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目光慢慢转向我,胶着在我的脸上。许多年以后,我还是无法确切地说出我当时的感受,我的身体第一时间做出反应:战栗、恶心。某一天忽然醒悟:其实直觉已经告诉我,那大概就是死神的目光吧。
“你以为呢?关键在你,笔握在你的手里。”声音尖利,好像费力喊出来的。
我半天才缓过神来,期期艾艾地说,“这个……我很为难。如果以他的视角来写,难度相当大,可以说我一点把握也没有;如果以你的视角为主,当然有你那些日记作蓝本,好写多了。但问题是,读者会怎么看呢?他们一定会以为作者在为不道德的行为辩解;如果启用一个旁观者的话,老套的道德说教,我都嫌烦,更不用说读者了。不纯的感情纠葛,一不小心就可能写成艳情小说。你一定不希望这样吧。”
她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不耐烦地摆摆手,“无所谓了!你爱怎样就怎样。”
我无言以对,心情一下陷入她的阴影中。
“我,现在就快死了,但我一点也不后悔,我庆幸自己能认识他,他为我打开了一番新天地。即使很短暂,也让我觉得不枉此生。人生二字,浓收了万千的滋味,作者的责任就是把它分解出来。至于道德……对作者来说,就是将深入骨髓的东西原原本本地呈现出来。有位作家说过,一部好作品的诞生,关键在于作者的性情与作品的主旨是否相符合。也就是说什么样的人写什么样的作品。我完全赞同。还有,只要你动笔,你必然参与其中。虽说‘作者已死’甚嚣尘上,但语言确确实实是从你的脑袋里流出来的,不可避免地染上你思维的色彩。在我们的故事中,你也有份。你好自为之。”
我不由得重新打量起她来。这孱弱的躯壳下挣扎着怎样倔强的灵魂!看来,她真的下了功夫。“你说得有道理。不过,我在日记中并没有看到你所说的那番新天地。能不能请你简单地描述一下呢?”
“你没看出来?你竟没有看出来!你这个窝囊废!怪物!蠢蛋!”她突然像哨子一样尖叫了起来,扯扭着几乎剩下一张皮的脸,额头上密密的汗珠往下流,和眼泪汇在一起,糊了一脸,粘住了落在脸上的发梢。
她姐姐跑了进来,抱着哀嚎的她,不停地安抚:“没事,没事,我马上让医生给你打一针镇痛剂,不痛,不痛……”她腾出一只手,向呆若木鸡的我挥了挥手。
我脑袋空空地走出医院,失了魂儿似的在街市上乱蹿。
林云!当有人喊我的时候,我才敛起星星点点的意识,定神看去,只见一位穿棕红色呢大衣的年轻女子站在商场门口,朝我招手。
我那热情似火的高中同学--夏莉。我有点儿怕她,她的热情似乎有种非把你烧熔了不可的力量,而我压根就不想被融化。
“大作家,瞧你这付模样,至于吗?就是真的走投无路了,还有我这个朋友呢。你的事,我都听说了。这年头,就这样。现在呀,你我都不吃香了,都过时了。怪可惜的,你待错了时代。你在报上的文章,我拿给我的同事和邻居看,他们都赞你是才女。我说,可不是呀,在中学,她就显露出文学的天分,文章写得特棒,还会作诗呢。唉!这个时代不需要这些了。你看,我现在不做工人阶级了,跟人合伙承包了这个商场。为自己干,挺带劲的,特别是钱来得快。看着属于自己的这么多钱,那个心花怒放呀,你会觉得整个世界都是你一个人的。你看,这枚大钻戒,到夜里直晃人眼;还有这个足金的手镯,黄灿灿的,多漂亮的颜色,你摸摸,沉甸甸的,让人感觉踏实。还有这金项链,多别致的款式,港货,内地买不到的。我身上戴的这些,一个小工人一辈子也赚不到。有钱的感觉,真的很好。你别拿那种眼光看我,这是个经济时代,一切都绕着钱转。谁会赚钱,谁就是人才;谁赚得钱多,谁就是英雄。你看那些巴巴地围着我转的人的嘴脸就知道了。要不要放下你的那套假清高、臭架子跟我一起干,我决不会亏待你的。我虽然功课不如你,但做生意,我发觉我真得很有天分耶。我跟你说,我们班的高才生杨群,现在就在我手下做采购……”
“夏经理,您原来就在这里,让我好找。”一个秃顶的中年男子,腋下夹着公文包颠颠地一路小跑过来。他谄媚地恭维了她几句,又警惕地瞥了我一眼,脸色变化之快让我震惊,仿佛夏莉那边阳光灿烂,而我这边则是阴云密布。他附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夏莉热情地向我道别:“我有事要办,下回再聊吧。这是我的名片,如果想找我,就打上面的手机号码。对了,你应聘的那所学校,我爸已找人打好了招呼,没问题的。不过,当老师有什么好的……”
我觉得自己又给淋了个透心凉。
我仇视地瞥了一眼商场大门:装潢得气派。这家前身趾高气扬的国营商场,现在像夏莉一样,穿金戴银的,谄媚而又倨傲。经济时代?还不如说是私有化时代,个人主义时代。经济大潮淹没了一切,望去一片汪洋,人心在其中沉浮。大学时,听过一种说法:补偿原则。极度缺乏,会报复性地补偿,再慢慢趋于平衡。历史便是这样轮回。那位教授凭此大胆预言:90年代的文化枯竭必将在不远的将来得到极大的补偿,当然这需要一个契机,这契机是什么呢,就让时间去揭晓吧。那位教授一向爱标新立异,加上我对理论的东西缺乏敏感度,所以对他的观点不置可否。可是近年来汹涌澎湃的商业大潮席卷之势,让我不得不时常想起教授的观点。存在即合理,存在主义的思潮曾裹挟了大学,连我这个对理论反感的人也常常不自觉地捡人牙慧。既然合理,当然接受,自然而然地让它成为历史一段。可是,存在的就真的是合理的吗?我很怀疑。这个时代不合理的存在到处都是。难道是我看世界的方式本身有问题?一想到这些,我内心蛰伏的某部分就起来反对我,情绪抵触,思维阻断,让我永远停留在疑惑的表面。在这点上,我承认我大学的好友李维英给我指出的:你的心眼没有打开,只满足事件表层那部分可见的,所以才会老抱怨没什么可写。李维英已小有名气,她写的短篇小说故事平淡,但结局往往出人意料,令人印象深刻。而我认为,她扭曲了故事内在的逻辑,人为的刻意太明显,为结尾而结尾,说得难听点:哗众取宠!当然,从某方面看,这也是为我自己的无所作为找借口。我的周遭平凡又平淡,激不起我心中的涟漪,甚至连死亡也不能。这一点尤其让我感到害怕。没有激情的写作,对我来说是一种酷刑。酷刑是别人加在我身上的,我决不会自虐,因而灰心,恐怕我不是这块料,不禁心有戚戚焉,我曾那么地喜欢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