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赫的人很快就到了，里里外外围的是水泄不通。一一手持长剑，剑尖抵在北彊王的脖劲之上，一丝猩丝映在她的眼中。
女子面色冷静，犀利的眸子冷冷看向对面黑压压的一片，雪白狐裘在夜风下越发显得清爽飘逸。天地间原本的漆黑霎时被灯火照得通明如昼，夜风呼呼吹来，火球滋滋的响，带着逼人的迫势，照亮一切的黑暗。
男人离她几步之遥，却也相隔甚远，她一直以为，至少他们还能成为朋友，只是，连这最最微薄的关系，也断送在权势与利益之中。
男人身姿挺拔，在火红的灯光下投下一片暗影，一双狭长的眼睛冷若寒潭，“一一，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他也算是你的父皇。”
一一冷笑，她既然敢这样做，就不怕天下人说她大逆不道。弑父又如何？北彊在她眼里，已经与她为敌。
“北王，”一一侧首，看向剑端的男人，“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放了你。”
“说！”男人沉静，丝毫没有被她吓到，那股子发自内心的王者之风，不是普通人可以学来的。他眸子半眯，同样冷颜相对。
“杀了他。”一一毫不犹豫，她来这里的目的，就是取他的命。
杨松唰的一声拔出剑，浓眉紧蹙，对于一一，他一直都没有好感。他原本就讨厌女人，而这个女人，不但霍乱君心，更是个强悍的女人，她的存在，只会挠乱天下。
耶赫嘴角邪侫挑起，狭长的眸子露出几许兴味，“一一，你就这么想要我的命？连一点点夫妻情份都不讲吗？”心里，多少还是有点不是滋味，为了那个男人，她甘愿冒险来北彊，现在又为了他，不惜以天下为敌，摒弃世俗的道德理念，以剑指父，而这一切，无非是为了要他的命而已。
“自始至终我们就不是夫妻，这一点，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耶赫，我以为你懂我，可是你不懂，你的眼里只有权势和地位，你看不见任何东西，倘若你有一点点人情味，你的身边也不至于连个女人都没有。你不觉得自己很可悲吗？就算你登上高座又有什么用？你会高兴吗？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你还是你，没有万人仰望，你就是一个凡人。站在冰冷的大殿之上，你得到的又是什么？我一直不理解他，抛弃荣华富贵，地位权利，愿意找一片只属于自己的地方，搭一个篷子，里面家具简单，屋外牛羊成群，我一直以为他在开玩笑，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明白了那种你永远也不会理解的快乐。所以，我还要感谢你，是你让我理解了他，也更爱他。”
一一面带笑容，视线穿过重重火光仿佛看到了蔚蓝的天际下，辽阔的草原，远风暖暖吹来，绿草如一波波海浪此起彼伏，在男人的脚边停下，又越过他向后延伸。他站在白色帐篷前，阳光照在他温和的笑容，他说，“一一，你怎么才回来？今天晚上罚你替我捶背。”
她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等她报完仇，她就会找那片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地方。
“杀了他，我就放了你。”一一看向北彊王，手上的力道不禁加深，锋利的刀尖划下一道长长的口子，猩液顺着肌理流到明黄色的龙袍上，留下点点剌目的妖娆。
“赫儿，先放下剑。”北彊王看向对面，声音中听不出任何波动，这般淡定，到底是经历过生死的人，“你愿意为了父皇死吗？”
耶赫无声地笑了笑，这个天下，能有谁会为了谁去死？他走上前几步，脸上的讥讽就越发看的明显，“父皇，你会为了谁去死吗？母亲当年就因为身份低微被你无情地打入冷宫，难道她有什么错吗？她也想生在官宦人家做小姐，可命运偏偏让她进了宫又不给她任何活下去的权利，这也是她的错吗？你害了母亲，弃我于不顾，现在，你还有什么资格让我为你而死？”
