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二放寒假,他来送我们--我和毕业于同一所中学的王芯梅。她比我高一级,我们在异乡一见如故。在候车期间,因为我上了趟侧所,无意间偷听到他们的一段对话,从此没见识过的那种黑暗便盘踞了我的心。其实我无法完全复原当时的情境:候车室女广播的声音:某某次车就要开了;秦弦月的声音:芯梅,我爱你!我真的很爱你!第一眼见到你,让我顿时饱尝爱的轻盈与沉重。在那一刻,我脑袋里只转着一个念头:与你相遇,不枉此生;为了你,我可以去生可以去死!你不相信?我……我现在恨不能将心剖出来给你看……
等等,我被你弄糊涂了,你和林云不是一对吗?
不!我接近她完全是为了你……他当时的表白或许比这华丽动听,那是他的拿手好戏,张嘴就来,我怎么以前就没有想到?
我脑袋空空地在候车室门口徘徊了好一阵,稳定好情绪后若无其事地返回坐位。王芯梅问: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我随口就答:这里烟雾缭绕的,快憋死了,我在门口透了会气。
王芯梅说:别把死字挂在嘴上,很粗俗。这句话她经常对我说,但我就是这么个粗俗的人,不像她平时说话也要挑字眼--文雅的字眼。两人真是天生一对,遣词造句的高手。
也许我的脸色让她觉察到了什么,她别转头去。我们三个各怀着心意,再没说话,直到列车徐徐开动。他朝我们挥手,眼睛只盯着王芯梅。
列车飞驰,我呆呆地望着窗外,但我知道王芯梅一直在观察我。她的情绪似乎也不太佳,没有了先前回家的兴奋劲儿。
终于,她开口了:林云,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矢口否认:没事,我能有什么事呀?
我摩挲着脸:可能是闻多烟味,你知道,我一向对烟很敏感。
她似乎松了口气:我也讨厌吸二手烟,还好我没你那么敏感。秦弦月好像也吸烟喔。
他吸烟只是为了耍酷,表现自己的男子气概。
你好像很了解他?
当然,我们经常粘在一起。
你很喜欢他?
当然,我们全班的女生都喜欢他。
他喜欢你吗?
也许吧,说实话,我并不确定,他从没说过,但认识我们的人都这么认为,行动是最好的诠释,对吗?不过,你为什么问这个?
她尴尬地笑笑:纯属好奇。
王芯梅的父母都是上海人。在这个厂里,有不少上海人,最出色和最烂的人都出现在那个群体中。当然我们把江浙一带的人也归于那一群体,因为在我们听来,他们说着同一腔调的话。那些出色的上海人,天然洋派,再普通的衣服穿在他们身上都有模有样的。不过,他们都极要面子,以至于凡事在某方面都表现得遮遮掩掩,让我们这些本地人觉得他们为人不够磊落,难以信任;而那最烂的人,凡事锱铢必较,死缠烂打的疯狂劲儿不是一般人吃得消的。王芯梅属出色群中的一位,相貌出众,成绩优异,特别是为人谦和,这一点是那群人当中很少有的。我很清楚她的选择,她决不会将自己推到道德的风口浪尖。所以我故意暧昧了我和秦弦月的关系,既然他利用我,我决不让他得逞。
开学后不久,同学们就发现了端倪:你们吵架了?我轻描淡写地应道:我们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他们当然不信:嘴硬!瞧你,都瘦了几圈。
不过,很快,他们就从秦弦月过激的行为中明白了个中的奥秘。他当作王芯梅的面从三楼跳下,轰动了整个校园。有人在校园的信息栏用红色粉笔涂成大大的立体字标题新闻“本校壮举:求爱被拒,痴情男跳楼三层,如有神助,大难不死”。在它下面,又有人写上:桃色新闻:校花求真爱,迫追慕男跳楼示真心;还有更离谱的:为博美人一笑,情男作跳楼秀。大家恶作剧似的将黑板上写得密密麻麻,最后干脆叠着字写,每个人都想发表一番,纵情的戏谑!戏谑的狂欢!
我们班的女同学保持一定距离地盯着我看,大概是想看看我会有什么行动吧,当然是跟那个校花老乡较量一番,至少也得断绝关系。她们都知道我和王芯梅的关系。
早有人提醒:跟她做朋友得当心,一不小心你的东西就会变成她的,美丽是一种可怕的力量。
早跟你说了,别跟她搅在一块。人都说十里洋场专出交际花,有传统啦。我早看出来了,偏你眼瞎;现在应验了吧,以后交朋友得多个心眼。
你傻呀,这点眼锋都看不出来,白活了这么大。
千万别相信男人,他们只注重外表;我早看出秦弦月看她的眼神不对,只不过想不到他真的……云云。
不管是出于同情、怜悯还是鄙视、讥讽、幸灾乐祸,她们的观点都趋一致:你是一粒棋子,可怜的棋子,傻傻的棋子。而那时候我的脑袋几乎处于停顿状态,装的全是外来蜂拥而至的声音,它们转而在我心里垒起厚实的围墙。
秦弦月休学一年,而王芯梅则更见玲珑八面。我们之间有了心病,谁也没觉得有必要去解开,我是个小人物,而她又忙得不可开交。
现在想想,其实我们无话可说。我们俩不在一个世界之中。
这么多年来,我抽身于情感之外(这很容易,对每次投过来的感情,我都持怀疑然后坚决否定的态度),观看身边一场场的风花雪月,看得多了,有种近乎了然的感觉:不过如此,开始,高潮,最后归于平静,如同生老病死等自然法则一样。平静之下潜伏的幻灭感,连我这个旁观者都感觉到了。爱情就是这样的一场游戏或是轮回(对这个断论,我心深处仍很茫然),玩来玩去就那么几种模式,但人们似乎很热衷这种游戏。(它魅惑之处我很快就体会到了)