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西早就算到了有这么一天，他等了一年，以一个十全十美好师父的身份观察了步念近一年。
步念虽身为前帝国诏和国的亡国之君，但也不得不说，即便是作为一个亡国之君，她也为她的国家做出了不少不可磨灭的贡献。
当时的诏和已经千疮百孔，中央政权不堪重负，蛀虫到处都是，草寇横行遍野。
边陲之境的一些小国家也开始打起诏和的主意。
这让步念极其恼火，她说，边境那些不过是些不入流的弹丸小国，曾经被先祖们逼至蛮荒之地并且放他们一马，现在是胆子肥了，想要一口气吞掉比自己巨大千倍万倍的大象，竟然觊觎她先祖打下来的基业。
其实当时的步念根本分身乏术，因为如若将她手里仅剩的兵力调遣前往边境作战，国家内部，满山遍野的山贼土匪就没有人制止。
何况要打仗就要征兵，要征兵就要粮食，可当以时的情况，许多人都因干旱而毫无收成，背井离乡。
当时真的是“一去乡野十屋九空”。
有许多人被迫易子而食，在这般恶劣困苦的环境下，如何能发动战争呢？
即使面临的是一些曾经她看不上眼的弹丸小国，可步念当时却因为苦恼没有足够的兵力去消灭他们，而彻夜难眠。
最后，她做出了一个相当危险和冒险的决定，而这也正是她留在史册里记录她窝囊人生中唯一一个，令人称奇称赞称快称好的一步险棋，又或是智棋。
〖玖虚一年，清启帝仅带三十精锐亲兵护卫，秘密赶往边境战场，以一人之力瞒天过海，对外称病，将近三十多天未上早朝，朝廷中的官员怨声载道。民间痛斥她是个昏君，于国家危难关头对外称病来逃避现实。在其离开三日之后，祺州发生一场起义暴乱，被朝廷官员联合镇压。于此二十六天过后，丞相府一位郎君发现清启帝困于京城一小巷，身中八剑，三支玄铁精制的羽箭插于腿部，五条刀伤划伤背部。身边只有两位流血过多而亡的亲兵护卫。不久前方阵线传来捷报，边境北隍国君主已亡，皇室子弟只余两人。对于那名神秘的将其亡国之人，其中一位皇子以独门特制带有北斗七星标志的玄铁羽箭射了三支，贯穿了那伙人中身份疑似老大人物的腿部，三箭皆箭无虚发用尽全身力道。清启帝步念至此一战成名，边陲的一些小国家也因其凶名安分不少，即使还会有一些骚扰但并不致命。〗
作为一个帝王，步念她当的并不成功，这应该算得上失败中失败。
原因，首先就源于他她生错了时代，生错了家族。
时势造英雄——
可恰恰因为她生在帝王家，输在了这个时代的起跑线上。
若是生逢盛世，倒是可以做一个明君。可生逢乱世，国运衰弱，更因为身份的原因，她无法大展身手实施抱负。
步念也是个好徒弟。她，极为聪明，一点就通。
一年时间就学会了竹西毕生所学，即使学艺不精，但技多不压身，她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去练习巩固。
她是个天才，也是个白痴，竹西，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教会她为人处事的道理。
她有自己的性格，他，稍加引导，步念便知道该怎么做。步念，曾经学的，仅仅只是清贵妃认为她该学的东西。
清贵妃同样认为一个帝王不该有感情，有了感情就等同于有了软肋，而清贵妃，也认为有了软肋等同于会被人杀死。
所以清贵妃从来没有教过步念，身为人该有的情感——七情六欲。
竹西：“阿念，你应该有人的喜，怒，哀，乐和嗜欲，你不是动物！”
语蔷：“一个人，总该知道他想要得到什么东西，他一生的目标是什么。不然，活着多没意思啊！”
步念收敛了心神，定了定神望向不远处瘫倒在地上的夙礼，眼神复杂地站在原地，涨了张嘴，有些不确定地问：“你活着的意义，是这个女子吗？”
