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时前，大钟跟麦子说分手，就坐在我现在坐的这张椅子上。
我提心吊胆看着麦子，生怕她把那杯热美式泼我脸上，惹怒刚失恋的人，就像倒水入浓硫酸，简直嫌命长。
麦子说在大钟支支吾吾说分手前，她抢先开了口，所以严格意义上讲是她甩了他。
我曾断言他们好不过仨月，却被无情地现实啪啪打脸，人家处了整整三年，旁人以为结婚是顺理成章迟早的事，可他们分手和分家都迅雷不及掩耳，大钟只带走了睡袋和吉他，留下麦子和她自己买的60平两居室。
我问麦子为什么不挽留，麦子反问我一场旅行中，说走就走和做好计划哪个更靠谱？
我脱口而出：当然是有钱最靠谱！
麦子剜了我一眼：滚犊子。
1
我是最早见证他们俩爱情的，那次我和大钟结伴去丽江旅游，我俩目光齐刷刷落在酒吧里各式翘臀大胸上，心中打着邪恶的小算盘，试图猎寻一场转瞬即逝的艳遇。
事实上这里可没有清纯的小白兔，每个姑娘都是修炼千年的狐狸。
所有的艳遇，无非颜与钱，即便有酒精的麻痹，也没谁乐意跟穷矮搓去连窗都没的破客栈滚床单，那不叫风花雪月，那是脑子有病。
我醉醺醺地拖着已成泥的大钟往回走，抱怨这鬼地方怎么每条街都一毛一样。彼时路过的麦子就像从天而降的观音菩萨，掏出解酒药和水给大钟灌下去，循着我说的客栈名毫不绕路地找到了地方。
第二天麦子来玩，我主动去买早餐，回来就看到刚睡醒的大钟面如红酱，说了句我差点笑喷的话：美女，你该不会是要我负责吧？
不得不承认麦子的确是个美女，森系那种，所以当她提出一同去玉龙雪山时，大钟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还满嘴跑火车说本来就计划要去。放屁！我敢保证这货跟我一样对丽江的印象绝对就艳遇俩字！
索道抵达4500米左右，剩下的路要自己爬，没过几分钟大钟就嘴唇发紫，麦子再度变戏法似的掏出氧气，简直就是雪山天降神女。直到熟识之后我才知道麦子有个习惯，去某个地方前会做好详尽的攻略，她很清楚目的地的景点美食，了解当地特色风俗，有条件的话甚至会把地图翻出来预演一遍。
当得知大钟企图追麦子时，我让他趁早拉倒，他不过是个保险销售，麦子是个插画设计师，说好听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说难听点他也不撒泡尿照照，那气质哪儿能一样，他一开口是个人就能看出他的阶级，人家麦子会说“我只是个会唱歌的傻瓜”，到大钟嘴巴里就成了“我只是个会唱歌的傻逼”，两人的差距俨然就是民谣和摇滚。
2
结果我的脸又被打肿了，我忘了大钟有个特殊的天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麦子就是这么瞎了眼的。
麦子说她看上大钟是因为他的成熟有规划，追她的时候他表现得井井有条，时而化身天气预报告诉她明天是否要带伞，时而第一时间安排好周末的活动，时而畅聊起他目光远大的鸿鹄之志。
我当然知道大钟的本性，能第二天早上考虑的事头一晚坚决不费脑子去想，火烧眉毛了再说，每次旅行更是说走就走：记得有次这货不知打哪儿淘了辆二手山地车，转天就踏上了远赴千里之外海南岛的路，一路露宿各种公园广场，晚上睡觉就把山地车绑在脚踝上，没少被环卫当成流浪汉、甚至被警察当成坏人。
当浪荡随性的汉子爱上喜欢计划的姑娘，要么妥协，要么滚蛋，我曾私下里劝过大钟，他却不以为然。
两人第一次矛盾显现是去澳洲的旅行，那是麦子规划已久送给他们俩相识的礼物，从签证到机票，她考虑得滴水不漏，但出发的前一个星期，他们大吵了一架。
