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的功课是必须做的,四合院里,所有人都已经起身,吊嗓子的吊嗓子,练身段的练身段,学习演奏的学习演奏。明月班如今总共也只有十人,木班主,姚晴,蜓翘,玉官,雅莲,五顺儿,方叔,惠萍,坤姐,还带着一个孩子雀儿。雀儿虽没有拜师傅,但已经跟着蜓翘学着唱花旦了。梨园子弟拜师学艺的规矩甚是严格,蜓翘既然师承名家,年纪又浅,自然不敢收徒,但就自己所知指点孩子入门倒是不错的。坤姐依旧忙里忙外照顾着众人的生活。
蜓翘已经好些天身体不适,吹不得冷风。出来一下又早早回屋去了。
雀儿年纪小,记词虽然记得很快,但许多词儿并不知晓是什么意思,而花旦多少会有些或怀春思情的词句,碰到这些词句,蜓翘也羞于解释,雅莲懒得解释,玉官更是不加理睬,而其他人怎么解释也觉得不太好。于是吩咐雀儿先记着,以后自然会明白些儿。雀儿聪明但不是省心的人,小孩子往往难做到一心一意,听说惠萍笛子吹得好听想去学,看玉官枪舞得好也要去学。孩子是不打不成器的,只是一来她年纪还小,二来众人也不知以后会是什么样子,更不知要不要把她带上这条路,索性由着她折腾。
前天才说上妆的胭脂粉儿的东西不多了,恰巧又发了工钱,姚晴就让惠萍出去买,雅莲也想着出去,两人便携伴出门。
惠萍和雅莲在大街上逛着,东看看西看看,也没见到买下些什么东西。
惠萍指着雅莲手里挎着的篮子,道:“这些胭脂够用很久了,虽然不是很好,也算不得很差,图个便宜。”
雅莲笑道:“你果然是待在晴姐身边久了,也学会她那样儿精简细算地过日子,刚刚见到你和老板讨价还价的样子还真是与平常不同。平常的你低眉顺眼的,刚才可都是拧着一股劲呢。”
惠萍不以为然,说:“我都三十岁的人了,没皮没脸的也算不得什么,反倒是你,年纪不大,可刚才还价时像足了小鞭炮,一点一个响。”
雅莲道:“惠萍姐,你是为了精简过日子,我却不是,纯粹是嘴皮子闲不住,就想找人吵吵架罢了。那老板长的一副奸臣相,我看着也不舒服。”
大街上的有两三个穿着浅蓝色上衣的女学生嬉笑着经过,见到生人仍害羞地低下头,雅莲不禁望了望。
惠萍问:“北京的女子学院刚办不久,天津的也有了,怎么?你也想成为女学生了?”
雅莲转过头,说:“你看她们,跟我们有什么不同,若不是家里有点能耐也不可能跑到西洋学堂里读书,我不爱读书识字,你是知道的,我只是替蜓翘姐可惜,她那样一个爱读书的人,今生也只能是梨园弟子了。”仿佛看见盛胭脂的小盒子上有灰尘,不自觉地从篮子里拿出来轻轻擦拭。
惠萍叹道:“若是今后蜓翘运气好,或许还可以进入官家豪门,只是即便进去了,身份怕也是不能指望太高的。”
雅莲不做声,心中却在想以蜓翘的心思能够脱离风尘此生生活无忧,她也未必不乐意,身份再怎样换也比如今强一些。
雅莲正愣愣出神,突然觉得腰间被撞了一下,手一晃,手中盒子里的胭脂全部倾倒了出来,仿佛是倒在了一个人身上。
惠萍拉着雅莲站好,才看见原来是两个二十左右的男学生,大街上两人各捧着一摞书,一边走路一边嬉戏不小心撞到了路旁的雅莲。雅莲手中火红的胭脂全部洒在了其中一人的脸上,甚是滑稽,惹得路人讥笑。那人似乎眼睛也进了胭脂粉,手不住地揉着,旁边那个学生脸微微有些长,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他自知撞了雅莲,不好说什么,只低声道歉几句,立即伸出袖子替同学擦拭胭脂。可胭脂粉极细,他有一下没一下的擦着反倒使胭脂涂满那人的脸颊。雅莲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惠萍赶紧说:“这胭脂不好擦掉,赶紧找水洗洗吧。”
被涂满胭脂的学生一愣,望着掌心红色一片,深知自己出了大糗,忍不住道:“真是倒霉!浚黎,你把书带到咱们社里去,我先回家换衣服,大早上的,沾上这些俗气的东西,真是难受。”这个人也是心急说了一些话,不见得有什么针对,但是听着有心,雅莲就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听不得刺耳的话,听他这样说,脸上顿时不太高兴。
雅莲说:“俗是俗,擦在你脸上,果然还是浪费了。”
那人不说话,气急败坏地走了,被称为浚黎的学生赶紧把书收拾好,虽然不是很重,但两大摞子也不好拿。
雅莲好心问:“你要送到哪里去?可要我们帮你拿些?”