夙礼疯魔，眼球充血发红，愤怒地捶着地板，几欲将地板捶碎捶烂，仿佛快遏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我就是为了她而活着的呀！他们凭什么，凭什么这么对她？她做错了什么？他们！伤害她的人，他们都该死！该死！我要……我要他们去死！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还活在这世上！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湖柏忧心忡忡地望着楼上，地板被撞得阵阵作响，刚刚还依稀听到墙轰然倒塌的一瞬间声音。
德禄坊上下楼之间隔音效果很好，如果不是功力深厚的练家子根本听不到。
湖柏也只是依稀听到了，火候还不到家。不过这不妨碍他担心。他甚至怀疑他不阻止主子请这个女子上楼，到底是不是件好事。
先不谈她能不能真正帮到主子，就凭这个让自家主子发狂发怒的本事，那就不应该让其上去。
湖柏抬脚准备上楼，迎面碰到了正下楼的步念，视线相撞，火花四溅。
步念挑眉，揶揄地看着他，无奈的耸了耸肩，摇了摇头，双手一摊表示无能为力。嘴角高高扬起，心情甚是美好。
看到步念还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湖柏就气不打一处来，一脸仇视的看着她，眼睛鼓得跟青蛙似的。
“别那么生气，我只是安抚不了你家主子而已。谁知道一告诉他那名女子真正消失的原因，他反应就这么剧烈。不过我可在这里奉劝你家主子一句话，人妖殊途。何况这名女子再做几件善事，上天就会眷顾她，破例允许她位列仙班。到时候你家主子跟她就更不可能了。所以趁早放弃，免得自己陷的太深无法自拔。”
步念是真心的劝告，不过这主仆俩听不听得进去，就不关她的事儿了。
她仅仅是只会帮竹西完成这单子事儿，其他善后事宜她一概不管，全权交给竹西自己负责。
“你懂什么！”湖柏低吼一声，双手紧握，肩膀不自觉的颤抖，极力忍受着。
步念明亮的眸子瞬间暗了下来，不自在的看着他。
“你和你主子说的话一模一样。虽然你们都如此燥怒，但是这事我还是会接，也会帮到底。先给我三天时间。三天，三天之后我定然会回来告知你们结果。”
说完径直从他身旁走过，头也不会潇洒而去，可湖柏并没有注意到她眼睛中的光，一寸一寸泯灭，直至消失不复存在。
竹西师父说得很对，她是人不是动物，她有自己的她情感体验。
谁也不会愿意把自己心底最深处的伤疤暴露出来任人撕扯伤害。以她如今的心性断然做不到超然物外。
在步念扬长离去的同时，她也下定决心，准备在此时此刻此生好好的，做一个“人”。
享受人间疾苦，饮尽人间甘露，最起码的任务是不辜负她来到人世间的最初的期愿。
步念一只脚刚踏出门槛，另一只脚已经抬起，也准备跨过。忽然上方传来一道声音。
“夙礼在此感谢阁下恩情，不知作甚回报。请收下夙礼的一点点心意。那上面刻的字不是在下为之，在下却认为那字就是是高人特意为阁下所刻。”闻声，从二楼坠下一块玉石，正巧落在步念怀中。
这块玉石漆黑如墨，上面所刻的字细若蚊足，勾画了了。质地温润，在阳光下折射出淡淡的光芒，不是很耀眼，却照亮温暖了某个人的心。
步念霎时间泪如雨下，止不住的掉金豆豆，她泪眼朦胧的看着这块玉石，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小手紧紧捂住的嘴巴，微微张开，那双手已止不住的颤抖着。
步念身体微微佝偻，弯下腰去蹲在地上，整个人缩成一团，看上去甚是可怜。
玉龙胆！
是玉龙胆！那个将她害惨了的玉龙胆，她那个寡情的父皇赐下的玉龙胆，那个在杀手拔舌，魂魄离体的关头为她生存保留了一线生机的玉龙胆！
