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间暖融融的小杂货铺，在千南七岁的时候就被他们抛弃了。千南七岁的时候，他们搬进了新家。爸爸买了一个大花盆放在新家的阳台上，在里面种了一株蔓生植物。它的生命力及其顽强，刚种的时候还只是一个胭脂色的嫩芽，挂着几片薄薄的叶子。可是没过多久就爬满了阳台，往楼下一直垂下去，有些藤蔓朝着太阳的方向蜿蜒生长。
它们是想够着太阳呢，虽然它们只是些藤蔓。
夏天开始的时候，它就开出了一串又一串白色的小花，迎着风，散发着阵阵幽香。妈妈把花束一支支剪下，养在透明的玻璃瓶子里。这时妹妹千依就坐在阳台上的小桌子旁边，用千南的水彩笔在图画本上画画。她用黄色的笔画了一个圆，然后用蓝色染满圆圈里面。她画了满满一本圆，那个时候她只会画圆。
搬家不久后，爸爸妈妈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开了个小饭店。
饭店虽然不大，但是生意还不错。那时千南已经在念小学了，千依还在念幼儿园。每天放学，姐妹俩就围在一张小桌子旁边做作业。店里的客人一边吃饭一边聊天，有时候会突然高声叫嚷或者大笑。有的客人要划拳，二四五六地吆喝个不停。典型的小城市里的小饭店，客人都喜欢大杯大杯地喝酒。晚上一家人在一起回到家里看电视的那些时光，仍然是千南最喜欢的。每天晚上等到饭店打烊，他们就蹦蹦跳跳地走在父母前面。一家四口回到家，然后电视前面的沙发上，看好看的动画片和电视剧。九点的时候妈妈会带着她们一起睡觉，等她们都进入梦乡了，才又起来用计算器算一天的收入和支出，把第二天要买的菜蔬写在小本子上。
那时千南虽然只是个瘦瘦小小的小学一年级学生。坚持要放学之后不要大人来接。背着重重的书包一个人走回家去，在路边，用五角零花钱买一根棒棒糖，或者茶叶蛋。那个时候她还不懂得伤悲，她在等待着千依也快些到她念书的小学上学，等待着自己慢慢长大，变成中学生，然后大学生……等待着妈妈给她买一个新的布娃娃，等待着爸爸因为她作业本上的红钩而夸奖她。她以为日子会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慢慢地，慢慢地继续下去。
可是父母想地就没有这么简单了。他们没有正式的工作，不是工人。可是他们得要想办法养家，想办法给两个女儿更好一些的生活。他们知道光靠这家小饭店微薄的收入是完全不够的。因此他们总是想着，会不会有赚钱更快一些的方法呢。
千南三年级的时候，千依因为早一年入学，终于也到了姐姐的小学上学。姐妹两每天放学都一起回家。各背着一个大大的书包，在路边买一份零食，然后手拉着手往家走。一路上，她们总是亲昵地聊天，给对方讲班里的各种趣闻。
有一次在放学的路上，她们甚至看到了一只穿着裙子，长着人的胳膊的黑翅膀蝴蝶精灵。虽然都没有看到它是不是长着人一样漂亮的脸庞和金色的头发。
她们都愣在了原地。然后几乎是同时开始往家里跑，跑进厨房告诉正在烹饪的爸爸。大人们对她们的话似信非信。甚至连其他的小孩子也都不相信她们的话，只有她们自己知道真假罢了。可是她们仍然是那么开心，在夜里一直谈论着蝴蝶精灵迟迟不肯睡去。
翠绿的梧桐叶，金色的光线，黑翅膀的蝴蝶妖精……
那年暑假的时候，千南和千依第一次出远门，到怒江边上的亲戚家去玩。
千依像一个第一次离巢飞行的小鸟，一路上控制不了地兴奋着。既好奇又有些害怕地抓着姐姐的衣袖，看着车窗外那些望也望不到边的甘蔗田。
长途汽车走了好久。
甘蔗田像是一片红色的海，汪洋着看不到尽头。千依一直趴在窗口，看到甘蔗田上竖立着的木棉树。木棉树没有叶子。一树花儿火红火红的。连着天空中的晚霞，美得无法形容。
千依问姐姐：“为什么这里会这么漂亮呢？我也想永远住在这里。”
千南没想到平时大大咧咧的她也会有被眼前的美景所迷住，笑说道：“你如果天天住在这里的话，说不定又不觉得这里好了呢。”
“不会的。”千依使劲地摇着头，然后又回头去窗外。
“会一直喜欢这里的。”
她喃喃地说着。
那大概是她们所渡过的最美丽的一个夏天。
天空蓝得像要融化开了一样，树叶绿得发亮。蝉儿无休无止地鸣叫着。只是怒江的水并不清澈，是混沌的黄色。姐妹两一前一后地脱掉鞋子去踩银色的沙滩。伸手去捡拾那些被江水打磨过的漂亮石头。
住在亲戚家里，和两个堂姐妹一起玩耍。第一次离开了大人。两姐妹好像都突然变了样子。千南突然不再因为一点小事就和千依争执，变得像个真正的姐姐了。千依也竭尽全力地试着懂事起来。
怒江是个美丽的地方。
她们的皮肤被晒成了小麦色，穿着鲜艳的拖鞋从种满棕槟树的小镇上走过。在那里认识了一个浑身散发着青草香味的男孩。男孩浑身都散发出比亚热带的阳光还要灼热的力量，带着她们去草地里捉蜻蜓，指给她们看古树上的变色龙，带她们去抓大蜗牛，还和她们一起看到过一条响尾蛇。
有一次，他们一起坐在一株橄榄树底下。橄榄树枝繁叶茂，面前的青草丛里不时地会有蚂蚱跳来跳去。男孩把一顶草帽盖在脸上睡着了，千南在挑拣一把野草莓，把干净新鲜的喂给千依吃。
那个时候，千依什么也没有说。可是她却在心里想着，如果能和姐姐，和那个哥哥一起生活下去，那该是多么美丽的一件事。
两姐妹在亲戚家度过了一段难忘的时光。等再回到家里的时候，她们被晒黑了一圈，皮肤上也散发出青草的香味。等她们急着要把沙滩啊，橄榄树啊，变色龙啊，男孩啊这些一股脑地全讲给父母听的时候，她们却发现父母好像变了一些。他们坐在桌边和一些陌生的叔叔阿姨打麻将，不愿意再像以前那样听她们说话了。
她们怎么也想不到父母送他们去亲戚家的原因。
并不是想让她们度过一个愉快的假期，只是因为他们变得贪婪了。
从怒江回来之后，阳台上蔓生植物的花朵又开始凋谢了。白色的花朵一大串一大串地枯萎，变黄。妈妈把落在地上的花朵用扫帚扫去，扔在垃圾桶里，像一些旧纸屑。藤蔓上只剩几朵小白花，迎风跳跃着。爸爸妈妈不再像以前那样开心地交谈，只是一直打麻将。千南和千依还不习惯这种突然的变化。她们刚刚从一个很炎热的地方归来，皮肤上还留着被当地花蚊子咬过的包。她们带着一种突然被禁锢住的疲惫，不知所措地看着变得有些陌生的父母。他们甚至都没有问过她们，玩得是不是开心。
千依对着电视里的动画片一直低着头发呆。突然千南摇了摇她的肩膀，问道：“想不想出去玩？我带你去河边，就像在怒江边上一样了。”
“嗯！”
千依又笑了，把头点得像捣蒜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