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春实习的时候是公历六月，农历的五月份。
这一天是五月五，端午节，冰凌镇人要吃甜醅，系五色花绳，佩戴荷包，荷包里装着香草，耳朵背后抹雄黄，房门上插着杨柳枝。
冰凌人不流行喝雄黄酒，戴香草荷包大概是为了纪念屈原；手腕上戴花绳据说是为了防五毒，蜈蚣，蝎子，蛇等物。耳朵后抹雄黄大约也是这个道理，插杨柳梢是为了辟邪，五月里天气炎热，虫蛇恣肆，人们用这种方式来祈求平安。
这个节日的用意已经大大超过了单纯为纪念屈原的范围了。
端午节是个早节，嘉春小时候和妹妹们在睡梦里就已经被爸爸妈妈在脖子上，手腕上，脚脖上系上了花绳绳，醒来一看，都已经在自己身上佩戴着，父母亲的活动自己竟全然不知，这是端午节最大的惊喜。
穿好衣服起来看时，各个房门框上已经插好了柳树枝条，母亲早已经烙好了花馍馍，所谓的花馍馍，就是在白面饼上用刀刃压出花纹，通常是一些规则的菱形或者平行四边形。
过去的人们很穷，但是把节日看的很重要，过节的热情很高，现在的人生活好了，反而没有了过节的热情，只是应个景儿罢了。
连花馍馍也懒得烙了，直接在店里买几个电烤饼充数。
再说那小孩子也不稀罕花馍馍了，谁还有心思烙呢？
这花绳要一直戴到七月七，然后解下来丢在水沟里，老年人说七月七喜鹊叼了去为牛郎织女搭桥呢。
幼小的嘉春曾经觉得喜鹊搭桥这件事情很庄严，可是他们往往戴不到那个时候，洗手把线的颜色褪掉了，就剪断随手丢了，嘉春对于自己不能坚持戴到七月七为牛郎织女献一份爱心深深地引以为憾。
大了之后父母亲就不再亲自为他们系上花绳了，只有楚辞和嘉梦两个人还在享此殊荣。
端午节的早上，嘉春只惦记着要上课，就梳洗了急急忙忙往学校跑去，她是自小爱睡懒觉的瞌睡虫，学生都到校了，只有她一个人往进走。
幸亏楚辉的房子和第一排教室连在一起，这样她可以免受后排老教师们的白眼了。
楚辉已经在房子里，他正在看书。
见嘉春进来，就放下了手中的书，笑着嗔怪道：
“大懒虫，才来啊！不知道今天过节啊！”
嘉春不好意思地笑了，红着脸没有说话。
楚辉亲切地说：
“来，小姑娘，我给你系花绳。”
嘉春说：
“我都这么大了，还系这个东西干什么？”
楚辉说：
“我今天就把你当一回小孩子吧！”
说着拿出准备好的丝线，和嘉春搓成一股五色花绳，他细心地给嘉春系在手腕上。
嘉春第一次离一个成年男性这么近，心里有一种异样的亲切的感觉，她忽然有一种冲动，想去抱住楚辉。
嘉春觉得自己的心跳有些快，脸也红了，她拼命抑制着心跳，慢慢地恢复了常态。
楚辉只顾着低头在她的手腕上缠着线，没有抬头看她。
他离她这么近，她闻得见他身上的清淡的香皂味儿，很好闻。
手腕上的花绳系好了，他蹲下来要给她的脚腕上也戴花绳，嘉春推辞着不让戴。
截止目前，她的手和脚都从来没有让男性碰过，她很保守，即使心里喜欢一个人，也想不到肌肤之亲上去。
眼前的这个青年，用他的亲和力除去了她的戒备心。
她默许地静静坐着，楚辉蹲下身，轻轻握着她的脚腕，慢慢地在她的脚腕上缠了一圈花绳，打了个死结之后又站起身找剪刀，嘉春递给他剪刀。
其实这些事她自己可以做，如果她要和楚辉保持距离，她可以接受他的丝线，但是自己绑。
可是那种奇异的男性的魅力吸引着她，加上当她和一个人走近的时候，她就会不知如何设防，这样她没有拒绝，听任楚辉和自己这样亲近。
楚辉拿了剪刀，细心地剪断了多余的线头，他的动作这样轻柔带着春风拂面的温暖，嘉春在一种心醉神迷的感觉里昏昏欲睡。
直到楚辉站起身来，微笑着看她的时候，她才猛然惊醒过来，也回报了他一个暖暖的纯纯的笑。
嘉春中午回去吃饭时，不敢把自己的手腕露出来，因为她的手腕上戴着鲜艳的五色花绳。
但是王秀娥和楚燕青都不是很细心的人，他们谁也没有发现嘉春的这个秘密。
嘉春在中午吃完饭的时候，到自己童年的玩伴家里去了一阵，那个女孩子正在家里聚精会神地用粉红色纸质长条制作着菊花。
一朵朵栩栩如生的菊花插在铁丝上，铁丝上又绕上绿色的纸条，看起来就像是菊花的枝叶。
嘉春欣喜不已，当即叫这个女孩子教她制作菊花，她自己做好了一朵菊花之后，连忙在五月耀眼的阳光下向学校跑去。
小小的校园里静悄悄的，原来同学们都在午休。
嘉春知道楚辉肯定在房间等着自己。
淡蓝色的棉布门帘低垂着，偶尔被风吹得摇曳几下，嘉春轻轻掀开帘子进去。
土地上撒了水，清水和泥土的清新味儿扑鼻而来，让满头是汗的嘉春感到惬意的凉爽。
楚辉在床上仰面躺着，脸上盖着一本书。
嘉春进来，他并没有立即起来，嘉春以为他睡着了，就站在床边轻声说：
“嗨！”
楚辉掀开书，从床上一跃而起。