“杨松，让弓箭手进来！”男人冷喝一声，眸子里透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今天晚上，他就要颠覆这大好江山，让天下知道，他出身卑微，也可以站在万圣之巅，俯看这芸芸众生。
“二弟，你！他是我们的父皇！”耶鲁难以至信地看着这个亲弟弟，他没想到，耶赫心中的仇恨已经恨到了骨子里。
大批的弓箭手涌进来，显然早已提前做好的准备。一一眉稍一挑，冷笑一声，看向北彊王微微蹙起的浓眉，“你看到了吧，这，就是你的儿子，恨你入骨。”
“大胆！”耶鲁冲过去，挡在众人前面，只是，身单力薄的他，在这个只用权势衡量一切的冰冷皇宫，这句话，启不到任何作用。
嗖的一声，一只袖箭猛然射来，从男人胸后一瞬间穿到身前，鲜红的血液顺着箭头一滴滴落在地上，一阵狂风吹来，隐约可以闻到浓浓的血腥之气。
男人慢慢转身，看向杨松手中尚未丢掉的强弩之弓，下一刻，另一只箭又射了过来，同样的地方，一前一后，穿透男人的心脏。
身体慢慢向后倒去，一一仿佛看到了男人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她不懂，但是却理解，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解脱。天上人间，他总算可以和承妃在一起。
“鲁儿！”北王眼里难得露出一丝心疼和焦急，对于这个儿子，他一直都是爱待有佳，之所以架空他的实权，有一半原因是不想把他推向风口浪尖，这一点，或许耶鲁永远也不会明白。
一一放下长剑，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仇恨已经迷了他的眼，连亲情都可以不顾，他的心里又能装的下谁？
一瞬间，无数支淬了巨毒，形状似雪的冷器从天而降，弓箭手纷纷倒下，连惨叫一声的时间都没有。耶赫眉头紧皱，冷冷看向对面的女子，“陆一一，我真是小瞧了你。”
女子冷哼一声，不想跟他多说一句废话。她转身看向北彊王，声音带着无庸置疑的肯定，“我一早便说过，可惜你不信，如今，耶鲁死了，他，你还留着吗？”
如果耶赫死了，这北彊就真的后继无人了。
“杀！”男人冷冷吐出一个字，丝毫没有犹豫之意。
话音刚落，无数黑衣人从天而降，落在中间，挡在北王面前，他们浑身带煞，手中的长剑闪着寒光，剌痛人的眼睛。
一一嘴角勾笑，看着男人冰冷的脸，虎毒尚且不食子，这一刻，他一定是失望的吧。
找准时机，逃了出来，杨松一直跟在后面追她，对于这个铁血男儿，她心里多少还有点敬畏，她这一生，最敬重不是好人，而是一心一意的人，不论他是敌人还是坏人，只要他的信念不变，这样的人，还是令人尊重的。
一一躲在一片树丛下，看着杨松快马加鞭向前追去，他料定她会向潥朝的方向逃跑，却不想，这个时候，她还有未了的事没有完成。
偌大的行宫惨叫声连连，她已经不愿意去想里面到底死了多少条无辜的生命，对于她来说，这全天下的人性命加起来，还抵不过他的一个微笑。
第二天，皇帝痛失唯一两个儿子的事传遍了尼西雅的大街小巷，而这个消息，在一夜之间不径而走。南土和西域两个小国不自量力，想穿越潥朝找传言已死的太子耶赫报当日的一箭之仇，被天下人取笑而最终不得不放弃。
两皇子一天出殡，队伍很隆重，拉了十几里远，那边磕头的人已经回来了，这边还没走出皇宫。
一一站在官驿道上，看向北彊这片土地，天地萧索，雪花纷飞，覆盖那些不为人知的事情。她将永远离开这里，再也不会回来。
翻身越上马背，女子厉喝一声，向着空无一人的另一个方向驶去。
耶赫就算不死，也是生不如死，这样，就够了。
回到陆府，一一又恢复了以前不务正事的样子，整天懒洋洋的坐在院子里，太阳似乎特别眷顾她，天气很好，照在南苑里，别样的精神。
燕无双回来比她还晚，也是，马车的速度怎么能比上她单骑快马。男人回来的第一件事不是回宫，而是直奔陆府。
一一闭着眼，听绿阴小声的回话，然后挥挥手示意她下去，“就说我谁也不见。”
见了又如何，只要知道她平安回来，他也就不用担心。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拒绝，诸葛夜也来了几遍，一一同样没有见他。现在，她只想好好休息，谁也不想见。
潥皇先后派了大批高手去北彊找燕无痕的尸体，但一个月下来，斥候回报，均没有任何消息。
