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结束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报告厅的人渐渐散去,留下庄明、徐臻和柏霖。
“庄老师今天的讲座很成功。”柏霖说,“很久没有来学校听讲座了,到是想起了很多上大学的时光。”
“时光一去不复返啊。一眨眼竟十几年过去了。”
“我们也都在时光的磨练中越发的成熟。”柏霖看着徐臻说到,“我送你回去吧。”
“嗯。”徐臻转头问庄明,“什么时候走?”
“明天中午的飞机。”
“我就不去机场送你了。”
“行。回来电话联系。”
柏霖把徐臻送到家,俩人站在徐臻家的楼下。
“谢谢送我回家。”
“不客气。”
“今天见到了庄明,让我想起了很多在上海读书和工作的日子。那时候,我常常一个人去学校旁边的街道压马路,看着车水马龙的城市,会有一种很强烈的漂泊感。那种感觉是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留在这里,而其实最后也好像也没什么眷恋的。回到武汉之后,这种感觉就消失了。”
“每一个在外求学的人,应该都有这样的经历吧。我在香港读书的时候也是这样。”
“可是我们为什么选择回来?我想了三年,不想承认自己是逃避。”
“也许只是机会到了,给你了一个回家的机会。让羁绊了你多年的漂泊感从你身上离开。”
“我偶尔还是会想起那段时光。”
“这个,怎么说呢,心理学上有一个词,叫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就是一个受过伤的人,在摆脱那种伤害后,会复刻这种记忆,并常常想念那种被上海的感觉。可是我想说,即使这种伤害曾经使你成长,但是这种伤害本身是错误的。如果没有这段记忆,你的人生依然会向前走,依然会过的灿烂无比。未必不如今天的彻悟。”
“可是人总是要经历伤害的。不是这样的,就是那样的。不是吗?”
“不是的。如果那个时候我在你身边,就不会让你有这种伤害。”
柏霖的话,令徐臻有些惊惶。
“我是说,如果我能更早一点遇见你,就能保护你。让你不去经历那些不开心。”
“你……”徐臻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们认识三年了,认识的时候,我们都不年轻。经历了大学和社会的洗涤,我们很难再活的很天真。可是,不能因为过去的经历,就把自己从一个极端推向另一个极端。既然你的本性是愿意相信人,又为什么老是拒人于前里之外呢?你的忽远忽近,你的天真,你的冷静,有时真的令我很困惑。我总是不能忍住让自己不去想你,我也希望在单位每天都能见到你。有时候走廊上一个背影都能让我开心很久,那些擦肩而过的时刻,你是那样的吸引着我。这样的你,我不知道为何如此的让我着迷。我们都不年轻了,我也不想逼你做什么决定。和你说这些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这是我此刻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徐臻的眼中有泪的水珠在微微的闪着光,她没有想到三十岁的自己,在这样平常无奇的一天,收到了这样的告白。也许爱情,不是十八岁才有的专利,也许心动,总是毫无预兆的来临。
“我要上去了。”徐臻把头发轻轻的捋到耳边,淡淡的说,“你路上回去慢点。”
上了楼,爸妈正在客厅。
“刚才在楼下和你说话的是单位同事吧。”妈妈问到。
“嗯。”
“很喜欢你?”
“嗯。也许吧。”
“年纪不小了,也该成家了。”妈妈说到。
爸爸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我进屋了。”
“嗯。”
徐臻走进卧室,坐在书桌前。打开没有看完的老舍的《离婚》,书中的老李是民国时期北平财政所的一个小科员,莫名的对同住大杂院的一个年轻少妇有了关注。心中一边幻想着和少妇的诗意生活,一边和现实中的配偶凑合着过,一幅精神出轨的真实观感跃然纸上。
“叮。”短信响了一声,徐臻拿起手机,看到了庄明的短信。
“我晚上和法学院院长谈了一下,我在蒋老师那三年合同还有一年时间,结束了我准备来武汉工作,你觉得怎么样?”
妈妈推门进来,问,“怎么还没睡?”
“噢,在看一本书。”
“你晚上怎么突然去武大听讲座?”
“庄明来了。”
“他回国了?”
“嗯。回来一年多了,在蒋老师的研究中心。”
“那时候你俩要是谈好了,也不用等到三十了。”
“他刚发了短信,说在蒋老师那三年合同结束,准备来武汉工作。”
“他这是什么意思?是要回来追你吗?”
“不清楚。”
“我看得出来,晚上送你回来的小伙子,对你也有意思。”
“也许只是随便说说。到了这个年龄,还有什么纯真的感情能够让人奋不顾身的去相信。”
“你自己怎么想的?”
“好马不吃回头草吧!至少现在和庄明还能做朋友。如果在一起了不合适又分开,也许朋友都做不了。”
“我也觉得不要舍近求远。”
“什么是舍近求远?”
