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定国站在营帐前，望着夜幕笼罩下的沉寂的炎遮河岸，木呆呆的许久不想动身，只是轻轻地叹着气，嘟哝着说：“名瑛妹妹，生不逢时矣，有皇妃的命，没有皇妃的福。贵为皇妃，却要扮作黑衣人上战阵，这黑沉沉的夜，掩藏了刀枪弓箭，掩藏了硝烟血泪，掩藏了士兵的喊杀声，可是天放明时，战场上又将血肉横飞，血流成河，老天爷，真希望黑夜永远不会过去，让北来的士兵和南方军的将士们永远在夜幕下安睡。逆贼三桂的先锋官高得捷呐，你为汉族，却被三桂利用，为满清效力，率汉族攻大明，同族厮杀，江山满清收入，我汉族兵将血染江河，你于心何忍？！”
卫兵们劝晋王回营帐歇息，晋王李定国不但不听，还厉声斥责兵士：“这般时候，乃我大明生死关头，本王能安歇么，混账。窦妃娘娘亦堪忧国事，我等七尺男儿，亦不如女人么？”
卫兵们不敢再言语，只好陪晋王站在夜色里，让冬夜的寒风尽情地吹袭。
战事危急，炎遮河已是最后防线，若有闪失，大明危矣。晋王李定国明了时势，忧思急甚，实难安歇。他心底有数，南军三路不足四万兵将，已难与三桂大军对抗，但作为南军统帅，只有誓死决心，与三桂大军战至最后一刻。昨日与北兵于炎遮河初战，南军略有小胜，不足为喜。原是北兵初到，阵脚未稳，吴三桂大军未到，前军小试锋芒而已。然我南军左路守黄草坝之李承爵，中路守鸡公背之祈三升，右路守遵义孙家坝之白文选三方告急，晋王忧急，食无味而寝难安，朝中文臣武将，前线奋战之兵勇，识者俱以为忧。
窦名望得到晋王许可，尽兄长之情份送了名瑛妹妹一程，踅回身来站在李定国身旁，象他一样也望着沉寂的炎遮河岸。窦名望亦如李定国一样忧心忡忡，却并不把吴三桂大军视为清兵，看成是北方来的大明士兵，把自己统帅之兵称作南军，心存一种奢望北来之兵明辨是非，阵前倒戈共讨逆贼，但这仅仅一厢情愿罢了。不过，永历十年，孙可望遣其将张胜间道袭云南府，将谋不轨，李定国率部与张胜战于昆明城下，大败张胜，擒张胜后奏报永历帝，张胜伏诛。其后李定国奉诏招白文造、马维兴，皆降之，孙可望军溃败，其败走贵州。白文选降后屡有战攻，封为郡王，对大明皇帝忠心耿耿。时过境迁，焉能妄想清军先锋官高得捷亦如郡王白文选。窦名望将军感到了几分夜风吹袭的寒冷，回身对晋王看着李定国，轻声说：
“晋王，回大帐休息吧。夜深风寒，晋王不可闪失。晋王是将士的旗帜，南军的希望，大明朝的依托，晋王一定要爱惜自己。名瑛妹妹留下一句话，要李哥哥扛住大明朝的旗帜，永远不许倒下。晋王，名瑛妹妹的意思很明白，大明江山完全仰仗晋王来撑持了！”
“窦名望将军，你言重了！”李定国转身，以背向着窦名望，严肃地说。“我大明朝虽偏安云南府，文武百官俱齐，山呼万岁也地动山摇，云南世守黔国公沐天波效忠大明，世守方能号令地方官吏，怎能说全仰仗我一介匹夫？靳统武总兵大人护卫朝庭，马宝将军率兵守昆明城，岂敢言李定国一人撑天下？定国不才，仅有赤胆忠心图报皇上，以效大明，粉身碎骨而万死不辞！”
“晋王说的极是，皇上身边不缺王公内臣，总兵、御史、典簿、学录、侍郎、锦衣卫官皆应有尽有，皇上不乏忠臣良将，可居心叵测、奸侫小人亦不胜数，此大明危急关头，只有晋王、郡王祁三升和郡王白文选、李承爵将军上阵杀敌，蜀王刘文秀劝谏可望不成自尽，其忠于大明的部将远在蜀地，声援不及，吴贼大军势压川黔之境逼近云南，我大明前途堪忧矣！”窦名望言辞恳切，字字透着忧国之情。“太后健在，王皇后无出，太子年不过十，嫔妃、贵人谁能为皇上解忧？帝虽英武伟干，貌似神宗，无声色游玩嗜好，不好酒，但不甚学而喜闻讲论书义，然性恶繁重，疑虑过甚，自肈庆晋王等拥戴永明王即位称帝以来，更迭文臣武将犹如走马灯，可望求封秦王不得遂叛降于清，今我南军善征战者不足五万，谁与同仇恢复，何以定天下也？”
“将军身为泰安伯，何出此言，不可扰乱军心！”晋王李定国急转过身来，看着窦名望说。“窦妃娘娘所嘱，本王铭刻于心，将军不可忘却脑后，亦不可妄言！”
“名瑛妹妹是为皇妃，可舍妹不侍宠，亦不得宠。几年前舍妹在广西桂林仅一平凡女子，晋王尽可妻之！”窦名望情真意切，侃侃而言。“名瑛入宫，全是家父所为，名瑛妹妹亦难违父命。而妹妹人在行宫，心不在焉。晋王与妻女失散，生死不明，晋王误我妹妹名瑛矣！”
“窦将军，你忘乎所以了！”李定国急踱几步，握紧腰间的剑柄，说。“大战在即，将军休言此事，帝闻此言，你我将有杀身之祸！你我兄弟赤胆忠心，天人可鉴，决不做孙可望之流！”
“可望不得封王即叛降，沦为清狗，据传伴满人狩猎，被满人乱箭射杀，悲也！”窦名望说。