而对于这一结果，一一的心情就像当初燕无双跳下悬崖一样，分不出悲还是喜，她甚至害怕去想这个问题。若不是不敢面对，当日在北彊她也不会急着赶回来，说她懦弱也好，无情也罢，她宁愿相信燕无痕还活着。
傍晚的时候，一一出了门，走在熟悉的京城主干道上，看着一成不变的景象，火红的余辉照在她的身上，剪下一片破碎的暗影被熙熙攘攘的人群踩在脚下。随处可见的小商小贬吆喝着买卖，一整天没吃饭，闻着路边的香味有点走不动了。
走过去，刚坐下，老板立刻就跑过来招呼她。如今消瘦的她，现在走出去，再也没人能认出她是有名的花痴女陆一一。原本圆润的婴儿肥脸，如今也被岁月磨平，她的眼里，早已没有了刚来时的灵动，多了些许冷静和内敛。
要了两碗面，老板愣了一下，但很快就笑着说：“小姐在等人吗？这面的份量很足的。”老板料定她一个人是吃不完的。
一一点点头，笑着说道：“是的，请上两碗。”
面量是真的很足，老板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端了上来。一一把另一碗放在对面，筷子擦的干干净净，放在碗上，然后对着那个空子说：“吃吧，一定饿了吧。”
老板站在她身后，还以为她病的不轻，刚想上前好心询问，随后便被女子的声音打断了动作，“老板，你忙你的吧，这里不需要你伺候了。”
老板无奈，只得返回去，走时还不忘摇摇头，又是一个睹物思人的可怜之人。
“请问，我可以坐这里吗？”一道声音不期然而来，一一的身体猛然怔住，握筷子的手微微一滞，她慢慢抬起头，看向来人。
男人一身墨色长袍，下巴上有一层不明清晰的清渣，看上去苍桑无比，那双原本就深不见底的眸子，此刻看起来越发清冷孤寂。
一一点点头，立刻看了一眼四周，见一切正常后才转头看他，低声说道：“你怎么来了？”
李漠把剑放在桌子上，一一瞄了一眼，心里有一瞬间的心痛划过，若非随时准备动武，他的剑，也不会那样放置吧？
“不仅我来了，还有情野，我们两人有着共同的敌人，所以，来这里也是迟早的事。”李漠看着她，不放过她脸上的任何表情，他想看看她对这件事的态度，但是他没想到，一一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竟没有一点点反应，相反，镇定的让他有点怀疑她有没有在听他在说什么。
“我知道，这是迟早的事，我早有心理准备。但是李漠，你这样值得么？胜算，又有几分？情野是江湖中人，他的势力虽然强大，可潥皇是一国之君，整个潥朝都是他的，只要他登高呼应，还有几人敢违抗他的命令？”一一实事求是，不带任何感情，连她自己都被吓一跳，自己竟能做到这般冷静，潥皇，必竟是燕无痕的父亲，可他不在了，这唯一一条牵扯她的线，也断了。
男人冷哼一声，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我既然回来，就没打算活着离开。我只想问你，这件事，你会插手吗？”
一一一手支着头，另一手挑起一根面条，斜着眼看他，“我不确定，要看我心情。”
“李漠，孝皇妃不会希望你这样做。”那天孝皇妃伤心欲绝的样子她见识过，对于李家，她还算放在心里，没有做到六亲不认，这一点，已经实属不易。
男人不置可否，对于这个姑姑，他不会伤害，但也不会听从，他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
“李燃呢？你找到她了吗？”这个名字，她在心里不曾想起，若非看到他，她也不会问。她是生是死，自己也管不了那么多。
男人手心慢慢捏紧，一一分明从他的眼中看到一丝不易发觉的心痛，他薄唇抿成一条线，有些事情，他开不了口。
一一见状，也不再追问。一碗面，没吃几口就饱了，也不知道是这面太难吃还是因为这个男人的突然出现。一一推开面碗，放了一锭银子在桌上，站起来准备离开。
话已至此，她不想多废口舌，若是他下定决心，仅凭她一两句说辞是断然阻止不了的，那么，她只能顺其自然，走一步算一步。
漫无目的地走着，想着，如果他们真的闯进皇宫，她真的可以袖手旁观吗？燕无痕的母亲还在皇宫，如果那帮武林人士冲进皇宫，她不敢保证皇帝会保护这个让他失望的女人。虽然李漠在场，可他连死的决心都有了，还会在乎这个亲手将他们李家推上断头台的姑姑吗？