“你在武汉工作,当然是现在一块工作的男孩更好。庄明说要来武汉工作,也是一年以后了,再等等,年龄也不允许。”
“可我也没想找现在单位的。”
“那你这个也不要,那个也不喜欢,你再等,年龄等的了吗?”
“这都没什么。”
“什么叫没什么?”突然的,妈妈的火就上来了,说到,“我真是不知道你这个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老是拖来拖去。有人喜欢你,你也不愿意。有人不喜欢你,你又不开心。你喜欢的……你喜欢的咱就不说了,你也不想想合适不合适?”
“如果一个人他今天愿意对我好,明天也许就不愿意对我好了。所以,我何必去乞求别人对我好呢?我自己对自己好不就行了。”
“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倔呢?”
“就是因为你老觉得我爸对你不关心,就一心想让我找个对我体贴的,喜欢我的,可是你不知道,我早已经从你们的婚姻里悟出了一个道理,就是不要期望,就不会失望。所以,喜欢是他们的事情,和我没有关系。我不需要别人关心,我自己会照顾好自己。”
“我让你找个对你好的,有什么不对的?我还不是希望你过的幸福,不要像我这样过一辈子。”
“是啊,所以我现在正在自己找办法,让自己过的幸福。”
“办法就是一直单着吗?你没有想想自己都三十了。你再拖下去,怎么找。”
“会找到的。”徐臻坚定的说,“会找到的,我一直都相信自己一定会找到的。”
“时候不早了。”爸爸推门进来,说到,“臻明天还要上班,早点睡吧。”
妈妈擦了擦眼泪,说了句,“早点睡”,便走出了房间。爸爸轻轻的将房门关上,徐臻坐在书桌上,暖黄的台灯照着她的脸,她托着下巴,看着窗外远方的明月,安静的发呆。
庄明走后,徐臻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一切仿佛没有发生过的样子。柏霖在单位依然每天都能见到,他有时会一天来徐臻办公室五趟,一会说是送文件,一会说是叫徐臻的同事一块吃午饭,一会说是来借个东西,一会又过来说问个事情。一次柏霖半夜喝醉,给徐臻打电话来,俩人聊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徐臻说,你的心事我明白,可是,我们还是做同事吧。生活就这样继续着,三十岁的每一天和过去的每一天,没有什么不一样。
四月的一天,徐臻跟着处长去北京出差,住在北京饭店。在酒店大厅,偶然遇见了在法学院给他上过课的靳松教授。当时,靳松教授正在和几个外国人在大厅的沙发上坐着聊天,举手投足,还是那般自信潇洒。徐臻当时站在那愣了好久,直到同席的外国人提示他有人在看他。靳松扭过头,看见了徐臻。徐臻上前,主动打招呼到,“靳老师好。”
“徐臻?你怎么在这?”
徐臻高兴的说,“谢谢靳老师还记得我。”
“怎么可能不记得你。”
“呵呵。”
“你怎么在这?”
“陪处长来北京出差。您呢?”
“我在这谈一个案子。你一会有空没,好好聊聊。我这边还得一会才结束。”
“有空。”
“那你等我电话。”
“好。”
徐臻跟着处长去海关总署汇报完工作,就回到了酒店。路上还去了武汉特产店,给靳老师买了一提毛尖茶。一直到晚上九点才收到靳老师电话,就下楼去了大厅。
“案子谈的费了不少时间,结束的有点晚了。我还以为下午就能结束。”
“靳老师还是那么帅。”徐臻忍不住说到。
“有吗?”头发有些海盐色的靳松,露出一脸无邪的笑容,“你回老家工作有几年了吧。怎么样?”
“谢谢靳老师关心,现在在老家工作的很好。”徐臻笑着说。
“你去年说要考博士让我给你写一封推荐信,最后考的怎么样?”
“没考上。”
“没考上也是好事,国内的博士读起来没什么意思。我倒觉得你不如出国读。”
“但是现在单位都没有停薪留职这种说法了。要是出国读博士,就得辞职。就是国内的博士,也得单位统一批准,才能读在职的。”
“噢。汤玟利你还记得吧。”
“嗯。和我一班的。”
“她毕业后一直在我的律所,干了三年,进步很快。但后来我也和她说了,这样干下去不会有太大发展。后来她考了托福,我给她联系了英国的一个学校,她就出去读了博士。现在快毕业了,准备回国。我说让她先去先去香港的律所工作两年再回来,这样再回上海,就可以直接从初级合伙人干起了,待遇也会比较好。”
“靳老师对我们大家真好。”
“但你知道我这样做,损失很大。她那个时候在我的律所相当于总coordinator,她走了以后,我律所的那块运转基本就停了。”
“靳老师有时候给人的反差特别大。”
“什么反差?”
