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留嘉春吃了饭，那一顿饭嘉春吃得终身难忘，她只有十五岁。
可是她看明白了一件事：如果她能够永远陪伴着方忠诚，一切的一切就会迎刃而解。
否则，痛苦在所难免。
他的痛苦，她的痛苦。
若干年后当她因为另一个人离开方忠诚而去，当她背叛了他的时候，她说：
“认识你是我的荣幸，而认识我是你的不幸。”
嘉春离开方忠诚的家返回学校，这山这水，这雪，仿佛恍惹隔世。
在方忠诚的眼里，这曾经熟悉的家乡也变成陌生的地方了吧。
他注定一生成了游子。
嘉春理解了他眼中那种无法言喻的忧伤。
那与年龄不相称的孤高狂傲。
果然在那不屑一顾的外表掩盖下隐藏着一颗受伤的心。
曾经的日子闪亮又明媚
你我一起分享了青春的美味
曾经的日子伤感又苦涩
你我一起承受了身心的疲惫
曾经的浪漫让你我几度沉醉
曾经的沧桑让你我不再纯粹
分手时我不知你的去处
也没有说我和你何时再相会
风去花谢风来花开
曾经的日子只是在沉睡
风去花谢风来花开
重逢的日子总是不期而会
来吧兄弟干杯
是水一起淌是火一起闯
生也相依死也相随相依相随
凯旋的日子不醉不归
来吧来吧兄弟干杯
是水一起抗生活一起闯
生也相依死也相随相依相随
凯旋的日子不醉不归
若干年后嘉春已经结婚生子，当她听到刀郎的这首《永远的兄弟》的时候，还是马上会想到方忠诚，如果恰逢下雪，她来到雪地上，让冰冷的雪花亲吻她的脸颊，然后，流下眼泪。
一如那年她离开他的家，独自踟蹰在雪中，感到漫天遍地的孤独包裹着她。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空，看无语的雪花无声地从天而降，碰触她的额头，脸颊，落在她的掌心。
曾经她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一个人，她的家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家庭。
可是，现在，她茫然了。方忠诚，不是更不幸么？
“下晚自习和我一起复习吧。”
嘉春升上初三第一次走到教室最后一排，停留在方忠诚的课桌旁边。
方忠诚像是没听见她的话，只是因为她来到了自己身边，才用困惑不解的眼睛看着嘉春。
嘉春不忍心去看那双孤独的眼睛，避开了他的视线，又说了一遍：
“晚自习以后和我一起复习吧！”
方忠诚还以为嘉春发现了他偷窥的秘密，一时之间惊慌失措，而嘉春还以为方忠诚听了自己的话后这么激动呢。
方忠诚很守信，当大家都离开去睡觉的时候，他留在了教室里。
嘉春快快地把自己的功课复习了一遍后就坐在了他身边。
她看见，方忠诚握笔的手在颤抖。
英语，数学，物理，化学，一道一道给他讲解，直到深夜。
以后的每个晚上都是如此。生活变得简单，他们的关系也变得简单。学习，学习，只有学习！
严寒一步步逼近，宿舍里的水结冰了，早上起来没有办法洗脸刷牙。
嘉春的手脚都冻肿了，方忠诚的手上生着冻疮。两个人谁也不说话，除了讲解习题的声音。
嘉春能从他眼中看出他听懂了还是没有懂。
正当大家冻得失去学习的动力时，期末考来临了。
嘉春考试的时候经历了少有的紧张心情，仿佛她在代替方忠诚考呢。
还好，功夫不负有心人，方忠诚的成绩一下进入了全级四十名。
如果在最后一学期他能保持这样学习的劲头，考上高中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许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关系，嘉春成了老师，方忠诚不得不仰视着她。
当嘉春如释重负的回到家里以后，母亲的身体已经比暑假里好转多了。
嘉云也回家了，大家整天抱着楚辞逗乐，围坐在热炕上打扑克说笑话，倒也其乐融融。嘉云在玉泉市一家饺子馆打工，人却长胖了。
她的九岁上订下亲的女婿人长得又高又帅，嘉云在他面前很没有自信。
