气保住了这个婴儿,他是秃头掌柜在雪地里捡来的。
十三年前没有人用生命保护自己;
十三年后自己用生命保护同样弱小的他。
店小二眼里闪烁着泪花,艰难地抱起那名男婴怜爱道:“你要好好长大,说到底,这人世间也许不坏,总有人愿意珍惜你。”说罢仰面看向眼角潮湿的文一钱,瘦弱的他费劲地抱着孩子挪动身躯至文一钱跟前,揪住他的衣摆弱声道:“这半年来,多谢!当然还有抱歉。”
文一钱还未开口,便看到他的手重重地滑落在雪地里,怀里的婴儿也滚落在他腿旁,不过半晌,只瞧见他的身躯越发透明,稚嫩的脸颊第一次挂满了满足的微笑。
伴随着的是一声又一声婴儿惨烈的哭声,哭声惊动了空中飞舞着的红尾鸲,它们伴着雪花盘旋在上方迟迟不肯离去。文一钱颤抖着身体俯身抱起啼哭的婴儿,一圈又一圈地围住,像是要把那孩子揉进身体里。
终究一滴泪打在了雪地里。
沐血动容地仰头注视着天上的红尾鸲,黑寂的瞳孔里泛起了丝丝水汽,他眼睁睁地看着店小二的身躯将要化为乌有,突然一道念想涌入脑海,负在身后的双手悄然捏了个术法。
待店小二的身躯消失殆尽之后,那团红气也越来越淡,直至化为一缕轻烟慢慢流入那波罩里,红伊手上的花链又再次变得黯淡无光了。
一切又都归于平静,只听到头顶的红尾鸲发出一声声的悲鸣。
不知过了几日,文一钱在他的“好兄弟”咯咯咯的叫声中从梦里惊醒过来,揉着脸上还有些灰渍的脸,倏尔将优雅地行走在棉被上的肥鸡抱起来,轻抚着它的鸡毛道:“渍渍渍,看来没我在的日子,你过得还挺逍遥。”
他此次虽能死里逃生回来,心里却格外的沉重,像在他心里泼了一盆冰雪,突然又在里面找到了取暖的火苗那样,心里不是想象中的那么舒坦。
这几日的梦魇里,浮现的都是店小二那张时而冰冷时而落寞的脸。
他怔怔地发着呆,丝毫没有注意到李桉领着手提酒壶进来的雪云朗。李桉面色已然好了许多,看来这几日休养得不错,又恢复了往日翩翩公子的模样。
文一钱见状,赶忙抱着肥鸡下榻缓慢移至他们身旁落了座,低伏着脑袋,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李桉面上浮上一丝和煦的笑容,他探了探文一钱的脉搏,和声细语道:“看来你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还好你无事,那日我虽知道不是你所为,可事态紧迫,来不及与你细说,抱歉。”
那日其实他早已醒过来听到了红伊和店小二的对话,只是他一阶凡人,平时只擅长医术药理,只能假寐过去,见机行事。自文一钱进来后,那黑影就一直停留在窗户外,他猜测店小二必是要嫁祸于文一钱,才演了这么一出戏,方便他顺通无阻地赶去向沐血报信。
李桉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近旁表情讪讪的人,雪云朗立即领会,赶忙将酒倒入酒壶中,举杯干笑道:“嘿嘿嘿,好像只有我一人中了那死崽子的圈套,抱歉抱歉,平时念书念得少。”
待他说罢,李桉小酌了一口馥郁的酒道:“阿钱,我们自是信你的。”
文一钱听闻才缓缓扬起略显凄怆的脸,眼里燃烧出一丝光亮,心里五味杂陈紧抿双唇道:“谢谢!沐兄和阿依呢?”
