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终于到了。
也许一年三百多日的忙碌只为了能够过好这一天。
今天的除夕依旧是个雪花纷飞的日子,也唯有这雪花才能才能在寒冷中更天一份情致。按传下来的规矩,除夕当天不能扫地,所以也就任这院子里的白雪肆意堆积。雀儿穿着红棉袄在平整的白雪做的地毯上跑着、滚着,像落在梨花地上的红芍。天上的雪花落在头顶,地上的积雪溅到身上,似乎想把一身都换成琉璃装。
与雀儿衣衫相对应的是门上的对联和玻璃窗户上的“吊钱儿”,这“吊钱儿”其实就是窗花,只是每个窗花上都有铜钱的图案,方得了这个俗名。无论是“肥猪聚宝”还是“年年有余”都显得憨态可掬。要说别致,自然是那些花卉样子的“吊钱儿”,梅兰竹菊,牡丹香梨,皆出自姚晴之手。
班里的几个女人挤在小小的厨房里忙作了一团。姚晴帮着坤姐准备年夜饭菜,惠萍贴过灶王爷的新像后忙着和蜓翘雅莲一起包饺子。
最清闲的便是木班主玉官他们,过年是早就改做准备的,而他们也早已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只等着今天大家在一起吃年夜饭了。
一天只为了等晚上这顿饭,中午大家也就草草地收拾了肚子。
下午的时候,房东赵老先生拉着小孙子来收下一年的房租,加上这年明月班所欠的钱一并要了去。木班主请赵老先生进屋坐着,他的孙子便在屋外与雀儿一同玩雪。木班主十分感谢赵老先生在当初对明月班的照顾,赵老先生却连连推辞说:“哪里是我的功劳啊,是你们一直福星高照啊。”
赵老先生的孙子与雀儿应是一般大的,只是身量上要小些,今天也像女孩子一样穿着红色的棉袄。很快两人像好朋友一样熟识起来。惠萍随手抓了一把小糖塞给赵老先生的孙子,而他的小孙子偏要将其中的一半分给雀儿,看到的人都说赵老先生的孙子是个能照顾人的人。
赵老先生坐了一会便拉着孙子离开了。
姚晴小声地问木班主:“班主,赵老先生可要求涨租金了?”
木班主十分诧异,反问:“没听他提起啊,涨什么租金?”
姚晴纳闷地说:“听说这附近的地皮都涨了租金,怎么赵老先生没说吗?”
木班主赞道:“赵老先生果然够仁义啊。”
下午过了大半,该是院子里的门该关上的时候了。
所有人都积聚在厅堂里。
厅堂了摆着明月班的牌匾和明月班前辈的灵位,桌子上供奉着果实菜肴,这是要给祖师爷和前辈先灵上香叩拜的时刻。
木班主站在最前面,神态威严,目光炯炯,尽管此时的明月班人数少得可怜,但他仍然高声说:“咱祖师爷没有别的口训,只留下一句最朴实的话:不唱糟糕戏,不做无德人。今年是咱明月班成立以来最糟糕的一年,但我们留下的一直遵循祖师爷的教训,学艺、树人,未敢忘却。望祖师爷和先辈们能够继续保佑明月班,让明月班能够再次兴盛。”
木班主郑重地跪下向牌匾和灵位叩首,众人随之跪拜。
开年饭的时候。
雀儿吵着要去点炮竹,玉官抱着她点燃了一串一百响的炮竹,顿时噼里啪啦响彻整个院落。
玉官抱着雀儿说:“等到半夜还会放烟火呢。”
年夜饭的时候永远是最热闹的。
雀儿拍着手,露出一副贪婪而又可爱的吃相,说:“有这么多菜是平时吃不到的啊。”
雀儿指了指其中一盘黑白相间的菜肴问:“这是什么?”