“站住！”一只擦的锃亮的枪头指在胸前，一一这才回神，淡淡瞄了一眼，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了皇宫。
“你眼瞎了吧！”一一不动声色，口气轻淡却带着不容忽视的魄力。
守门的侍卫一惊，再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是皇上亲封的东灵郡主。侍卫忙收回枪，低着头，靠边站，“不知东灵郡主驾到，小的该死。”
一一原不想再踏进这皇宫一步，可既然来都来了，而且如果现在她转身离开，起不是让人笑话？无奈，她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全皇宫的人都知道她的身份，走在御花园中，不少经过的宫女太监向她行礼问候，可她像没看见一样，继续向前慢慢走着。如今为潥朝立了大功的人，谁又能想象的到，是当初那个不为天下人看好而耻笑的女子？
不知不觉走到了燕无痕的寝宫，站在大门前，抬头看着那块烫金牌匾，清德殿三个字依然光鲜，却少了点气息，无力地挂在顶端。
门敞着，虽然燕无痕人不在，可宫女们每天照常打扫，她们明知他的死讯已经传了一个多月，可还是没有放弃对主子的思念。一一心酸难忍，走了进去。
坐在殿外的小软椅上，顿时有宫女上前为她斟茶倒水，脸上难得露出笑意，想必，这里已经很久不曾有人来过了吧，那盆平日里只有男人敢动的紫罗兰，如今叶子枯黄，不知多久没人浇过水了。
一一站起来，从外面的水池里舀了一勺水，走进去，悉数倒进花盆中。燕无痕不在了，这花一定要活着。
离开清德殿，天色已经快黑了下来。皇宫里已经点起花灯，每隔几步就左右两个并行，在这里，根本没黑暗，黑暗的只是人心。
走向孝福宫，这是她想了很久却又不愿意来的地方，原本门庭若市的宫殿，现在变的门可罗雀。这个世界，唯一不变的就是，物是人非。
推开门，门吱呀一声，仿佛很久不曾有人开过。院子里很暗，一一一时还没适应过来，就听耳边传来马儿打吁的声音。是蓝儿，被她强行偷来转卖的蓝儿，燕无痕的坐骑。
她心里一惊，瞬间划过一丝欣喜，燕无痕从不离它。她慌张地跑进黑漆漆的院子里，以为他已经回来了，可四周看了十遍，依然静的可怕，没有一点人气。
一一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她这才想起来他去北彊的时候没有带蓝儿，而是驾另一匹黑马。慢慢走到蓝儿身边，以前蓝儿对她很有意见，见到她总会乱发脾气，害得燕无痕总瞪着她，说她吓着了他的马。可现在，蓝儿见到她似乎亲密了很多，不停地用舌头舔她伸过来的手指。一一摸着它的眉心，笑着说：“蓝儿，你太胖了，一点身材都没有，燕无痕会不喜欢你的。”
这时，紧闭的殿门被吱呀一声打开。一一看过去，只能看到一盏黄豆粒大小的牛油灯芯在女人手上摇曳着火花，灯火只能照一步远，所有地方看起来，还是那么的黑暗。
“是……一一吗？”孝皇妃站在门前，探着头，想看清楚一点，可天色太暗，她什么也看不见。
一一穿着一件雪白的小棉袄，和蓝儿一个颜色，她不动，就那样站在马儿旁边，摸着它柔顺的毛发，“是的。”
短短的两个字便没了下文，她实在不知道以何种立场来面对现在的她，难道说来看她？她没有那么好的心，更没有一个合理的理由。可是女人却开了口，声音里不再有蛮横跋扈，多了些卑微，“如果不嫌弃就进来吧，外面天冷。”
一一无声地笑了笑，“不了，我站会就走。我只是想蓝儿了。”
孝皇妃身体一僵，就那样站在了那里，一一隐约从昏暗的灯光里看到她单薄的身体和不再光鲜的脸旁，那一刻，她多少是有点心疼的。岁月夺去她的，又启止是权利这么简单？还有她最宝贵的儿子，和她不再年轻的笑容。
“蓝儿是我送给痕儿唯一的东西，我的小名就叫蓝儿。”女人笑着说，可那笑容看起来是那么的忧伤，然后又是吱呀一声，门被从里面关上了，唯一的灯光也在关上门的那一刻熄灭了。
一一怔在那里，看着树梢上的冷月，轻轻吸了一口气，“蓝儿，你要好好活着。”
转身准备离开，身后又传来了一道声苍老的声音，一一停住脚，不转身，“蓝儿你带走吧，在我这里它活不长的，我替痕儿谢谢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