李桉皱眉轻抚着杯盏外沿轻声道:“具体我也不甚清楚。”说完复又转头看向雪云朗,看他吞吞吐吐地能说出甚来。
雪云朗无奈地在心底感慨了千万遍,沐血又把这个烂摊子交给他处理,自己又跑回了暮雪城,临行前还交代自己既不能透露出他同阿依的身份,也不能让他二人有一丝怀疑,平日里也不爱听话本,怎晓得这种情景下如何编个合情合理的故事,真是忒为难他了。
脑海里搜寻了毕生所看到的景致,以及自己偶时闲来翻翻的凡间情爱画册,忽然灵光一现冒出一句旖旎的话语:“啊,他二人久别重逢,培养感情去了,让我们勿扰勿扰,几日后便能回来。”
说完嘴角扬起一抹迷死人不偿命的笑容,心底莫名升腾起一股钦佩自己的由衷之感,甚感自己何等聪明,如此回答,一来本就陈述了事实,沐血日后也咎不到他的责,二来还能断了如今在这凡世的李桉对红伊痴痴的念想。
可眼前的二人对他这个答案好像不甚满意,尤其是那李桉,面上一阵青一阵紫的,周身如寒冰包围着。文一钱倒是猛地喝了一口酒,脸上瞬时浮出一道了然于心的笑容道:“我懂我懂,小别胜新婚。”转而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语气中饱含焦急问道:“你们可曾见过我那日抱回来的那名婴儿?”
那是店小二拼命救下的孩子,也是其生前最后的执念:生而为人,理应本着对生命的敬畏看待万物。
这是年仅十三岁的孩子用残忍而极致的方式教给他的道理。
他回过神来才听到李桉温声感叹道:“本以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的良知是不会轻易改变的,未曾想,店小二闹的这出,还真感化了这西域部落里的百姓,那日之后,雪山村的村民们都纷纷开垦出一片土地,祭奠他们无辜死去的孩子,在你昏睡的这几日,你抱回来的那名婴儿竟纷纷有人争着来领养。”
他瞟了一眼松了一口气的文一钱转而又道:“最后沐兄还是将那嗷嗷待哺的孩子送还给了生养过他的亲生父母。”
文一钱听闻愣了愣神,接而沉浸在自己那日被扔入火堆时听到的那些老百姓窸窸窣窣的声音,竟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又该说什么。
那群作践生命的老百姓真的改变了么?
那个孩子会不会又重蹈店小二的覆辙呢?
想于此,他起身将肥鸡递到李桉怀里,自己不由分说地持剑离开了醉灵居,他忧心忡忡地跑向雪山村,挨家挨户地寻那送出去的孩子,他不知自己走了多远,只看到天空聚拢了乌云,开始飘着细雪,他茫然地站在空旷的雪地里,仰望着青灰色的天空自言自语道:“如此说来,这西域部落不明所以的大雪也不是店小二所致。”
本来之前他一直认为这莫名其妙袭来的大雪定是与店小二有关,可如今店小二已死,这大雪还是一如既往地飘落在这大荒之上。
倏尔心口处传来一阵一阵的抽搐,深觉这几日的事情太过沉重迷乱了些,他甩了甩脑袋,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抛诸脑后继续前行,直到月儿微醺挂在夜幕上,发出的微光淡淡打在雪地里,不远处的木屋里走出一名手里环抱着蓝色裹布婴儿的黄袍布衣女子,她一边哼着民谣,一边躬身将晒在门槛旁回廊里的腌菜拾在菜篮里,转身吧嗒一声合上了木门。
月色柔和地落在文一钱浅笑的面容上,这是他来这西域部落里,心绪最是舒缓的一日。
暮雪城王宫内,沐血将沉睡的红伊安置在伊人宫,吩咐沫沫好生照顾她,之后又施法在这伊人宫外围设了道明晃晃的结界,才御剑前往冥灵城。
殿内一片幽暗,跳动的蓝色火焰晕染着黛青色的石壁,雪云君负手来回踱步,抬眸瞧见匆匆赶来的沐血,寒暄道:“王君行色匆匆,所为何事?”
沐血向前一步作揖后施法从掌心里升腾出七个婴孩柔声道:“冥王能否派人前去临川河寻到他们四处游荡的魂魄置于这胎身,经历六道轮回重新投胎?”