坤姐笑了,说:“这啊,是糟熘鱼片,算是咱北京的菜。”
雀儿又指着一道菜赞道:“哇,这是什么,好漂亮啊。”一个青色的瓷碗中盛着嫩黄的膏状物体,上面又有火腿丝儿、萝卜丝儿等嵌成的芙蓉花,色泽诱人,清香可闻。
惠萍说:“这叫‘芙蓉燕菜羹’。”
雀儿睁着大眼睛又问:“燕菜是什么?”
惠萍笑着说:“燕菜就是燕窝,不过这里面可没有什么燕窝,就是鸡蛋羹,借了个名字罢了。”
五顺儿正好在雀儿旁边,敲了一下雀儿的头,笑着说:“好了好了,这么多菜你都要问一遍,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吃啊?”
桌子上摆了十几道各色菜肴,除了那两盘之外,还有清真八宝猪、软炸里脊、天津坛子肉、芫爆散丹、卤牛肉、香辣香肠、麻栗野鸭、涮羊肉、红烧狮子头、翡翠豆腐、银耳素烩、凉拌龙须菜、拔丝山药、红枣南瓜、炒冬笋、辣白菜、三丝汤和香菇鸡汤等等。
明月班不兴喝酒,只在过年这一天品酒聊天。
雅莲端着碗里的白饭奇怪道:“碗里这么会藏着一个荸荠?”
姚晴呵呵道:“那是这里的习俗,寓意招财进宝。”
木班主看着桌子上的温馨,一时感慨,说:“这么多年了,咱们真的就像一家人。”
姚晴为木班主夹着菜,说:“班主,咱们本来就是一家人。”今年一过,姚晴便到了三十岁的年纪,脸庞不再水灵,唯有一份安详让她看起来算是年轻些。她看着坐在一边的雅莲和蜓翘,蜓翘花容月貌自是不用说,就连雅莲的青春气息也是让姚晴羡慕的。女人如花一生一开放,经过最绚丽的绽放之后自然而然就会渐渐凋谢,既然享受过了年轻时的美丽,那也要承受衰老的无奈。
蜓翘夹着一块羊肚丝儿问:“这芫爆散丹可是姚晴姐的手艺?味道能比得上鸿宾楼的了。”
姚晴笑道:“少在那打趣,家常做的菜怎么能比得上大饭庄。”
雅莲也在一旁打趣,说:“有什么比不上的?姚晴姐你是不去,你若去了,还有他们的大厨什么事啊。”
姚晴笑笑,说:“今晚的菜啊,我不过是帮帮忙,做做下手,你们可真得感谢坤姐,这一年到头,一日三餐,可都是她照顾的。”
“那我们敬坤姐一杯吧。”玉官说,于是大家纷纷端起酒杯一并给坤姐敬酒。
坤姐立即显得不好意思,可大伙这样她很高兴,连脸上的皱纹也浮出了笑意。坤姐已经五十多,按理说小一辈的都应该喊坤马或者坤婶,但都随了木班主,都喊坤姐不肯改口。
年夜饭后,所有人仍聚在一起守夜。
有人本提议打麻将以等待新年,但由于提前忘了准备,众人翻箱倒柜连一个麻将子都没有翻出来,只有作罢。
离午夜还有好几个小时,也不是随便就能打发掉的,众人商议不如行酒令,输的人不饮酒改说一个亲身经历的故事。
“酒令有好几种,怎么行?”蜓翘询问木班主。
木班主想了想还未来得及说话,雅莲抢先道:“不要什么诗词之类的,我向来就不怎么会。”
木班主说:“这样吧,咱们就玩个简单的,就掷骰子,掷得最小的就给大家说一个故事吧,只要自身经历的才好。”
众人都赞同,于是围坐在一起。屋子里烧着炭火,暖如春日。
总共四个骰子,众人轮流掷到碗中,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响声。
第一轮,方叔掷出的最小,只有七点,众人催促方叔赶紧说故事。
方叔无意识地拂了拂胡须,呵呵说:“没想到这让我开了个头啊,那我就说我小时候一件事情吧。那时候小啊,还没有入行,家还住在山里,挖草药为生。有一天挖草药的时候,遇见一条大蛇在咬一只仓鼠,看见有人来那条大蛇居然跑了。我呀就把那只仓鼠带回家,谁知道那仓鼠第二天竟然变成一个漂亮姑娘!”
