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S大附近有一条护城河蜿蜒地流过。无数似乎没有尽头的路曾和她交叉、平行,无数的小桥也曾慵懒地横卧在她之上,然后渐渐班驳、坍圮。时间仿佛早已改变了她的模样,鳞次栉比的建筑把她牢牢地囚禁在了她流过的轨迹里,淹没在了钢筋水泥中近乎窒息。
每当梁颢天“偶然踏访”,颜慕云都会和他一起走过长长的河堤。堤上绵延不绝的柳树如绿色省略号般看不到尽头。匆匆经过的无心过客不会懂得这些垂绦的柳树,是如何近乎绝望地把枝条伸展到水里,想要捞起河里漂流的思念。
河堤上青灰的石栏之上,总是重重叠叠地刻着一些歪曲的小字。一次,颜慕云偶然发现了这些字迹,顿时欣喜起来——她以前见过的,不过大多数都是“××到此一游”的无聊字句;而这些写在石头上的句子大多数都是誓辞、期许或诺言,而且蔚为壮观。也许是经历了太多的火烤日灼、雨打风吹,有些句子已然模糊,连名字都看不清楚,只留下那个依稀可见的“永远”倔强地不愿逝去。
“真好啊……”颜慕云感慨万千地说。
“好什么呀?”
“你不觉得,等到头发花白了再回到这个应许之地,看到曾经的自己刻下的希冀已经实现,会是一件很美的事情吗?……你知道,就是那种经历了世事的变迁依然可以不弃不离的感觉。有点像叶芝的那句‘唯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虔诚,爱你那苍老的容颜上,痛苦的皱纹’。”
“算了吧,叶芝这么写,不过是因为被抛弃了发了几句牢骚而已。再说了,真能等到那个时候,再回来看,说不定你的签名已经被无聊的小广告盖了一层又一层了。”
“……我还是喜欢被蒙蔽,因为真相太残忍。……不过,你和我妈妈倒有点志同道合。她说,无聊到乱涂乱画的人肯定一穷二白,神经兮兮地在破砖烂瓦上抒情,还自以为浪漫得要死。她还说,说不定那男的兜里只有两块钱,只够一人一瓶儿矿泉水,然后和那女的一起喝西北风就凉白开,好唯美哦!唯美得那女的只能深情地对那男的说:‘拜拜!’……”
“呵呵,你妈的境界,高得很啊!”梁颢天嘴角扬起一丝讽刺的微笑,说,“我是觉得……承诺只是因为没把握的心虚表现罢了。誓言应该印在心里,而不是像虚假广告一样随便乱刻。无论刻在哪里,刻得再深,时间终会把它磨蚀掉。就算是刻在钻石上,爱情也不会因为金刚石的坚固而永恒。”
“那你,相信爱情吗?”
“相信啊……只是爱情不愿意相信我。”
“哦……”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
“我觉得如果你想说不需要我问;如果你不想说,即使我问了你也会搪塞过去或者编个谎言。”
“哦?你真有点……”
“奇怪?”
梁颢天没有再回答,他只是看着身旁柳树的主干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刻上去的,被龟裂的树皮撕破的心。或许他在想,如果当初遇到的是颜慕云那该多好。
“你在想什么呢?”颜慕云不解地问道。
“没什么……我在想这样的柳树到底有多少棵。”
到了路的尽头,看着梁颢天走远了,颜慕云才转身离开。一路上,她小心翼翼地数着路旁的柳树。半路上,呼啸而过的车辆刺耳的喇叭声,差点让她功亏一篑,于是她拿出随身带着的记事本,开始一笔一划地画“正字”。
梁颢天在颜慕云身后的数米开外慢慢地跟随着,不知道是将至的夜幕让人担忧,还是令人脆弱。当他看到颜慕云口中念念有辞地抚触过每一棵她经过的柳树时,梁颢天还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可在颜慕云开始在记事本上记录时,他终于想起了自己那个心不在焉而又愚蠢至极的问题。梁颢天看着呆呆傻傻的颜慕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褪去了坚硬的伪装,被慢慢触动。他觉得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人,在乎他的喜悲,等着他的安慰。
等到走完了长堤,看到颜慕云走进宿舍,梁颢天松了一口气。这时,他的手机响起了短信提示音,是颜慕云发来的:“不用想了,我帮你数过了,一共有425棵。”
梁颢天笑了笑,看了颜慕云寝室的窗户一眼。那昏黄的灯光淡淡地透射出月光般的温柔,抚摩过每一双淹没在黑暗中的眼睛。梁颢天才明白,为什么飞蛾总会冥顽不灵地扑向焚毁它的火光——那些温暖是它仅有的向往。
颜慕云啊颜慕云,你让我如何不去爱上你,让我如何舍得伤害你?梁颢天在心里重复了好几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