那时大钟已经辞职没有工作，他打电话叫我出去喝酒撸串，酒过三巡他开始细数麦子的不可理喻：签证申请表逼着自己填了三遍草稿、以防大使馆签证抽调背诵大段英文回答、这些都不算，最夸张的是出发前她给了他一个PPT——70多页的攻略，每个景区配图下都标注着路线门票食宿注意事项，堪称事无巨细。
大钟终于爆发了，他问麦子旅行还有什么意义？
事后我问过麦子，她说那份攻略她做了一个月，因为她很重视，她不想错过目的地最值得游玩的景致，更不想只留下张到此一游的自拍照，每个景点的来历成因她如数家珍，只为能旅行时分享给大钟；她不希望途中因为食宿风俗不同而措手不及，特意翻墙查看国外美食点评网站，记录最特色的餐厅地址，预订最价廉舒适的B&B客栈。
其实麦子压根儿不指望大钟细看攻略，她只是希望他在自己提供的三条路线中选择最想去的而已，直到两人争吵的那一刻她终于意识到彼此的差异。
追麦子的时候，大钟会注意一切细节，早上嚼过煎饼大葱有没有口臭、眼角有没有午睡留的眼屎、每句话的措辞是不是合适；可是一旦追到整个画风开始凌乱，开口妈蛋闭口卧槽，每天蓬头垢面，三角裤恨不得每边都当腰穿一遍再洗。
澳洲风波时我就以为他们会分手，没想到那臭小子第二天就捧着束路边摘的玉兰花等在麦子公司楼下。
旅行继续，但回来时大钟整个人都蔫吧了，一场规划的旅行对他而言，无异于枷锁。
只是那时麦子和他都还不明白，大钟努力说服自己两人互补的性格有益于感情和生活，而麦子则坚持认为能够通过耳濡目染改变他。
3
在麦子的极力促成下，大钟进入麦子所在的公司工作，向大客户推荐订购杂志，朝九晚五，不忙的时候麦子会跟他一起下班，不过大多数时候麦子都在拼命赶工画图，只为腾出足够的时间休假陪大钟。
房东不许他们开火做饭，大钟会买晚餐等麦子回家，他们最爱吃楼下三块钱的凉面，外加一份辣拌腐竹，然后一起捧着笔记本看《冰火》。
有次路过不远处新开盘的楼房，麦子驻足了很久，她一直都很渴望有套属于他们的小居室，她找了个合适的机会跟大钟聊起，大钟就像见鬼似的看麦子，他从没打算买房，毕竟那不是件普通的奢侈品，更重要的是如果买了房就意味着扎了根，光是想想就足以令大钟心底泛寒。
当然麦子并不知道这些，大钟只有跟我喝酒的时候敢说，跟他聊天让我想起最近很火的日剧《宽松世代》，1987年后出生的那代人受到宽松教育的影响，年近三十岁时生活工作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烦恼。
大钟就是这样的人，爸妈是知识分子，早在素质教育的口号尚未盛行时，就给他灌输了不少现在看来略显前卫的观点。大钟不是坏人，对他而言自由胜过一切，这是种与生俱来的东西。
只是他也反受其累，每每遇到不顺心的事，他会打着自由的旗号，选择避而不谈。别以为真正的自由是抽烟喝酒睡姑娘、血气方刚抄家伙，至少大钟的自由就很怂的，生活就是这么平淡无奇，遇到麦子前他对姑娘止步于意淫，碰上讨厌的家伙只能低头认栽。
偏偏就是这么个人，妄图以一个睡袋、一把吉他撑起四海为家的梦想，对他而言一套房子等同于一座用爱筑造的监狱。
我鄙视他都不爱了还磨叽个屁，带上他的家当马不停蹄地滚不就完事儿。
大钟闷了一大口酒，他说世上最惨的莫过于水鱼爱上飞鸟、麦当劳爱上KFC，明知道彼此的生活方式大相径庭，却舍不得放手，希望对方能做出哪怕一丁点儿象征性的让步，好给自己个理由暂时以爱的名义掩埋深入骨髓的矛盾。
