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差。
公司的一个研发项目要跟友方洽谈,我的顶头上司派我负责,于是我第二天上午就踏上了行程。
要去的地方是一个小镇,我此时已经从火车的车厢里,转移到了驰骋于乡镇间的汽车里。在火车上睡了两三个小时的回笼觉,这时候差不多已经恢复了精神。
我拉开了身边的车窗,夏日的风扑面吹来,不禁让人产生了一种隐隐的愉快和亢奋的情绪。
公路两旁栽种着高高大大的白杨树,风吹着叶子哗啦啦地响,满树的绿意如同翡翠一般在眼前晃过。靠近公路两边,是大片大片的像绿色天鹅绒般铺陈开来的稻田,一浪一浪的朝身后划去;接连而去的,则是像一朵朵云彩一样覆盖了整个山脚,并向上和向下绵延开去的绿油油的茶园。再远处,就是一些由低到高,连绵起伏的山,那片片绿松和阵阵纤竹,还有那漫山红如火、粉如霞、白如雪的山花,简直就像画家不惜浓彩泼上去的颜料一般逼眼。
我靠着窗子,看着不停往身后退去的这一幅幅美景,有了一种如在画中,却又是如此真实的感动。这一切是那么的熟悉,几乎跟我的高中校园后面的景致一模一样。
我把远处的小山在心里放大,再放大——地上那青青的小草,黄黄蓝蓝红红粉粉的说不出名字的小花,灰灰的树干,绿绿的树叶,细细的松针,长长的苇草,牵牵的蔓藤,还有那慢慢走着的窈窕的身影……我感觉我心里的某个角落在悄悄地融化着……
那时我们趁着周末出去踏青,肖晴青走在前面,我走在她的左后方,可以看见她的侧脸的位置,以及伸手可以拉到她的距离。我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我们漫无边际的聊天,多数是她讲我听,她问我答,偶尔也会反过来。
她总是说几句就扭过头来看看我,有时说到高兴的时候,她索性回转身来面对着我,开心地笑着,脸上的表情可爱极了,而脚下仍在倒退着前进。每当这时候我都要提醒她不要摔倒了,而且时刻警惕着万一出现了意外就立刻拉住她。很容易想象,像她这个倒退的走路姿势,要踢到石头或者其他什么障碍物,然后仰面摔上一跤,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而且甚至可以说是相当有可能的。
虽然偶尔也会说到过去,不过她更多喜欢说的还是她设想的未来,而且也常常鼓励我这么做,把自己的理想进一步细化。
“像我们这种看起来还是一无所有的人,理想什么的,至少还是要有那么一两个的——这也算是奢侈品啦!就算是像‘实现共产主义’那样遥遥无期的理想,也没什么不可以啊,就算不够真实,也算够远大了。虽然我自己对于‘实现共产主义’没什么信心,不过也并不因此而嘲笑以此为理想的其他人就是了。”
我很享受地听她说话,看着她脸上生动地表情,并且笑着点头表示赞同。虽然心里多少也会感觉她的想法还真有点奇怪,但是却毫无根据地觉得,虽然奇怪却并不空洞,而且还有一种实实在在的精神在里面。
因为我们彼此都没有刻意去掩饰我们之间的恋爱关系,所以这件事很快就在班里,甚至是校园里传开了。
不加以辩解,也不有所收敛,这样就很容易被看成是公然的挑衅。其实说到底,我们只不过是上学放学一起走路,下课一起说说话(还有其他同学),晚自习一起复习功课做作业,有时周末会抽半天时间一起出去散散步。
仅此而已。
我们没有像校园中其他那些搞地下恋情的小情侣那样,故意避开对方不接触;也没有像那些只是普通同学关系,却因为旁人的玩笑或是闲言碎语而故意疏远起来的同学——说起来,这样才更让人难以理解吧!