原来他在等嘉春，老等不来，无聊地靠在床上翻书，听见嘉春的脚步声，故意在床上装睡呢。
看见嘉春来了，立即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亲热地笑了。
嘉春手背在身后，说：
“今天五月五，我也有个礼物送给你！”
楚辉笑着望着她，故意用夸张的语气说：
“什么礼物这么神秘？”
嘉春觉得自己整个的人都装在他近视镜后面那双温情的眼睛里。
在这双眼睛里，她看见自己很快乐，一种简单的亲切的快乐，她调皮地说：
“你猜！”
楚辉说：
“你手放在后面，肯定不是一个很大的东西！是一支钢笔吧？”
嘉春故意哭丧着脸说：
“年轻人，我还没有工资哎，哪有钱给你买钢笔啊！”
楚辉连忙歉意地说：
“对对对，你瞧我这脑子，真是的！”
他接着猜：
“是花馍馍？甜醅？”
嘉春用责备的语气说：
“你就想着吃啊，不是吃的东西。”
她沮丧地说：
“算了，我告诉你吧！”
楚辉连忙抢着说：
“别说别说，我肯定能猜出来！”
他做出苦思冥想的样子，然后猛然一拍大腿，说：
“这回肯定是了，是一朵花吧？”
果然他看见自己这样一说，嘉春就露出了灿烂的笑脸。
楚辉知道自己猜中了，他又得意地问：
“是月季还是牡丹啊？”
嘉春说：
“你想不到的，是菊花！”
楚辉刚要说你家这个时候哪来的菊花啊，嘉春已经等不及将那朵纸花从身后拿出来了。
“我亲手做的，送给你，端午快乐！”
楚辉被感动了，这一刻很静，两个人之间的空气流动地仿佛也很慢，一种甜蜜的默契的情谊洋溢在他们的周围。
嘉春想说为了学习制作这朵纸花，赶在端午节送给他，她用了整整一个中午的时间，上学迟到了。
但是她忽然觉得，楚辉已经知道了。
楚辉确实已经知道了，他早早来到学校，等嘉春来和他分享端午的美味，却不见她的影子。
他等得心急，无所事事的有些埋怨嘉春，是不是她故意这样磨蹭，只因为她知道自己在等着她呢？
见了嘉春以后想要责备她的话早已抛在脑后了，他高兴都来不及呢。
现在知道了她迟到的原因，他更感动了。
他率先打破了沉默，把放在桌子上的口袋打开，那里面装着一罐甜醅和半个西瓜。
楚辉用勺子舀了甜醅送到嘉春的嘴边，第一次有人这样喂自己吃东西，嘉春却没有感到不好意思，她觉得很自然，就跟母亲小时候喂自己吃东西一样，尽管她不记得母亲是否喂自己吃过东西，一定喂过吧？每个母亲都曾经喂过自己的小孩子吃东西的。
楚辉的母亲煮的甜醅香甜可口，如酒醇厚，却又没有酒的辛辣，嘉春连呼好吃。
她抢过楚辉手里的勺子，连吃了十几勺子才罢休。
这个时候楚辉已经用刀将西瓜切好，笑着说：
“小馋猫，还有好东西呢，别吃饱了！”
嘉春本来因为家境不好，连西瓜都很少能吃上。
小时候村子里有瓜农开着农用三轮车来买瓜，也可以用小麦换瓜的。
王秀娥当时病着，听见有人喊“换瓜”，知道孩子们嘴都馋了。
就让嘉春背着半袋秕麦子去换，人家一看麦子太秕了不要。
在众目睽睽之下，嘉春觉得好难为情，她背着那小半袋麦子往回走时，抑制不住屈辱的眼泪，在滚烫的脸颊上流下来。
嘉春吃着楚辉拿来的西瓜，突然想起了这段经历，就用忧郁的语调地讲了出来。
楚辉拿来的西瓜真的很甜，一直甜到她的心里。
那是她吃过的最甜的西瓜，也是她度过的最美的端午节。
她不知道楚辉听见她那么说着，眼眶也湿润了。他无言地来到嘉春跟前，迟疑地举起手来，嘉春没有拒绝。
他把手放在嘉春的头上，安慰地用手抚摸着嘉春的头发。嘉春心里一热，楚辉就站在自己身边，她情不自禁地将头依靠在他胸前。
嘉春第一次和一个男性这样接近，这是一种新奇的感觉，她感到他的心脏在有力地跳动。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无语地依靠着，直到下课的铃声把他俩惊醒，楚辉有课，慌忙拿起书本走出了房子。
嘉春一个人坐在房子里，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幕。
她觉得那么不可思议，她就这样轻易地依靠在一个男人的胸膛上，在她十九岁的时候，他们之间似乎不像是恋爱的关系，却为什么他让她感觉这样亲切和放心呢？
这之后嘉春就和楚辉一起吃早餐。
楚辉的家庭条件好，上回说过他的姐姐在玉泉市的一家医院当护士，他的姐夫就是嘉春曾经暗恋过的物理老师。
不过当楚辉说起他的姐夫的时候，嘉春假装不认识他的姐夫，但是她不爱听人家谈起这个人。
如果你爱过一个人，也许一生都不会忘记。
当再次听到这个人的名字时，总会有不一样的感觉，惘然若失。
楚辉总是在她到校之前早早来到学校，给她带着时令水果和他妈妈做的好吃的，他的妈妈一定以为自己儿子的胃口最近大多了吧？因为他带的东西比平时多了一倍啊!