浚黎显得不好意思了起来,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
惠萍从篮子里翻出一小捆绳子,说:“估计这个可以用来绑书,你把书分两摞,左右提着,也就方便了。”
浚黎自嘲道:“是了,我倒是笨呢,”
雅莲嬉笑着说:“不笨,比刚才那个人强一些。”
惠萍轻轻捣了一下雅莲,雅莲不再说话。浚黎走后,两人又到处逛逛,不久便会到明月班的四合院。
两人回到四合院的时候,院里正停了一辆马车,并不是明月班的马车。
木班主,玉官,姚晴都站在院子里,气氛似乎显得不太对。
雅莲走过去,原来马车正好挡着一个人,走进了才看到是个矮个头的汉子,还没瞧清楚,却听见玉官冷冷道:
“这些东西,你怎么带过来的就怎么带回去!”
矮汉子说:“您是崔大爷?”玉官本姓崔,年纪也不过二十出头,但有礼数的人还是称一声“崔大爷”。
玉官不答话。
矮汉子不慌不忙接着说:“尤姑娘交代了,这些过冬的东西是送来给木班主和明月班的,我收了她的钱也不能不办事儿,所以是肯定不会把东西送回去的。但是,尤姑娘也交代了,她送的这些东西没有一样是给崔大爷的。”
玉官等着眼睛望着矮汉子,怒火中烧,姚晴赶紧把玉官拉回屋子里去。
矮汉子又转身对木班主说:“木班主,尤姑娘的心意,你还是接受吧,也免得让我难做。”
木班主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说:“好吧好吧,你们几个把东西抬进屋吧。”
送来的大多是棉被衣物布料,还有一些米和油。
晚上的时候,玉官没有出来吃饭,木班主对姚晴说,你还是送一床被子给他吧,就他的衣被最单薄。
姚晴送过去,可玉官仍旧不肯接受。
姚晴说:“你接受吧。”
玉官正在给缨枪贴花纸,说:“我不冷。”
姚晴说:“我说的不仅仅是这床棉被。尤灵子不该是我们的敌人,你也不该一直怨恨着她。梨园子弟三千,得大成者不过数人,明月班纵使以前再辉煌,都已经过去,既然我们输了,那就得接受。即使于我们打对台的不是尤灵子也会是其他人,何况不仅仅如此。你难道见不得别人好吗?”
玉官放下缨枪,对姚晴说:“晴姐,我不是见不得别人好,可是就算有人要跟我们打对台,可那个人也不应该是尤灵子,她本就该是明月班的人。如今,她来送这些东西,我还要谢谢她没有赶尽杀绝吗?”
姚晴:“换做旁人你恐怕也不会记恨,到底你怨恨的还是尤灵子啊。”姚晴转身将棉被放在玉官的床上,“收下吧,就当她欠你的,就当她欠我们的。”
姚晴推门出去,玉官盯着送来的棉被,似有不甘心,忽然夺门而去。
玉官在蜓翘屋外敲门,“师姐,我是玉官。”
蜓翘喊他进去,玉官瞧见此时的蜓翘正捧着一本书。
蜓翘见到玉官,嘴角含笑,露出右脸颊一颗酒窝,“怎么了,有事儿?”
玉官问:“师姐,这么多天了,你还要一直病着么?”蜓翘的年纪比玉官还小一岁,不过拜师要早于玉官,以前玉官虽一口一个师姐的喊着,但是也终究将蜓翘当自己的妹妹宠着,此刻,他的语气却有问责的意思。
蜓翘说:“谁愿意一直当病人呢?”口中虽然这样说,语气却极为小心。
玉官说:“我父亲收了我们三个为徒,我自然是最不争气的一个。打小就不喜欢唱花旦青衣,反倒宁愿学小生,不过父亲也不担心,因为他说他收了两个好徒弟,必将有一番作为。如今的尤灵子,好作为啊,名传九城,人人都当她是咱们行的新秀,早晚会艳冠群芳。”
蜓翘叹道:“师姐确实好本事。”
玉官:“可你呢?父亲也夸过你,说你灵动胜过大师姐。”
蜓翘双唇颤抖,只吐出几个字:“我最终还是输了,不如就是不如。”
玉官坐在蜓翘面前:“以前输了不代表以后也输了,以前不如她不代表以后也不如她。到如今的地步,你还想继续沉浸下去?自从那次打擂台失败,咱们明月班能走的都走了,剩下的呢,都是无家可归的,我是没什么本事,雅莲天分也不高,其他人年纪都不小了,只有你,我们的希望都在你身上。我不知你是心病还是装病,可无论是什么,到现在了,总该好了吧?”
蜓翘无法辩驳,眼睛噙着泪,到嘴边,却还是小声的一句:“玉官,你不懂我。”
“玉官哥哥不懂你不代表我也不懂你。”进来的是雅莲,“我只想问一句,你当真只想过现在的生活吗?有些时候,前面就是一个坑,不想掉下去可以不走,但不走就永远到不了你想要的高山。”
玉官只道雅莲指的高山是跟尤灵子一样的荣耀,却不知话里真正的含义。
蜓翘拉着玉官:“玉官哥哥,咱们走吧,蜓翘姐会想清楚的。”
夜里秋风吹得紧,蜓翘对着镜子默默沉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