班主任因为我们高调的恋情而找我们进行了分别谈话。
因为是“分别谈话”,所以我不知道他跟肖晴青都说了些什么,我只记得他对我的态度大致就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五分敲打,三分教育,两分鼓励(当然是在学习上的鼓励)。
据说,大部分的“早恋”和有“早恋倾向”的学生,经过他这一番谈话后,都会痛定思痛,悔过自新,重新做人。
不过班主任那理论而独断的做法丝毫也没有影响肖晴青在我心中的地位,相反的,我更加地珍惜她了。不过我不知道她是否也是同样的心情对我,所以在知道她的态度之前,我心里有着难以抑制的忐忑和不安。
更让我不安的是,班主任说过,如果学校的这番苦口婆心的教育不能奏效,他将请我们的家长来学校,共同讨论我们的“早恋”问题。
对于请家长到学校来共同讨论任何问题我都没有意见,就像其他人彼此之间商量好了让我穿黑色西服还是蓝色西服的问题,并且最后达成了一致,这对我都没有任何的影响和意义,因为我从一开始就决定好了穿运动服。不过,我担心的是肖晴青,班主任要是把她的家长抬出来的话,她该怎么办?
结果放学后,她还是自然地和我走在一起,一如既往,没有任何改变。我心里激动而感动,一言不发地陪着她迈着步子。
当我说到班主任提到了让家长到学校来的时候,肖晴青撇了撇嘴说:“你就让他去放P好了,别去理他。我们学习归学习,恋爱归恋爱。他这个顽固的人,自己被禁锢惯了,于是现在又要变本加厉的来禁锢别人,他们才不会承认‘爱情跟年龄无关’呢。嗯,我好想吃苋菜。”
于是我们去食堂炒了一个苋菜,她用红红的苋菜汤泡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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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司机从观后镜里向我投来疑惑地目光,我这才意识到它已经震了好一会儿了,铃声也由小到大响了好一会儿了。
是付红敏。
我不能不接。
而且,也就在这瞬间,我突然从内心里产生一个疑问: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我不能不接”的想法?
“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她当头就是这么一句。
“我不是接了吗?”
“我已经给你打过一个电话了,你没接!”她愤愤地说:“而且,这次也等了这么久才接啊,你是不是不想接,故意拖延来着?那也罢了,那你为什么又要接了呢?你这个人……”
我感觉有些吃力。
她发了一通牢骚后,终于缓和了语气说:“我的行李已经送过来了,你下班过来跟我一起收拾收拾屋子吧——既然不让我到你那里去,那你到我这里好了。幸亏我自己租了房子,要不然靠你的话,我可能就要露宿街头了。”
她仿佛已经把我的事情决定好了。如果我现在还身在H市,也许就要好好考虑怎样拒绝她了,否则这种关系会一直这样不清不楚地继续下去。但是我现在已经出差,我想我可以更加简单地说。
“我出差了,不能去你那里。”
“……出差了?出差了?”她惊诧不已,语气里满是怀疑和不满,但不一会儿就像恍然大悟一般地变成了气愤:“我看出差是假,不想来才是真吧!难道旁边有其他女人,不方便说话?哦,我早该想到了是这样……”
“没有,你别瞎猜。”
我虽然可以理直气壮地替自己辩护说出差是真,不过却不能否认不想去她那里也是真的。
“昨天还在这里,今天就出差了?为什么你编瞎话的本领不能高级一些呢,一点进步都没有,一眼就能让人拆穿的谎话还是不要拿出来讲比较好,我都替你害臊!你到底要躲我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到底要躲避到什么时候?如果不想跟我在一起,那为什么前天晚上还要跟我……我真是要被你搞崩溃了,你为什么要这样!”
付红敏的声音听起来很激动,我不能打断她,也没法打断她。她的话就像一张密密的渔网,散在我和她之间,我的任何话语就像一个个虾似的,根本漏不过去。
而且,我更不可能跟她说“当时那种情形,我没法不跟你上床吧”这种话吧?
“家里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你是为了她而躲避我吗?但是你对她也不是全心全意的,要不然你是不会来找我的,对不对……还是说是我自己送上门的……你就这么胆怯吗,连见一面都不敢?连到我住的地方来看看的勇气都没有?你到底在哪里?”
“……我在出差的车上……”
“够了够了!”
付红敏呜呜地哭了起来,我也只好拿着手机,默不作声。
她哭了一会儿,我听到手机里传来一阵“吸——吸——”的声音,我想是她在清鼻子吧。
她又咳了一声,终于缓和下来:“你在哪里?我过去等你下班,不用你过来了。”
“……我真的在出差,现在在汽车上……”
“嘟嘟嘟嘟嘟……”电话那头传来了盲音。
她挂了电话。
她终究还是不相信我,她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一直。
不过这样也好,我反倒松了一口气。我在心里说,就继续这样对我失望下去吧,不要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