说到这里,众人不依不饶地说:“不作数不作数,仓鼠怎么可能变成姑娘,胡诌来的不算。”
方叔拱手笑道:“这一把就算了吧,下次我在输就说真是,成不?”
第二轮木班主掷出了最小的数字,木班主开口说:“我说一个,也是以前的事儿了。在我年轻的时候明月班有一个老前辈,这位老前辈特备爱唱戏,把京剧啊看得比什么都重。当时他还是鼎盛之年,偏偏得罪了一个权贵,被人毁了容貌。被毁了容貌还怎么登台,平常连出门都怕被人瞧见。不过,他仍然坚持唱戏,就算不能登台他也坚持着。有一次我看见他在月下吹笛子,那是我一辈子都难忘的。当时我听见他吹笛,感觉就是笛声绕着他的剪影,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能让人动容的了。”
“后来呢?”雅莲抢着问。
木班主无可奈何地说:“后来他离开了,我就再有没有见过他。”
“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戏剧,不简单。”玉官自言自语地说。
……
众人一边说着各自的故事,一边等待着与白雪一起而来的新年。
玉官的怀表里的表针快要指到了十二点,众人欢呼着新年就要到了。打开门,冷风吹得人直哆嗦,但一肚子的酒气全部化作了温热的气流,从肚子里向四肢直窜。雪花洋洋洒洒,半停半休地落了一天了,屋外的颜色圣洁得让人不忍打破它宁静。
“快准备点烟火啊。”姚晴催促道。
雀儿已经趴在惠萍的睡着了,惠萍连忙将她摇醒,说:“雀儿,要放烟火了,醒醒啊,雀儿。”
雀儿却怎么也摇不醒,惠萍只得先把她抱进房间了。
“到点了。”玉官说道。
五顺儿和玉官已经将几桶大烟火搬了出来,学下得厚,这几桶烟火正好嵌在里面。一听玉官说到点了,五顺儿连忙擦燃一根火柴,小心翼翼用手掌挡着风,将烟火的芯绳点燃。
五顺儿赶紧退开,瞬间之内,一个小而亮的光焰伴着尖锐的响声直冲云霄,在其势头还未消减之际忽而炸开,吞吐出艳丽非常的菊花样的烟花,烟花虽然只有一瞬,可一朵又一朵接连不断的烟花此起彼伏,照着院落一时明一时暗,说不出来的精彩好看。院落外也是一方烟火之空,不远处也有欢声笑语,与此连成一片,便是整个被烟火点亮的天津卫。
雅莲嬉笑着双手各拿一只小烟花,点燃后“吱吱”地燃烧着,发出明黄的光芒,如同天上的烟花一般,手中燃烧的小焰火映着雅莲欢喜的脸,分外艳丽好看。雅莲一边舞着焰火一边耍着把式,众人只觉是一束束光晕缠绕着雅莲,在这雪天映出灿烂的秀丽。
玉官、五顺儿等人也拿着小烟花,在院子里舞着,跑着,笑着,各种火花使院落像被夕阳笼罩着一般,留人沉醉。
其他人都欢喜地看着。
坤姐笑着说道:“放好了焰火就赶紧进来吧,新年了,该吃饺子了。”
屋外烟火通明,欢声震天,大家都相互催促着进了屋,一起吃起了饺子。
这一夜,跨过了新旧年,所有人都盼着接下来的一年能够无忧地度过,大家也只愿明月班的人从此也如这般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