最可气的是喝酒我请牢骚我听，他俩倒好，居然还是没分！知道大钟喜欢说走就走的旅行，麦子用光了攒下的年假，两人用扎飞镖的方式选择了目的地川西，带上装备订好最早的一班机票，义无反顾地去了——有诗为证：一骑红尘城会玩，无人知是花虐狗。
大钟一向安静的朋友圈晒起了各式二逼自拍，还真别说那儿的天蓝得简直不像话，只是每张照片都没看到麦子，后来我才知道她到川西的头天，被大钟拉着爬一座不知名的雪山隘口，高反加发烧当晚就病了，大钟将她托付给借宿的藏家大妈照顾，自己各种玩的嗨，仿佛人生焕发了第二春。
这次旅行回来，蔫吧的人换成了麦子，大钟反而像是打了鸡血似的卖力工作，期待下次旅行。
4
麦子休病假的期间找我喝咖啡，我问她明明不喜欢这种生活为什么要勉强，她说两人花了那么久的时间磨合，现在放手多浪费。我当时就义正言辞地斥责了她那毫不争气的爱情观，照这么说难不成麻辣小龙虾还真要为被浪费掉的葱姜蒜负责？
麦子笑笑没说话，拿出手机给我看了几张照片，那是套漂亮的精装修两居室，她说首付已经付清，家里人资助了点钱加上她工作攒下的积蓄刚好足够，剩下的房贷她慢慢还，对大钟她只说新换了套租住的公寓。
我背脊一阵发凉，不敢想象大钟如果知道了会怎样。其实直到分手麦子都没告诉大钟那套房是买的，我隐约觉得也许大钟知道，不过是故意掩耳盗铃视而不见罢了。
逼婚，是压垮大钟的最后一根稻草。
麦子三十岁生日带大钟回家见父母，大钟收拾下倒算是人模狗样，麦子父母挺喜欢这小伙子，热情地问起他的家境学历工作，大钟一一照着麦子的台本回答，末了麦子父母却丢下了一记重磅炸弹：你和麦子年纪不小了，是时候结婚了。
从父母家回来大钟开始加班，骗麦子说陪客户谈业务，起初麦子还相信，但到后来她渐渐起疑，大钟回家身上屡屡沾染着烟酒香水味，有次她在他西装领后发现了根金黄的长发。在一家公司工作，麦子有心查怎么会不知道，大钟所谓的业务不过是陪客户泡吧唱K按摩，虽然陪的是男客户可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什么人都有。
麦子终于忍无可忍找大钟谈，他两手一摊声称是为了赚钱，没钱怎么买房怎么结婚。打那之后，大钟变本加厉，甚至经常彻夜不归。我看不下去劝大钟，他问我是不是麦子请我当说客，他说他就是这样的人，还让我告诉麦子爱过就过不过就滚。
那天我俩打了一架，谁都不占上风，最后我蹲在马路牙子上捂着青眼圈，大钟也好不到哪儿去，一张嘴满口白牙都是血，我骂这混小子不是人，他冷冷地瞪着我说老子本就是放荡不羁爱自由的人！
呸！我还不知道这龟孙儿想什么，丫分明就是认怂了，我忽然有点悲哀，曾经大钟一鼓作气说爱你，现如今却一败涂地说放弃。
我想，也许我早就该猜到结局。
直到桌上的美式凉透，麦子都没有喝过一口，她说原以为他们只是旅行方式不同，现在终于发现旅行才能真正映衬出人的习惯和选择，对于那场毫无规划的爱情，她已经厌倦。我问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她说去上次去川西错过了许多康巴风情，这次她不想再匆匆一瞥。
其实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旅行，也许某天你会撞见一个脚踩七彩祥云的人，你以为他是你的至尊宝，但生活的旅途会归于平淡，抛开万众瞩目的光华，你苦心经营深谋远虑，他却得过且过说走就走。
如果彼此真的不合适，那么不管这场邂逅有多笔墨浓重，下个路口，说再见请趁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