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存折还给桑以星,并说了些老套的慰问语。这些话一经说出口,感情便淡了许多;积在心头,涌在眼里的,才是浓得化不开的情谊。他一脸的悲哀:怎么可以?这是我姐的遗愿,给你出书用的。
我哀求他,这存折给我很大的压力,我怕我承受不了。放你那儿,好不好?如果我有需要我会问你要的。
我深知自己如果真的拥有了那笔钱,肯定会随心所欲,挥霍一空的。我妈早给我下了定论:你命里注定是漏巴掌,手里握不住钱。
他经不住我再三的央求,终于答应了。他的心很软,我得出结论。近距离的观察,觉得他的脸其实很俊朗,完全符合那种俗话常用来形容男人的鼻直口方,眼眉清俊。只不过,脸稍园了些,肤色微黑,嘴唇略紫。但这些都被某种说不清楚的气韵所淡化,感觉并不似以前印象里的粗陋。他站在原地,两只手不时进出裤兜。活脱脱一个腼腆的大男孩!
我说,我们走走吧,我想多了解一些你姐姐的事。他像得了圣旨似,迈开大步走在前面。我们沿着厂区内的人工湖转圈子。他不紧不慢地说着,点点滴滴,琐琐碎碎……
此后,我们会不时地在湖畔不期而遇,重塑桑以微的血肉之躯,用记忆,用话语,用时间。
时间在累积着很多东西……
有一天,妈妈神情严肃地紧盯着我问,你在和桑家的儿子谈恋爱?
我断然否定。
可是,有人经常看见你们在湖边碾马路。这么冷的天气里,只有情侣才会出现在那儿。
那是因为我在向他要一些写作的资料。
妈妈不信,只有他有?
我耍起赖来,不相信拉倒,反正没你说的那回事。
如果真的没谈恋爱,不要老腻在一块儿,别人会说闲话的。一个大姑娘家的,千万别给那些爱嚼舌头的撂下话柄。
不知为什么,我的脸火辣辣的。我心下疑惑,其实我们真的没做什么,为什么我会觉得羞愧呢?
妈妈的责难警醒了我。青年男女,经常凑在一起,不让人误会才怪。我们为什么要让人误会呢?
这以后,除了去学校,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读书。我用书本充实自己,但心时常冷不丁地被那湖畔牵绊:他是不是还会准时出现在那儿呢?
放寒假了,我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也许我本来就是这种人,不爱跟世俗打交道。其间,妈妈的目光一遇到我,便若有所思、愁容满面。我心虚地冲她嚷嚷:我知道,我不会成为书呆子的。书是人类最好的朋友,这不是你和爸爸从小就跟我们唠叨的吗?再说,我也有做家务呀,淘米、洗莱、洗衣服、打扫卫生,样样都做,还要我怎样,至于买莱,我就是不会;炒菜,你们又都嫌不好吃。你到底想我怎么做?
每次,我都先发制人,把她的唠叨堵在她的喉咙口。她不再搭理我,转而跟父亲嘀咕。这种交头接耳的次数近来越加频密,两人还不时拿眼瞟我。我心中的疑惧欲甚,焦虑也欲灼。他们嫌恶我的游手好闲。我深知他们对我的期望。他们认为,人生的目的就是干一番事业,当然最好是轰轰烈烈的事业,这是不言而喻的,是人都应抱有这样的目标。奉以楷模的做法就是每一分每一秒都投入于所从事的事业,至于琐碎的生活能省则省。他们最看不惯那些他们以为的游手好闲、玩物丧志之人,认为那些人简直在蹉跎岁月。蹉跎岁月曾因一部同名影片而在我们这儿很流行。我有时也奋起反驳,你们不也这样琐琐碎碎地生活吗?父亲气得直哆嗦:我们琐碎地生活都不是为了你们吗?我们希望长江后浪推前浪,你们超过我们。再说,我们虽然琐碎地生活,但我们的心都扑在工作上,这是最重要的。看看现在,每个人都用心于自己,就是不把心用在工作上。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我并不认同:每个人先要满足自己才能有精力去满足外界。母亲毫不客气地打断我:别来这一套!人的欲望永无止境!你满足得了吗?个人主义是人类的堕落。我讨厌大帽子:你们别忘了人都有自知之明。妹妹插上一句:你也别忘了人的欲壑难填。别争了,快填你们的肚子吧。
虽然我不赞同他们的观念,但那些个观念随着他们的目光像箭一样时时剌痛我,让我坐卧不宁。我想唯有时时刻刻备教案、读教例,他们才觉得我是在做正劲事,其它的都是心有旁骛。但放假期间,我一点也不想碰那些教案,在他们面前装装样子也不行。我宁愿拿着本《战争与和平》看了又看,虽然后半部分的枯燥实在难以卒读。母亲说我这是不安心本职工作的表现。妈妈没我这么多空闲的时间,她包揽了家里大部分琐碎的事务,再加上每天差不多二小时的晨练;买莱中的攀谈;做中饭;饭后一小时的午睡;起来打一下午麻将;做晚饭,此后的洗洗弄弄,差不多到了晚上八九钟才会安静下来看些本地发行的《教师月刊》,备案实例、儿童心理学等书籍,同时写些读书笔记。那些读书笔记,我看过一些,说实话,太肤浅了,就像我们中学语文课上老师要我们抄写的中心思想一样:通过……表现了……受到了……启发等等。这种方式对现在的我来说如同恶梦,即使再写得出彩,也触动不了我那根敏感的文字神经,因为我的思维在这种形式中像抹了油似地会不自觉地滑落过去。不过,那有梭有角的字体,那规整的段落,像小学生一样认真,一大本一大本的,让人看着不由肃然起敬,由不得我不叹服,为什么我就没有遗传父母凡事认真的一鳞半爪呢?瞧瞧我的教案,密密麻麻,箭头乱飞,妈妈看了直摇头:你把它重新誊写一遍吧,要不,自己都会看糊涂的。我毫不犹豫地答道:懒得!妈妈点着我的脑袋一叠声啧啧不休:年纪轻轻,倒养了一身的懒骨头,你以后要怎样做人家的妻子和母亲喔……谁家娶了你,可谓倒了八辈子霉。对这种话题,我一般不加理会;有时气极了,也会嚷嚷:咒吧,咒吧,咒得我--你女儿嫁不出去,也就不会去祸害人家了,你可做了件大好事。母亲听后,楞了一下神:你就不会改了吗?我反问:你没听说过一句老话叫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改变江山已经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了,本性比它还难,你说能怎么办呀?
对于我的贫嘴,母亲也无可奈何:什么本事没有,就会驳歪理。家庭生活中充斥着这样无关痛痒的交锋,通常在饭桌上,不时发生在我和母亲之间,因为寒暑假我们呆在一起的时间较多。在我们家里,这种交锋似乎改变不了什么,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彼此的力量在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