两个人也不在同一个城市打工。嘉云女婿上到初二就辍学了，识的字还没有嘉云多，就是能言善辩，比沉默寡言的嘉云受欢迎的多。
嘉云在他面前很受压迫，也就乐得双方不常见面。
这一年姐姐嘉云回家来带了些钱，家里苹果也买了一点钱。
这个春节就过得比往年热闹，除了宰杀的过年猪，又额外买了些菜蔬糖果，特意买了些鞭炮。
腊月二十八，二十九是赶花花集的日子，冰凌人把年前的几天赶集的日子叫赶花花集，大约取其商品琳琅满目五花八门令人眼花缭乱之意。
嘉春嘉云嘉婷嘉梦都去了。嘉梦也已经上小学了，她比楚辞整整大了八岁。姊妹们在人山人海里挤出挤进，各人提了些东西兴致勃勃地往回赶。
王秀娥还是不常下炕，加上小楚辞也要专人照看。
做饭就是嘉云和嘉春的任务。
腊月三十炸油饼，炸糖果，放鞭炮贴对联，贴门神。
把小孩子高兴地满院乱窜，楚燕青也笑得合不拢嘴。记忆里嘉春好像从来没有过年这样高兴过。
随着孩子们慢慢长大，王秀娥的脾气越来越好，不但不去干涉嘉云和嘉春，就连小的嘉婷和嘉梦也像对待小时候的嘉云和嘉春那样责骂。
家里的气氛宽松了许多。
嘉春和嘉云姐妹俩现在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嘉云善良软弱，嘉春却是一副争强好胜的脾性。
姐姐已经过了十八岁，很为自己的婚事忧愁，她和自己的女婿合不来，加上从小订下的娃娃亲，两个人也没有好好地接触，见了面客气地跟陌生人一样，这让嘉云很压抑。
其实她心里还是很喜欢自己的对象的，就是矜持地不去表示自己的热情。这样一来，她的女婿认为嘉云对自己没兴趣，也就不把嘉云放在心上。
嘉春知道姐姐的心事，她只把人的尊严放在第一位，劝姐姐：
“他不理你，你也不理他！反正不要靠他，我不信女的离开男的不能活。”
她只管一腔义气，哪知道男女关系的玄妙呢。
她生怕自己的姐姐低声下气地去讨她姐夫的欢喜，那岂不是失掉了做人的尊严吗？
两个人从小没人教育她们如何待人接物，做人的事全靠自己在实践中摸索，也不知碰了多少钉子，走过多少弯路。
嘉云对于妹妹的聪明和争气很佩服，对自己的妹妹言听计从的。
她也觉得嘉春说的话有道理，其实嘉春的道理也全是从书本上来的，走的全是理想主义的路子。
现实跟理想本来不可同日而语，现实也永远无法到达理想的高度，这是当时的嘉春还没有醒悟过来的，她是个地地道道的理想主义者，一切只按着自己理想主义的标准去评判，得到的失望也就可想而知的多。
即使自己明白喜欢上一个人了，为了她的理想主义和面子，她就宁愿痛苦自己也不去表明心迹。
她试图说服自己的姐姐也要这样做，嘉云接受了。
加上嘉云也不知如何去讨男人的欢心。就眼看自己和对象一步一步走向陌路，也不去挽救，事实上她也不知如何挽救。
如果她不喜欢他也就罢了，偏偏她的女婿风度翩翩能言善辩，很难不讨女孩子喜欢。
分明是大人包办的一桩没有爱情的婚姻，嘉云却付出了自己的初恋、暗恋。
嘉春没有把姐姐和自己换位思考。
因为自己是个学生，她的年龄也不适合谈恋爱，姐姐却需要认清自己的感情，也需要在实践中去验证自己的感情，不然，当青春逝去，那会成为无法弥补的遗憾。
或者因为她的理想主义者的孤独，她只是需要不停地去喜欢上一个人，体味其中的甜蜜和苦涩，她不需要去实践，内心的独角戏，连观众都只有自己。
比如小学时的初恋，中学里对于物理老师的暗恋。
对方忠诚的喜欢，当方忠诚开始回应开始深陷时嘉春却又忙不迭地撤离。她不知道也没有看清楚自己，却还要劝说姐姐要和自己一样。
嘉云不能克服面对自己的对象时那种自卑的感觉。
自卑是怎么回事呢？自卑只是因为我们对自己了解地太彻底了。
我们总是劝说别人要自信，自信是个人最美最吸引人的风景。可是自信有时候跟无知是双生子。
相反的，我并不觉得自卑是坏事情。如果我们真正爱上一个人了，我们会不可避免地自卑，觉得自己配不上他，我们喜欢对方超过对方喜欢我们，或者超过喜欢我们自身，我们就开始自卑。
反之，一个永远也不会自卑的人，或者不承认自卑的人，是永远也不会喜欢一个人超过喜欢自己的。
所以自卑者是可爱的。