“呜~哇~”步念再也忍不住地哭出声来，她终究还是对当年的事有怨念，毕竟二皇子只不过是死了，而她……
有些悲痛的声音惊动了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众人，使得他们停下来看看是什么人哭的这般触动人心底最深处最柔软的同情与怜惜。
“阁下，你……”夙礼匆匆忙忙地跑下来，一脸茫然地望着大哭特苦地惊天地泣鬼神的姑娘，还是自己刚刚见到的睿智从容淡定还带着点儿小坏心眼的姑娘吗？
莫不是有人将她们调包了？
这……我不就是送了块石头吗？感动得都哭了？真是，竹西这个家伙一定是虐待人家小姑娘了，就收到这么个小玩意儿就开心到飞起。难怪，竹西这个家伙是在压榨人家小姑娘！一定以及肯定！
夙礼有些得意得想着自己猜到的内容，顺便有些同情面前这个姑娘，如此韶华竟遭恶人压迫，真是遇人不淑啊！
不过由此可见，平日里在小镇上‘叱咤风云，才高八斗，威风八面’的夙坊主也有傻愣愣的可爱一面嘛！
步念哭了不大一会儿，就又好了起来，她不好意思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对周围的人腼腆地笑了笑表示友好和歉。
面对一个长得精致乖巧态度和缓的女子，众人也报以友好态度。
刘大娘还上去拍了拍步念的肩膀，一脸微笑关切地对她说：“孩子，总不能把自己的忧心事憋在心里，不跟别人说，到头来还是苦了自己。有什么伤心事。挺一挺就过去了，大不了就跟大伙说说，让大伙给你出主意啊！大伙们，你们说，是不是？”
“是！”
“对啊！姑娘，有事别憋在心里！”
“就是，那多难受。”
步念瞬间破涕为笑，看着这些淳朴的镇民，她略带玩笑地对众人说：“我就是想享受到大家的关心呀才故意哭这么——大声音的。”说着还用手比划了一下，在虚空中用两只手指画了一个大圆圈。
“哈哈哈哈……”
……
第一次，感觉真的真的好温暖，好想要独占这种感觉。
第一次，不用面对生涩的论文书记，不用面对寂寥的皇陵冰棺，不用面对复杂的术法符咒，真的很轻松愉悦。
这是，喜？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了，我知道什么是七情六欲了！
步念喜上眉梢，对于清贵妃从没教过自己，竹西师父只提过一两次的“七情六欲”，她自己一个人全部搞懂了。
她不是没有，她不是不知道，她只是在皇陵中待的时间太久了，已经忘记身为人的所以感情了。她的情感，是……是那个，那个女子教的！
她全部都记得！她没忘！
步念欣喜地蹦了起来，在荒郊野岭里仅有她一个人疯狂地大笑，兴奋到眼泪飙了出来。
又过了一会儿，等到步念心情平复下来，才渐渐变得安静。这才想起玉龙胆上刻了字，她当时入手时并没有仔细观看，可还是一眼就辨认出那就是玉龙胆，即使化成灰她也认得。
『死亡过后的眼睛，此是神赐予的最真诚的道歉的礼物。』
『你终将迎来光明和未来，也终将永远回归黑暗和寂寞。』
死亡，步念经历过，她亲自对自己下的手。
死亡过后的眼睛，是指这双竹西亲口赞扬的毒辣眸子。
这是神赐予的眼睛？那我还宁愿不要。
步念讥笑。
黑暗，永恒的黑暗与寂寞，这可真是个狠毒的诅咒。
可是为什么这么说呢？
步念稍微起了兴趣，对于永恒她没体验过，不过她也绝对不想体验一遍。比起永恒，她更加喜欢短暂而且精彩绝伦的人生。
如同热烈绽放的玫瑰，绚丽夺目。
步念对这个刻字的人也甚是好奇，这是如何一个人知道她今后的一切。
先知？还是传言中的神？
好玩，真是好玩。
她都迫不及待想要见一见这个自称为神的自大却也强大的家伙了呢！
步念诡异笑出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