雪云君闻之,若有所思道:“这七个死婴在十三年前早已身死,可一直有人蓄意用一股强大的力量保住他们的肉身,一直不得安生,只能像孤魂野鬼般游荡在临川河,如今总算是解脱了。”
沐血双眸沉了沉,轻手从衣袖里掏出一个金色琉璃盏,润声道:“还有这个,也同他们一并入六道轮回罢!”
琉璃盏中盛的是店小二最后一缕消散的魂魄,终是于心不忍,施法将其敛于这盏中以保他不至于形神俱灭。
望他来世,不再似这般凄苦。
雪云君重重地点头,抬手接过琉璃盏感叹道:“王君仁义,乃臣民之福啊。”叙而还想说些甚,欲言又止道:“不知云朗是否同王君入了凡世,他自小就不安分,怕是给王君添了不少麻烦罢,望王君多加担待。”
他这个弟弟,从小就喜游山玩水,向来是个性情中人,虽担着冥灵城少主之位,却时常寻不到踪影。不过他能为雪云朗做的也就是为他担下这肩重任,保他世世无忧,做个逍遥快活的少主。
沐血早就听闻他二人兄弟情深,今日看这雪云君的神情,倏尔心底有些触动,如果没有那场变故,他其实也有个弟弟。
他负手舒心笑道:“冥王言重了,朗兄向来心直口快,一路还多谢他的帮扶。”说罢定神看向雪云君询问道:“怎不见思州和枫灵仙君?”
雪云君闻之眉头紧锁意味深长道:“此事我也正想同王君细说,那两位仙君同我一起加固了聚灵钟的灵力后,便未做停留地离开了冥灵城,至于去了何处,也未同我细说。”
沐血点了点头以示了然,深感他二人之间的牵扯忒是久远了些,猜测应是寻个时机做个了断了罢。
辞别了雪云君后,他火速前往伊人宫,宫里的梅花簇簇绽放在风雪中,宫门微掩,玉阶潮湿,榻上的人面色有些凄白,沐血握紧她的双手,却发现一股凉意袭来,指尖冰凉无一丝热气,他眼里闪过一丝惊慌。
难道是她在凡世待得太久了,身体不能适应这异世城池了么?
他姑且还理不清这杂乱的思绪,眼下只能将她快速带去凡世好生调养。
此时的醉灵居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文一钱在经历几日的沮丧之后,又恢复了从前神采奕奕,活蹦乱跳的性子,每日在店里当着掌柜,拨着算盘,数着银子,大吃大喝了数日,终于开始趴在柜台上看着空荡荡的门外,垂头丧气地对身旁磕着瓜子的雪云朗道:“我家主子怎还不来?他该不会同阿依双宿双飞了罢?”
雪云朗瞅了他一眼,又抛起一颗瓜子道:“想不到你这爱财如命的白眼狼还会想沐兄,应该是快回来了罢。”
文一钱听闻眼里放光地打起精神杵着下颚道:“真的?你为何知道?”
“猜的。”雪云朗倒了杯水润了润嗓子轻飘飘道。
随之又是一阵乌烟瘴气的打闹。
坐在不远处白衣飘飘的李桉气淡神闲地倒了杯热茶看着上蹿下跳的二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屋外阳光明媚,圈圈点点的亮光透过那棵巨大的梧桐树的枝叶打在门槛里,一道白色身影徐徐走进来,文一钱从二楼的栏杆处探出脑袋看到楼下的沐血,立即一跃而下跑到他跟前喜笑颜开道:“我家主子总算回来了,怎么,二人世界过得如何?”转而看向他怀里面色苍白的红伊又打趣道:“渍渍渍,这天干物燥的,你二人未免也……”
沐血愣在原地听他说得云里雾里的,忽而眸子一沉看向坐在李桉身旁表情讪讪的雪云朗,顿时明白他说的是何意,脸色微红,朝他翻了个白眼,径直掠过他抱着红伊上了楼。
楼下雪云朗看着不明所以就被鄙视的文一钱,又想了想前几日他随口胡诌的那个谎,憋了一肚子的坏笑一下爆发出来,捶着桌子对文一钱大笑道:“你说得太好了。”
红尾鸲立在枝头上欢快地啼鸣着,屋内二人又是鸡飞狗跳地一顿追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