可是那些我们已经无可救药地喜欢上的人，是不喜欢我们这样畏首畏尾、这样自卑的。
那只会让他们更骄傲，更无知。更加放肆对待我们的爱，并且有朝一日把这份爱践踏在脚下。
嘉春对方忠诚就是这样，嘉云的女婿对嘉云也是这样，日后嘉春喜欢的人对待嘉春也还是这样。
那么，你，亲爱的读者，有没有也这样对待过喜欢你的人呢？
那是一种罪过。
嘉春偶尔也复习功课，冬天的晚上她和姐姐谈心，说自己的家庭，小时候闯的祸，还有各自喜欢的人。
嘉春把自己从书本上得来的为人处世的标准传授给嘉云，目前因为她自己对此深信不疑，所以说来感人至深，嘉云不由自主地要相信她。
姊妹俩每次在一起，说的都是这些话题。结婚生子以后就不再谈论爱情，而谈论自己的孩子和丈夫，碰到的人，人的势利和软弱，姐妹俩不约而同地总是看见人性的缺陷，要么表示同情，要么一顿嘲讽。
嘉春还是会超越世俗的层面高屋建瓴地提出许多看法，嘉云也会表示同意。
过完年正月初九是嘉春的生日，她的生日的特别之处就在于刚过完年。
王秀娥特意把腌猪肉留下一些，等到这天晚上给嘉春煮猪肉。在人们都还很困难的时候，农村人过年就靠宰杀一头大肥猪来打打牙祭。
腊月三十晚上煮猪骨头，啃骨头，是一年到头来绝无仅有的日子。小孩子把嘴吃得油汪汪地，是童年生活里难忘的愉快的经历。
且说因为有嘉春的生日，困难年月里三天年匆忙地过完之后，大家还可以勉强把年味再延长到正月初九，嘉春过生日的时候再吃一顿猪肉。
腊月里宰杀的猪，已经不能再留下去了，开春天气回暖，猪肉很快会馊的。所以王秀娥在这一天把剩下的骨头，肥肉瘦肉都煮光了。
在大铁锅里“咕嘟咕嘟”地炖上一下午。到肉烂熟，剥离骨头时才装盘呈上桌来。
大家又像过年时饱享一顿盛宴。
这一年嘉春十六岁了。
早上起来因为妈妈身体尚未完全恢复，所以是嘉云代替妈妈为嘉春擀长寿面，嘉春正在房里给嘉婷辅导寒假作业。
嘉婷的作业一团糟，气得她把嘉婷骂了一顿。
嘉婷就甩手不做了，出门找伙伴们玩去了。嘉春正在生闷气，听见门外有个小孩叫嘉春，她走出去。那个小孩子对她说：
“嘉春，坡下面有个人找你。”
嘉春说：“是谁？”
那小孩子大声说：
“我不认识，叫你下去呢。”
嘉春疑惑着从自家门埂上往下走，快来到依云坡下那条小河时，发现一个人坐在路边休息。她看背影，已经知道是谁了。
是方忠诚，嘉春站住，心里有些不高兴，但还是轻轻地说“嗨！”
方忠诚忙站起身来，不好意思地拿手挠挠头，递给嘉春一个纸盒子。
“生日快乐！”他说这话时有些羞赧。
嘉春先不去接，问道：
“是什么？”
方忠诚拿下巴点点他手里拿的东西说：
“打开看看吧。”
嘉春接过来才发现那是一个生日蛋糕。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她说：“你这是干什么？这个东西我不敢往家里拿啊！”方忠诚也觉得为难，他想了想，然后说：
“在这里给你过生日，你不介意吧？”
“在这里？你疯了，别人看见怎么办？”方忠诚不答话，自顾自往上面杏树林里走了几步，嘉春只好跟着他。
方忠诚来到了一棵大杏树下，那棵树并不高，枝干斜伸出去，嘉春站在坡上就能够到。方忠诚抓住树干攀上树去。对站在树下的嘉春说：
“把蛋糕递上来。”嘉春把蛋糕递给了他。他接过来挂在树上，又伸手对嘉春说：“上来吧。”
嘉春把手递给他，他的手很大很温暖，嘉春第一次让一个男孩子握着手，心内很紧张很不安，她借着他大手的力量也爬到了树上。
两人面对面坐在树干上，方忠诚把蛋糕拿出来放在自己的腿上，递给嘉春寿星帽，嘉春不戴，挂在一根小树枝上面了。他也不介意，就又插上蜡烛，细心数了十六根，又掏出打火机点上蜡烛。然后对嘉春说：
“许个愿吧！”
嘉春被此情此景感染，不由闭上了双眼。
她也不知自己给许什么愿，模糊地希望自己的家人可以平平安安，摆脱灾难。方忠诚也不问她许了什么愿。见她睁开了眼睛，就说：
“吹蜡烛吧。”他的语气出奇地温柔，嘉春被这温柔弄得很不好意思。就说：
“咱俩一起吹吧！”
方忠诚笑着说：
“你的生日，当然是你来吹了！”
