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风,像穿过原野的风,吹演着四季更替,从青翠欲滴,满眼娇色到白雪皑皑,银装素裹;时间像雨,像洒过大地的雨,苏醒了蛮荒大地,从满目荒凉,萧条寡然到生机勃勃,春意盎然;时间更像那掠过深巷的钟鼓声,悄然催长着一代代人......
转眼间,二十几年的功夫就这样无声无息,悄然流逝了,过去的青葱岁月,渐渐已淡出人们的记忆,现今的酸竹寨,依旧幽立在深山深处,只是寨里渐渐盖起了楼房,通起了电,几条小道几经修葺,如今已成了寨里人联系外界的要道,乡亲们的日子越过越红火......
展转几十余载,贡翔如今已白发苍苍,满脸萧然,因早年右腿患有残疾,到了晚年,更添了风湿的病症,他走起路来愈加蹒跚了,偶尔的几个踉跄,总让他气喘吁吁。老年的贡翔,只有一个习惯,就是每天傍晚,人影渐稀的时候,独自一人下了矮坡,一路蹀躞,蹒跚,去往埋葬娣媚的山梁上,临墓凭吊故人,总让他满眼孑伤,惆怅。他总要对着娣媚衰草凄迷的矮坟,旋落几行老泪,他枯涸凹陷的眼里,只有此刻才能得到点点润泽,而那能教他眼睛略有泽光的,恐怕只有那——泪了。他也会全身战栗,悲情无以言表,他总要哆嗦了身子,苍老的脸上,总有抹不去的哀伤。他总要哭,可内心深处久藏的对娣媚深深的眷恋却使他难以落下几行泪,恐是情深了,临墓凭吊独留泪眼,一时竟无语凝噎,千种风情,恐自知矣。哭累了,他便倚靠在坟头,伸了颤巍巍的手,缓缓拔起衰草,一株一株的,有时他似乎意识到什么,便停下手来,捋捋那凄凄的衰草,暗自责怪自己撩乱娣媚如云的发髻。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昨夜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想起苏东坡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来,总叫人心旌摇曳的哀愁,苏轼和王弗鹣鲽情深,宛然可见。王弗二十六岁,年方潋滟,却因害了病,悄然离开人世,从此漠然,苏轼在她埋骨的山头亲手栽下三万松柏,以伴其青冢,诉诸无尽思念,松涛入耳,水流潺涓,更是九曲柔肠,浩浩汤汤......
爱,往往输给了生死,输给了时间,输给了距离......
当夜幕袭来,天幕四合时,贡翔才蹒跚下了山,一颠一跛,回家......
现如今,毛毛已是七尺男儿,一张国字脸,秀目剑眉,他正就读于省师范学校,不日将从那里毕业。
贡翔和娣媚的孩子,早年取名为若凝,年方二十,正值潋滟之年,同她母亲一般娉婷,惹人怜,在地方政府的资助下,现正就读于B省国文学院。
暑假已至,娣媚已经回了家里,暑气日渐浓烈,她梳起了羊角辫,挽了袖子,帮着父亲料理完家务事后,她搬了板凳坐到院坝挑花树下,阳光透过树荫照着她如云的秀发,穿过树荫抬头望去,碧空澄澈,她从袖间掏出一本书来,轻启了光润的唇口,读道: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贡翔微微听到了那似曾相识的书声,他蹀躞出了屋门:
“凝儿,你读的是什么?再读一遍,给爹听听。”
“是纳兰容若的《饮水词》,嗯,我读给爹听。”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若凝琅琅读来,余韵不绝,那书声仿佛是空谷足音,深深震撼了贡翔,他干瘪的眼角里,即刻划落几行泪,淋湿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