“可望可悲亦不可悲，死后还亨清庭厚葬，满淸皇帝何许人也，竟如此这般反复无常？”李定国说。“我大明败将，忠君力求死者，亦可解甲归田为民；叛降者，多为满人射杀。满清皇帝喜爱忠臣，痛恨奸侫叛逆，为何不斩杀逆贼吴三桂呢，三桂祸国殃民之鼠辈矣！”
“吴三桂为大清豢养之恶狗，噬咬大明，满人正有用三桂之处！”窦名望说。
“泰安伯，夜沉闷而人清明，为防清狗，你随我阵前查看一番！”李定国说。
“晋王操劳军务，难得安稳，兄长所到之处，小弟岂能不往！”
“兄弟，夜黑风骤，疑有妖孽，河岸草伏之中，是魔是人不得而知！”
“是呀，晋王，夜静人酣，却难闻炎遮河水声，是否妖风塞听。弟随兄自南宁应黔国公沐天波密约，奉永历帝入滇，百姓遮道相迎，有望之泣下者。黔国公引入，以贡院为行宫，后移住孙可望所建王府，兄长始封晋王。区区时日，可望叛去，逆贼三桂带大军压来，乾坤颠覆矣。今炎遮河南岸，我南军数千忍饥被寒，草莽之间尽藏火器，幸亏风扫北岸，风不害我。但北岸之兵，数万众伏于林野，虎视眈眈，满人汉兵，何以为满清尽表忠心矣！”
两人正行走间，前方忽有一黑影随夜风飘然而至，立于李定国跟前，李定国拔剑自卫，窦名望跃在前面握刀护住晋王。三个随身卫士纵身围住黑影，刀剑闪若星光。
“来者何人，鬼魅当道么？”窦名望大声喝问道。
“听声音，是晋王麾下窦将军吧，在下以仰大名矣！”来人原地站着不动，朗声回答。
“你是何方神圣，未谋面而识本将军之声音？”窦名望接着问道。
“晋王大名鼎鼎，泰安伯乃皇亲国戚，谁人不识。在下贾自明，今夜始得拜会晋王和将军，相见犹恨晚矣！”来者自称贾自明，经历湖广赴云南来奔晋王，有要事相议。“将军，我为大明来，千条迢迢，腿脚辛苦，口干舌噪，若有半盏茶滋润肺腑，不甚感激，可回营帐议事？”
“晋王，贾为大明由远方而来，赏茶么？”窦名望问道。
“古人云，有明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李定国思索了一下，爽快地回答道。“贾先生既是心许大明之事，想必忠义之人，速回大帐看茶，以慰腿脚劳顿！”
晋王李定国回到大帐里端正地坐下，面色严峻地看着贾自明。灯光微黄，照映着贾自明满脸的风霜神情。贾自明不敢落坐，窦名望示意他在客位就坐，他才坐下了。他穿一件破旧衣衫，头发蓬乱，但双目有神，瘦弱的身上似乎透出一些道家的仙风道骨。李定国冷眼看着贾自明，脸上浮出些许不屑一顾的神情，但他还是命卫兵给贾自明看了茶。
贾自明呷一口茶，慢慢地吞下，摆下茶盅，起身向晋王行个揖礼，悠悠说道：
“晋王，请容在下禀明来意。在下忠于大明，愿为大明效犬马之劳。晋王布阵于鸡公背、黄草岭和孙家坝，据险要而拒清兵，晋王用兵英明矣。可在下得知，孙家坝孤悬滇蜀之表，遇急远兵救援不及，而鸡公背是绝顶，粮少运艰，士不宿饱；黄草岭险不足拒北兵，三桂逆贼引兵威逼，李承爵星夜驰书告急，唯晋王以炎遮河据北兵可守，火器威力令北兵胆寒，但晋王手下数千将士难敌万众北兵。在下贾自明不才，但可大施法术，为晋王借天兵数万，以助南军！”
“混账，原来你是妖人矣！”李定国拍案而起，大声喝斥道。“南军将士数千，凭手中火嚣刀枪，足以拒北兵。你这妖人，实为细作，探我军情，来人，拖出去斩了！”
“晋王饶命。在下实有报效大明之心，却无杀敌本领，日月可证。在下无能，仅有一点法术可用。晋王，你不信我，可留我于南军之中，在下誓死杀敌，共讨三桂逆贼！”贾自明乘兴而来，不料想晋王李定国称其为妖人，顿时慌了手脚，哀求道。“晋王，且饶命哪！”
“晋王，我观贾自明有诚心，请免一死吧！”窦名望求情道。
“如此妖人，决不可用！”李定国胸中气促，话语凛然吓人。“妖人之幻术，本王于湖南作战时领教过，实属骗人之举。妖人于山野置偶人数百，皆丈长许，执幡幢为行阵，烧香念词以借天兵，误我三个时辰，不见天兵降临，险些断送战机。妖人之术，坚不可信。可恶妖人，念你有效明之心，泰安伯求情，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杖责四十军棍，撵出帐去！”
贾自明被卫兵按在帐中以军棍责打，窦名望将军在一旁无言劝阻。卫兵执军棍一边杖打贾自明背部及殿部，一边数着棍数，当数至二十军棍时，李定国突然挥起右手，忿忿地说：
“免啦。军棍声轻，受罚者哼唧之声却尖厉刺耳，拖出帐去，不可容留军中！”
“禀晋王，贾自明有否报效大明之心，容我收留察之，如有二心，我定斩之！”窦名望说。
“妖言惑众，实为祸害。将军收留，确须留意，察有异心，斩之以绝后患！”李定国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