嘉春只好一支一支吹熄了所有的蜡烛。
方忠诚拿塑料刀切了一块蛋糕，放在小纸盘上递给嘉春：
“尝尝吧。”嘉春在他这样的盛情款待之下显得羞涩难堪，只好张开嘴尝了一口，然后对方忠诚说：
“很甜！”
“那你都吃完吧！”吃着蛋糕，嘉春忽然笑了，对方忠诚说：
“谢谢你，我这是第一次吃蛋糕呢。”方忠诚看见嘉春笑了，自己也笑了。他故意说：
“那你把这些都吃了，弥补以前的损失！”嘉春笑着嗔怪他说：
“我怎么吃得完呢？那我不成了大肥猪了？”
方忠诚说：
“吃不完，你带回去，给你妹妹吃。”
嘉春对于他这样体贴入微感到很受感动，可是她马上摇摇头说：
“他们当然会很高兴，可是我没有办法向爸爸妈妈解释。”
她忽然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就大笑着向方忠诚说：
“咱俩比赛背诗歌吃蛋糕，谁输了谁吃一口。”
方忠诚知道自己背不过嘉春，也笑辩说：
“应该谁赢了谁吃吧？”
“不行，我说谁输谁吃，谁让你平时不学习呢。”一句话说得方忠诚有些不好意思。他连忙答应：
“就听你的！”
方忠诚绞尽脑汁把小学学过的诗歌背了一遍，一共才背了十首。
他会背什么《登鹳雀楼》啊，《望庐山瀑布》啊，“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啊，“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啊，“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啊，最后连“鹅鹅鹅，曲项向天歌”都算上了，勉强拼凑了十首。
嘉春看见他搜索枯肠的样子笑得差点掉下树来。
她先递给方忠诚一大块蛋糕，说：
“请吃吧，你输定了！”方忠诚笑着不肯接，嘉春威胁说：
“你不吃呢我就不背，我背一首也比你这十首强。”方忠诚只好一边吃蛋糕一边听嘉春背诗，只见她摇头晃脑地开始背***的《沁园春雪》：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
。。。。。
一口气背完，得意地说：
“怎么样?认输吧？”
方忠诚说：“佩服佩服！但是起码应该再背一首这样长的，我才认输！”
“此话当真？”嘉春做出一副豪情万丈的气派。
“当真当真，我把蛋糕全吃了！”方忠诚说着做了个狮子大开口的模样。
嘉春想了想，又开始背范仲淹的《苏幕遮》：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背完才发现方忠诚痴痴望着自己，她就有些不悦地说：
“喂喂喂，你傻了吗？”方忠诚如梦初醒，连忙掩饰说：
“认输认输，我吃，这些我都吃完。”
说着吃了一大口蛋糕，奶油糊了一嘴，嘉春看那憨样，逗得她忍俊不禁。不料方忠诚突然站起身，在她脸上来了一勺蛋糕，树身被他这样一折腾，摇晃了一下。
嘉春恼羞成怒，把整个蛋糕全端起来盖在了方忠诚的头上脸上，这里两个人笑成一团。
方忠诚忙不迭地拿手揩蛋糕，半天才露出模糊的嘴脸，笑得嘉春肚子疼。他看见嘉春这么高兴，也跟着笑了，那样子尤其滑稽，这里嘉春又笑，一面揉着肚子说：
“妈呀妈呀，笑死我了！”
两个人终于安静下来，反而不知该说什么，半天方忠诚看着嘉春说：
“只要你高兴就好。”
嘉春避开他的目光没有说话，半天嘉春忽然说：
“我要回去了！”
方忠诚赶紧说：“再坐一阵！”
“不行，家里要着急了！”
说着自己小心跳下树来。又想起什么，对方忠诚叮嘱说：
“开学了你要好好学，我给你加油，你要考上高中！”
方忠诚郑重点头，说：“一定。”
“把你脸上的蛋糕擦干净吧！”一句话提醒了方忠诚，赶忙在衣服口袋里找纸巾来擦嘴。
嘉春就折回身上依云坡来，而方忠诚兀自坐在树上，看着嘉春的背影，回味着刚才的欢乐，回味了很久很久，双腿已经蹴蹲在树上麻木了，才跳下树慢慢回家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