周末嘉春上完课准备回家的时候，却发现楚辉不在房子里，她坐下等了一阵，总不见他来，于是就在纸上写了四个大字：
“周日愉快！”就收拾东西回去了。
嘉春在家里的时候，王秀娥和楚燕青都很开心，因为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把女儿供给出来了，她工作了，即将有工资了，那些极度贫穷的日子应该快结束了吧？
嘉婷跟着嘉云去玉泉市打工去了，家里就剩下嘉春，嘉梦和楚辞。
嘉梦已经上小学五年级了，那个时候小学还是五年制，嘉梦也快要毕业了。
楚辞四岁了，和嘉春的关系特别好，跟在她屁股后面“姐姐姐姐”的叫个不停。
周末在家里，嘉梦学习很认真，周末也要看书做作业。嘉春就领着楚辞玩耍。
她教他背唐诗，楚辞很聪明，背上几遍就记住了。
嘉春和弟弟玩耍的时候，也会想到楚辉，但是不是刻骨铭心的思念，只是想到他的时候，会觉得心里涌过幸福的暖流。
星期一她来到学校的时候，发现楚辉坐在桌子前面没有看书，却在发呆，他见她进来了目光中的沉思瞬间转变成喜悦，仿佛他等待她已经很长很长的时间了。
他拿出嘉春上周临走时给自己写的字条，说：
“周日愉快，可是我一点也不愉快，未能如你所愿啊！”
嘉春不懂他在说什么，心想我祝你周日愉快难道错了吗？你过的不快乐怎能怨我呢？
楚辉看到嘉春困惑不解的眼神，就拿起笔在她竖排的“周日愉快”交叉着写了另外三个字，现在这三个字和“周日愉快”里面的“日”字构成了另一个词：
“度日如年！”
嘉春忽然懂了他的意思，这四个字道尽了他的心事，嘉春的脸红了。
楚辉只顾倾诉着自己的心情：
“整整一天半，两个晚上，我觉得我自己就跟泥塑木雕似的，干什么都没有精神，茶饭不思，好像完全是个行尸走肉，我只想看见你，满脑子都是你的身影，你的声音，你的笑脸，嘉春。。。。。。”
说到这里，他突然站起来了，一把把嘉春搂在了怀里，紧紧地抱在他的胸前，嘉春又一次听到他的心脏在狂跳。
紧接着，她还没来得及挣扎，他就吻了她的额头，只是轻轻地用他的滚烫的嘴唇碰触了一下她的额头。
然后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他松开了她。
嘉春站在地下，觉得自己的浑身发软头晕目眩，站立不住，楚辉在旁边看见连忙搀扶着她坐下，轻声说：
“对不起，我太冲动了！我只是太，太想你了！”
嘉春心里并没有责怪楚辉，第一次被一个男人紧紧抱在怀里，嘉春觉得自己的心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她只是太紧张太兴奋了，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她设想过自己要好好地温柔地抱着自己的爱人，没有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投身到一个人的怀抱里去。
她马上想到了方忠诚，内心有一些愧疚。
他在信里写过，等将来的某一天，他要把自己的初吻献给嘉春，他要把嘉春从小腿上抱起来，高高地举在空中，任凭嘉春尖叫，打骂自己，掐自己的鼻子耳朵嘴脸都不放松，他要抱着嘉春旋转，一直转到他们两个人都摔倒在草地上。
可是她已经允许另一个男人拥抱了自己，亲吻了自己，方忠诚若是看见这一幕，一定会肝胆欲裂的。
楚辉看见嘉春的表情起了变化，嘉春突然显得很犹豫，楚辉开始担心起来，他一再地道歉：
“对不起，嘉春，我向你保证，我以后再也不这样做了！”
嘉春默默地摇摇头，又默默地点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