“上学那会你不是总说女生读什么书啊,找个好人嫁了最好。你的学生里面,黄岚和周洁尔是嫁的最好的。但是,对于同样是女生的汤玟利,你的做法又让人觉得,你也很希望女生在事业上取得发展。”
“主要还是看个人意愿。虽然我希望女孩子门都嫁的好,但是有的人,天生就是要冲事业的。”
“那靳老师看我呢?是会嫁的好,还是要冲事业?”
“那就看你自己了。嫁的好,未必不能冲事业。冲事业,未必不能嫁的好。两者并不矛盾。”
“太辩证了!”
“就是要辩证点。因为世界不会给简单的人留活路。”
“那我想问个问题,靳老师为什么能够做的这么成功?那时候在法学院上学,你就是同学们口口相传那种老师里面律师业务做的最好的,律师里面学生徒弟最多的传奇。听师兄师姐说,你去开庭,审判长和辩方律师都是你学生,当时听到就觉得,这种案子怎么审啊!”
“想知道为什么吗?”
“想知道。”
“其实没有什么诀窍,就是敬业精神。”
“嗯。”徐臻点了点头,等靳松继续说下去。
“比如今天谈的这个案子,委托人只要求能五五分责就行了。我和他说,能帮他争取到八二分责。其实,让对方全责也不是不可能。我帮他争取到利益最大化,我自己的利益也会最大化。”
“那是怎么做到的呢?”徐臻很好奇。
“我把所有的细节都分析了一边,找出了案子全部的漏洞,然后一个漏洞一个漏洞的找证据。你想,如果一个案子所有的漏洞你都知道,对方律师无论抛出什么样的问题,你就都能应付。这样的官司,怎么可能输掉呢?”
“所以靳老师说的是,用最笨的办法,让事情做到最完美。”
“是这样。”
正说着,靳松的电话响了。靳松接起电话,听了一会,说了一句。“Fellow your heart,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和你妈妈商量后,告诉我你的决定。”挂下电话,靳松说,“我家两个孩子,你知道吧。”
“嗯。听说都在英国读书。”
“嗯。老大今年要上大学了,他在犹豫是上帝国理工的医学院还是去读个别的专业。你知道在英国学医学费特别贵,而且时间也长,需要7年才能毕业。学费一年8万多英镑,相当于80万人民币。读7年下来,就是五百多万。我就得卖掉上海的一套别墅。”
“嗯。”
“幸好他妈妈那时候有眼光,前些年我打官司一挣到钱,她就去买房子。后来房子增值了不少。不然靠我在学校的那点工资,孩子读书学费都不够。”
“嗯。”
“所以你如果你想读博士,我还是建议你出国读,也可以帮你推荐。”
“我再想想。谢谢靳老师。”
从北京回到武汉,徐臻收到了靳松老师发来的邮件。“徐臻,英国曼彻斯特大学国际法研究中心的主任是我原来在香港工作时的一个老朋友,他们那今年有个项目,春节申请,秋季入学。如果你需要,把你的简历发来,我给你推荐。这个项目是和香港大学国际法中心合作的,前两年在英国,后两年在香港。很不错,你考虑考虑。”
徐臻收到邮件后,和父母商量了一下。没有任何悬念的,爸妈不让她出国。
“现在这个工作干的挺好的,为什么又突然要出国了呢?”妈妈的表情,仿佛一下老了十岁,“你偶然见到了一个几年没有见的老师,他突然给你抛出一个橄榄枝,你就上钩了?”
“你怎么这么说呢?”
“我们家就你一个孩子,你跑到英国读书了,我和你爸怎么办?咱家的生意也没要求你接手,想着你一个女孩子,拼什么事业,回老家,过的开心就好,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谁也没有干涉你。就这样好好待着不好吗?一个女孩,怎么一天到晚老想着去外面闯荡?二十多岁受得苦还没受够吗?三十多岁还要重新来一次。”妈妈的表情极度痛苦,那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歇斯底里的样子。徐臻觉得自己心里的那团刚刚要点燃的火,就这样突然被妈妈的眼泪浇灭了。
“对不起,靳老师。谢谢您的帮助。我父母说家里就我一个孩子,不想让我离他们太远。也不同意我现在辞职去英国读博士。”徐臻给靳松老师回了一封邮件。
“没关系。出国这件事情,还是要家里人支持,还是要照顾父母的感情,毕竟是他们把你养大,现在也需要你的关心。祝你在家乡工作快乐。如果有什么需要,随时和我联系。”
徐臻合上电脑,她觉得,三十岁的这个春天,父母对她说过的印象最深的一句话,大概就是,不要舍近求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